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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40章
  第四十章 遺詔

  從詔獄到乾清宮,再從乾清宮到客棧,先後淋過兩場大雨,加上中途驚嚇,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回到福來樓,楊瓚便覺一陣頭暈目眩,頭重腳輕,險些撞到迎上前來的伙計。

  「楊老爺這是怎麼了?」

  伙計被嚇了一跳,顧不得其他,忙上前兩步,扶著楊瓚進門。同時提高嗓門,道:「楊土小哥,楊老爺回來了!」

  聽到喊聲,楊土登登登從樓上跑下,穿著兩件外衫,仍不停打著哆嗦。

  「著涼了?」

  謝過伙計,楊瓚單臂撐著坐到桌旁,捏了捏額角,勉強笑道:「麻煩廚下熬兩碗姜湯。若是方便,再幫忙請個大夫。」

  「楊老爺,小的先扶您上樓。掌櫃的早有吩咐,姜湯一直在廚下備著,馬上就能送來。您先換身干爽衣裳,小的立馬去請大夫。」

  伙計話說得快,動作也極其利落。

  楊土想要幫忙,不待走進,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臉色變得通紅。

  見狀,楊瓚不由得添了一層憂心。

  「我沒事,你也快些上樓,莫要再四處走動。」

  「四郎……」

  「聽話。」楊瓚道。

  說話時,楊瓚已被伙計送上二樓。

  房門打開,溫暖氣息撲面而來,身上的涼意頓時被驅散。

  邁步走進室內,楊瓚發現角落生起火盆,榻上多出一床新被,另有茶水點心擺在桌,壺嘴還冒著熱氣。

  「勞煩了。」

  「可不敢。」

  小心將楊瓚送到榻邊,伙計道:「小的這就去請大夫。楊老爺有什麼吩咐,只管讓楊土小哥到廚下尋人。」

  「好。」

  待伙計離開,楊瓚讓楊土休息,自己打開衣箱,換下官袍。

  剛收好牙牌金尺,耳邊便響起敲門聲。

  「楊老爺,小的送姜湯來。」

  房門打開,一個面生的廚役提著食盒,略彎著腰,進門便給楊瓚行禮。

  「小的自作主張熬了白粥,楊老爺將就用些,大夫來了方好用藥。」

  對方想得周到,楊瓚自不好退卻。自荷包中取出一枚銀角,道:「勞你想得周到。」

  遞出銀角時,見對方手掌寬大,虎口和指腹都結著厚厚的繭子,不似廚子,倒像是在奉天門前見過的軍伍,楊瓚眼神微頓,心中思量,嘴上卻沒多說什麼。

  廚役千恩萬謝,滿臉堆笑的離開。

  楊土又裹上一層外衫,見楊瓚望著房門出神,開口道:「四郎可是瞧著他面生?」

  「是有些面生,你可見過他?」

  「他是新來的,四郎沒見過。」楊土不停吸著鼻子,有些悶聲悶氣,「我也只同他說過兩回話,不甚了解。」

  「哦。」

  楊瓚不置可否,端起姜湯,喝下一大口。

  熱辣的味道在口腔擴散,沿著喉嚨流下,體內很快湧出暖氣,額頭耳後漸漸冒出薄汗。

  整碗姜湯下腹,汗水冒得更多,楊瓚擰干布巾,敷在臉上,深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呼出,頓覺清爽許多。

  人精神了,饑餓感隨之復蘇。放下布巾,楊瓚坐到桌旁,執起竹筷。

  白粥溫香,小菜爽口,不知不覺間胃口大開。兩碗清粥下肚,仍不覺得飽。

  楊土捧著姜湯,皺著圓臉,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涼了更難入口。」

  放下碗筷,楊瓚倒了半盞溫水,對楊土道:「快些喝下去,否則更要遭罪。」

  四郎說得對!

