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帝師》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山陵崩三

  額頭觸地,雨水沿著鼻尖滴落,青石磚面留下斑狀水漬。

  濕透的官袍貼在身上,涼意沁骨。

  楊瓚用力閉眼,再睜開,伴隨著一陣寒顫,異香愈發刺鼻,夾雜著辛辣的味道,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

  再叩首,楊瓚被叫起。

  似沒料到楊瓚會此時出現,朱厚照的表情中閃過幾許詫異。轉向弘治帝,是父皇叫來的?

  沒有理會兒子的驚訝,弘治帝緩緩道:「楊瓚。」

  「臣在。」

  「可知朕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楊瓚老實回答,頭微垂著,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

  御榻邊的朱厚照愈發感到奇怪,正要開口,卻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搖了搖頭。

  只是如此簡單的動作,就讓弘治帝的額心冒出熱汗。

  寧瑾捧著熱巾,彎腰上前,小心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窗外又是一道驚雷,暖閣內燭火搖動。

  弘治帝沒有說話,開始斷斷續續咳嗽,臉色漲紅。朱厚照得到示意,縱然心懷疑問,也只得壓下去。

  送上溫水和丹藥,寧瑾和扶安便靜靜的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動也不動,仿佛兩尊雕塑。

  楊瓚立在殿中,被異香和風雨聲包圍,一瞬間,恍然有些出神。

  許久,弘治帝不再咳嗽得那麼厲害,開口打破了君臣間的沉默。

  「楊瓚。」

  「臣在。」

  「下爾詔獄,可怨?」

  「回陛下,臣有錯,當懲。」

  「那便是有怨?」

  「陛下,臣不敢!」楊瓚並未驚慌,正色道,「臣雖愚笨,仍感陛下回護之心。臣對陛下懷德畏威,豈敢口不言心,欺瞞君上。」

  弘治帝點點頭,話鋒一轉,道:「朕聞爾於獄中仍勤奮不輟,篤信好學,書不釋手。可是實情?」

  「陛下謬贊,臣不敢當。」

  聽聞此言,楊瓚愈發恭敬,消失的緊張感重新回來,神經立時緊繃。

  「哦。」

  弘治帝頓了頓,又開始咳嗽。

  扶安當即送上溫水,將驟起的咳嗽微微壓下。然聲音變得沙啞,再不如之前清晰。

  「如朕令爾為太子講學,經史子集,爾欲擇何篇?」

  不是講習,而是講學?

  楊瓚吃了一驚。

  唯有內閣三位相公,翰林院兩位學士,六部尚書才有如此尊榮。換句話說,只有太子的老師,才能用「講學」兩個字。

  小小的翰林院編修,膽敢為太子「講學」,活膩了不成?

  天子不是口誤?

  楊瓚腦中閃過多個念頭,一個比一個驚悚,頓時心如擂鼓。

  「陛下,臣才識不逮,沖弱寡能,不敢妄言為太子講學。」

  「朕知你非操刀傷錦之人,只好藏巧守拙。今日暖閣內,盡可暢言。言語魯莽無罪,不盡不實必罰。」

  得天子此言,楊瓚絲毫沒有松口氣的感覺。

  重新跪倒,不及哀歎膝蓋撞在青石磚上的鈍痛,小心自懷中取出寫好的文章。三層粗布均被浸濕,展開紙頁,墨跡已是模糊一片。

  楊瓚不禁皺眉。

  早該想到,這麼大的雨,人淋成落湯雞,三層粗布能頂什麼事。

  「陛下,臣日前偶有所得,成文兩篇。本欲上呈太子,然經雨水浸泡,已無法觀瀾。」

  將幾張紙團成一團,楊瓚深吸一口氣,道:「蒙陛下洪恩,臣欲當面闡述,如有拙笨之言,缺漏不當之處,還望陛下寬赦。」

  「講。」

  楊瓚寫了什麼,弘治帝並不十分清楚。

  昏迷這些時日,錦衣衛奏報的消息都堆積在案頭。現下醒來,卻知大限將臨,無暇翻閱。急匆匆安排身後諸事,余下的,只能隨之去了。

  內閣三位相公才干卓絕,輔佐太子綽綽有余,足以扛鼎,托付江山社稷。然出於慈父之心,他仍強打起精神,宣召楊瓚。

  太子能夠定心向學,楊瓚功勞不小。為日後著想,他必須當面確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人。

  楊瓚十分清楚,這是弘治帝「最後」的考驗。

  能不能安全過關,他心中沒底。然事情至此,已沒有退路。在走進乾清宮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再不容自己選擇。