  楊土點頭,如慷慨赴義般,舉起碗,閉上眼,猛的仰頭。咕咚咕咚幾口,姜湯下肚,圓臉皺得更緊,活似捏出十八個褶的包子。

  「好辣!」

  辣得受不了,楊土吐著舌頭,在地上直蹦。

  楊瓚又倒出一盞溫水,道:「壓壓味道。」

  在他來看,這樣的辣實在算不得什麼,楊土卻是受不了。

  又過兩刻,房門再次被敲響。

  伙計好說歹說,終於請來和安堂的老大夫出診。兩個徒弟不放心,背著藥箱一路跟隨,途中遇到三波巡城的官兵,差點被押入五城兵馬司。

  「城內都是官兵和順天府的官差,幾乎是步步盤查。」

  老大夫須發花白,袍角盡濕。徒弟雖未多言,卻是滿臉不快。

  聽完伙計講述沿路遭遇,楊瓚不免生出幾分愧疚。

  早知如此,不該讓伙計去請大夫。喝過姜湯,多蓋幾層被,發一發汗,說不得就能好了。這樣的大雨,何必煩勞老人家跑一趟。

  老大夫捻須輕笑,道:「老夫既為醫士,此番實是理所當然,楊探花不必掛懷。」

  「老人家識得在下?」楊瓚驚訝。

  「自然認得。」老大夫道,「楊探花打馬御前,正巧在老夫醫館前行過。」

  楊瓚恍然。

  「再者,老夫族中亦有侄孫登科,因在三甲之列,日前已外放薊州為官。臨行前拜別老夫,言及今科三鼎甲,語中極是推崇,只不得結交,引以為憾。」

  「老人家過譽了。」

  楊瓚更覺不好意思。

  看到楊瓚的窘意,老大夫輕笑搖頭,不再多言。挽起衣袖為楊瓚診脈,其後讓徒弟鋪開紙筆,寫下一張方子,道:「楊探花只是受了些涼,並無大礙。用上一副藥,發些汗,明日便能大好。」

  接過方子,楊瓚謝過大夫,又道:「我這書童也受了涼,又有些發熱,麻煩老人家診治,另開一張方子。」

  老大夫欣然應允,兩指搭上楊土手腕,神情忽變得嚴肅。

  楊土看起來精神,病情卻有些凶險。

  確診之後,老大夫寫下方子,交代楊瓚:「這位小哥看似無礙,實則寒氣極重,需得小心調養,萬不可再受涼。」

  「我沒事……」

  楊土想要爭辯,被楊瓚看過一眼,當即縮起脖子,不敢再出聲。

  「謝老人家提點,楊某必當注意。」

  付過診金,送走大夫,楊瓚取出銀角,伙計自去抓藥熬藥。回身轉向楊土,道:「你且到榻上歇息。」

  楊土嚇了一跳,死活不從。

  「四郎莫要為難,哪有我睡榻上,讓四郎窩在這邊的道理!」

  「聽我的。」

  見楊土不肯答應,楊瓚干脆將他一把抱起。結果錯估了自己的力氣和楊土的重量,勉強站起身,踉蹌兩步,差點趴在地上。

  回想起顧千戶縱馬馳過,單臂撈人的英姿,楊探花不覺磨牙。

  自家如此孱弱,美人那般彪悍,人生苦矣……

  「四郎?」

  「閉嘴,不要說話。」

  楊瓚咬著牙,強撐著臉面,一步三搖,總算將楊土安置好。直起身,立即扶著腰大喘氣。

  個頭待長,力氣也必須練!