  是輔佐新君,青雲直上,還是打落塵埃,重回詔獄。

  是福是禍,全在奏對之中,亦在天子一念之間。

  「臣不才,鄉野泛泛之人,賜牆及肩。蒙陛下隆恩,金榜題名,點入翰林,復選弘文館,不盡惶恐。同太子殿下講習,常懷忐忑,唯恐才學不濟,愧負君恩。」

  「廟堂諸公皆抱玉握珠,滿腹經綸,才望高雅。」

  「臣才疏學淺,位卑職輕,不敢言經世治國之語,然蒙陛下隆恩,太子殿下厚意,為東宮計,條陳三事,以呈上御。」

  一番話說完,楊瓚氣態沉穩,表情愈發肅然。

  弘治帝精神不濟,雙眼仍聚在楊瓚身上,隱隱有所期待。

  朱厚照沒有出言,卻是雙眼微眨,對楊瓚所言三事十分感興趣。

  「臣言其一,勤孝義。乞以《孝經》常備經筵,講讀弘文館。促殿下明德正禮,束身修儀。」

  「准。」

  「臣言其二,明用人。古人有言,親賢德遠奸佞。寧為君子責方,勿為小人諂媚。引才望老成之士,述人心善惡,講內廷讒臣之禍,以正殿下之心。」

  「善。」

  「臣言其三,慎擇輔。」楊瓚頓了頓,方道,「乞選國士入東宮,為殿下講學。少言堯舜禮讓,多講前朝興衰,王朝輪替,高皇帝開創之艱,後繼守業之難。復以賊蠻之凶,北疆之危,民生之困,閭閻之苦。」

  話至此,楊瓚再頓首,朗聲道:「太子殿下天性睿智,良善純孝。習以帝王之治,輔以扛鼎之臣,必當承聖祖之基業,垂統萬民,治功可成!」

  「大善!」

  弘治帝猛的拍手,激動之下,臉膛潮紅,比劉健三人在時還要精神百倍。

  「楊瓚。」

  「臣在。」

  「你且起來。」

  「是。」

  楊瓚起身,弘治帝撐著手臂,單手壓在朱厚照背上,微微發顫。

  「照兒。」

  「兒臣在。」

  「自今日起,爾見楊瓚,當敬以學士之禮。」

  「陛下,萬萬不可!」

  咚的一聲,楊瓚又結結實實跪下了。

  光是聽著聲響,心尖都會打顫。

  「照兒,」弘治帝收回手,仍道,「行禮。」

  不等楊瓚再言,寧瑾和扶安雙雙上前,將楊小探花「扶」了起來。後者站穩,仍沒有松開手。直到太子上前,彎腰行禮,遵楊瓚為「師」,方得弘治帝示意,躬身退下。

  被皇帝趕鴨子上架,楊瓚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條陳呈上,本為「出獄」考量,順便為官途做鋪墊,期望今後的路能走得順暢些。哪裡想到,效果竟然這麼大,直接打動天子,講學東宮!

  事聞朝堂,楊瓚無法想象,會有多少明槍暗箭。

  唯一能確定的是,自己定會成為明晃晃的靶子,腦門上直接刻字:來扎!

  為生命考量,楊瓚決定大膽一次,咬住腮幫,朗聲道:「陛下,臣有請。」

  「講。」

  「請陛下賜臣一把鐵尺。」

  鐵尺?

  弘治帝不曉得用途,朱厚照卻是明白。想起楊瓚講過的「打手板」,立時全身僵硬。

  「殿下純善,睿智聰慧,更有向學之心。然人心難測,臣恐有不肖之徒諂詞令色,欺之以方。故臣請陛下賜臣鐵尺,許臣破奸發伏,式遏寇虐,嚴如鈇鉞,絕不容情!」

  簡言之,太子殿下是好的,愛玩好動,仍可管束改正。但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突然冒出某個諂媚小人,巧言令色,將太子殿下引上歪道。

  遇到這種情況,內閣相公翰林學士尚有辦法。楊瓚一個七品小官,有名無權,別說訓斥,官大一級,都能抬腳將他踩死。

  如天子能賜下鐵尺,情況就完全不同。

  手握御賜之物,便是捧著上諭。

  誘惑太子分心,打!

  攛掇太子貪玩,不好好學習,狠狠的打!

  進讒言,將太子往歪路上牽引,往死裡打!

  天子強按牛頭,楊瓚沒法反抗,只能另辟蹊徑,為自己尋求保障。無論從哪個方面考量,要一把鐵尺均無可厚非。

  手握御賜鐵尺,將「夫子」形象堅持到底。無論是誰,楊小探花統統不懼!

  聽到不是打自己,朱厚照松了口氣。

  弘治帝很快明白楊瓚的意圖,當即令扶安開內庫,鐵尺沒有,金尺倒有一把。

  「臣謝陛下!」

  上打昏君下打讒臣,那是傳說中的神話。但金尺在手,收拾幾個宦官卻沒有多大問題。尤其是江湖有名的「立皇帝」,是打是抽,是抽個半死還是全死,全看楊編修心意。

  君臣一番奏對,弘治帝又了卻一樁心事。放松之下,再也支撐不住,軟倒在榻上。

  「父皇!」

  朱厚照焦急出聲,寧瑾立刻遣人尋候在偏殿的太醫。

  楊瓚不能再留,被扶安引出暖閣。

  出了暖閣,扶安當面取出一枚牙牌,上刻「文」字,四緣繞以金絲,雙手奉與楊瓚。

  「楊編修收好。」扶安道,「此乃內府所制,陛下親賜。與朝參牙牌同懸,出入宮禁之時,內衛不得阻攔。」

  鄭重接過牙牌,楊瓚隔著殿門,謝天子隆恩。

  「楊編修既出詔獄,且不必急著回翰林院點卯。」

  扶安攏著袖子,神情中難掩戚色。

  「明後日當有聖詔頒下,楊編修靜待即可。」

  「多謝公公提點。」

  楊瓚拱手,扶安點了點頭。到了扶安這個級別,誠心感謝比金銀更為實在。

  扶安折身返回,早有中官送來雨帽罩袍。

  收起牙牌金尺,楊瓚戴上雨帽,邁步走出殿門。

  一瞬間,雷聲砸落,閃電轟鳴,風雨聲乍然入耳。

  駐足石階,楊瓚轉首回望。

  廊簷下,內衛鎧甲鮮明,手持長戟昂然而立,風卷不搖,雨打不動,仿佛成為王朝的柱石,與宮殿融為一體。

  殿門忽而開啟,一名中官倉皇奔出,腳下打滑,幾步滾下石階。爬起身,顧不得擦去額角血跡,直直沖入大雨之中。

  廊下有中官宮人匆匆行過,紫衫紅裙流動,像是映在雨中的虛幻剪影。

  殿門合攏,門軸的吱呀聲穿透雨幕,似重錘砸在楊瓚心頭。

  壓下雨帽,攏緊罩袍,楊瓚步下石階。

  客棧醒來,殿試面君,同年爭鋒,點翰林,選同文館,入詔獄……每行一步,都印證著他在這個時代留下的痕跡。

  駐足雨中,同報訊的數名中官擦肩而過。楊瓚閉上雙眼,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百年國祚,中興之君。

  今日之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東暖閣內,弘治帝仰臥榻上,面如金紙,呼吸微弱。

  太醫院的院使和院判先後診過脈,都是神情黯然,搖了搖頭。

  朱厚照再控制不住淚水,跪倒在榻前,哭聲沙啞。

  「父皇!」

  弘治帝微微側頭,艱難道:「父皇見不到你大婚了。」

  「父皇!」

  「莫哭。」抹去朱厚照臉頰上的淚水,聲音中滿是不捨和遺憾,「父皇本想為你行冠禮。」

  話到一半,弘治帝的氣息更加微弱,聲音幾不可聞,強撐著氣息,叮囑道:「祖宗成法,依高皇帝遺典,祭用素,萬不可逾越!」

  「是。」

  「奉孝兩宮,束身自修……勤政愛民……親賢臣遠小人,重用輔國之臣,永保貞吉。」

  「兒臣遵訓。」

  用最後的力氣握住兒子的手,弘治帝硬聲道:「後宮不干政,外戚不握權,切記!」

  「兒臣……遵旨!」

  退後半步,朱厚照哭著在御榻前跪倒。

  「好……好……」

  嘴角牽起一抹淺笑,弘治帝終閉上雙眼,溘然長逝。

  「父皇!」

  朱厚照猛然撲上前,握住弘治帝尚余溫熱的手,嘶聲痛哭。

  坤寧宮中,皇後乍聞悲訊,悲呼一聲沖出宮門。下台階時,不慎被長裙絆倒,金釵落地,頃刻花容失色,鬢發散亂。

  「娘娘!」

  「退開!」

  不顧泥土染裙,雨水沾身,張皇後撐著站起身,提起裙擺,再一次沖入雨中。

  為何連最後一面也不願見她?

  為何?!

  穿過交泰殿,張皇後已沒了多少力氣。跌坐在地上,遙遙望著乾清宮,單手抓著紅褙霞帔,哭得錐心泣血。

  「娘娘!」

  宮人不敢硬拉,只能彎腰立在皇後身側,勉強能擋住些風雨。

  得到消息,王太後和吳太妃先後趕至,看到痛哭的張皇後,亦是凝立雨中,泣不可仰。

  弘治十八年五月辛卯,午時三刻,天子大行。

  京城雷聲閃電大作,風號雨泣。

  俄而奉天門大開,數匹快馬疾馳而出。

  皇城內外寺廟道觀鍾鼓齊鳴,撞破雷音。

  聞鍾鼓之聲,百官皆驚。

  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衙役冒雨巡城,著茶樓酒肆秦樓楚館不得宴飲歌舞。城中布莊俱收起艷色錦緞,捧出素綢麻布。

  鍾聲不停,伴著亙古的悠遠,十八年的弘治中興走到尾聲,大明王朝的另一個時代,終緩緩開啟。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