  無奈條件所限,現實和夢想背道而馳,已成可以預見的事實。

  服過藥,楊瓚發出一身熱汗,病況消去七八分。楊土卻在夜間發起高熱,清晨方才降下些許,人仍有些迷糊。

  楊瓚無法,卻要至宮門聆聽遺詔。無奈之下,只得暫托伙計照顧楊土,自己換上官服,帶上牙牌,滿腹擔憂的離開客棧。

  大雨雖停,天空仍是烏雲密布,陰沉沉一片。

  路上不聞人聲,兩旁的樓肆均垂下幌子,民居皆掛起白色燈籠。巡城的官兵衙役走過,袢襖皂衣外都罩一層麻衣,腰間系著麻帶。

  距離奉天門越近,遇上的官員越多。

  文武勳貴,無論官居幾品,年約幾何,均是身著素服,頭戴烏紗帽,表情沉重,行色匆匆。

  楊瓚一路打量,未見一人騎馬乘轎,哪怕是內閣相公,六部尚書,都選擇步行。

  行至奉天門,展眼望去,黑壓壓一片。

  城門衛立在門前,錦衣衛和羽林衛分列兩旁。旗幟烈烈,刀槍劍戟鮮明。

  天色陰沉,周圍沒有半點聲響,壓抑的氣氛開始蔓延。

  隨一聲鞭響,奉天門大開。

  數名中官捧著弘治帝遺詔行出,在場的官員更為安靜,神情愈發肅穆。

  「大行皇帝詔令,跪!」

  中官揚聲,以內閣為首,六部,通政司,大理寺,都察院,六科,翰林院,光祿寺,順天府等各部官員均躬身下拜。

  兩名中官展開遺詔,一人上前,高聲念道:「詔曰:朕以眇躬嗣登大寶一十八年。敬天勤民,夙夜兢兢,惟負先帝所托。」

  「皇太子厚照聰慧仁孝,天性至純,宜即皇帝位。務守祖宗成法,奉孝兩宮,束身修德,任用賢能。內外文武用心輔佐,共保垂統萬萬年。」

  「喪禮悉依高皇帝之法,祭用素,勿奢。」

  「嗣君以傳承為重,兩宮擇選佳婦,敕禮部擇吉日,於今年行儀大婚。」

  「宗室藩王毋違太宗皇帝法,各守封地,無需進京奔喪。」

  「守備各地都督總兵嚴邊防,巡撫及布政按察都指揮三司嚴守職司,聞喪哭臨三日進香,余下盡免。」

  「遣官詔各州府縣,內附兀良哈並土司土官,哭臨三日,七品以下衙門俱免進香。」

  「大行之後,二十七日釋服。不停朝參,不停民間嫁娶,不得開山鑿岳,發役擾民。」

  「詔諭天下!」

  內官聲落,群臣跪地叩首。不待起身,已是慟哭陣陣。

  楊瓚跪在右側,位置靠後,只能看到中官身上的服色,長相五官都是一片模糊。

  在他之前,是翰林院修撰謝丕和同為編修的顧晢臣。隔開兩人,則是拔升為戶科給事中的王忠。

  此時,眾人皆是面帶哀戚,悲意難掩。

  思及昨日在乾清宮暖閣中的種種情形,楊瓚不禁眼圈泛紅,喉中干澀。

  少頃,烏雲聚攏,風卷而過,雨滴再次落下。

  細絲般的雨線,連成薄薄一片雨幕,飄灑在宮城之外。

  「起!」

  中官的聲音變得沙啞。

  朦朧細雨中,楊瓚隨眾人一並起身,滑過眼角的濕痕,早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乾清宮東暖閣中,朱厚照一身素色常服,未戴翼善冠,只以玉簪束發,坐在御案後,看著禮部進上的喪禮儀注,不覺又滾下熱淚。

  張永和谷大用在一旁伺候,眼巴巴的看著,硬是不敢勸。頭前高鳳翔叫了一聲「陛下」,現在還在暖閣前跪著,兩個時辰也不叫起。

  有例在此,伺候在暖閣裡的人都是噤若寒蟬,萬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論理,先帝大行,殿下實際上已是一國之君,稱一聲「陛下」並不為過。偏偏高鳳翔錯估朱厚照的心情,貿然開口,好沒討到,直接撞上槍口。

  只是跪在暖閣,已是天大的運氣。沒有當即扔去司禮監,合該謝天謝地。

  「殿下,該用膳了。」

  「孤不餓。」

  朱厚照緊盯著禮部的奏疏,看著上面的一字一句,久久不動一下。

  「殿下,身體要緊。」

  「孤說了不餓!」

  朱厚照突然爆發,將奏疏狠狠拍在御案上。

  谷大用和張永登時跪地,嚇得冒出冷汗。

  「奴婢錯了,殿下恕罪!」

  「……起來吧。」

  像是在灌滿的水囊上扎出缺口,朱厚照重重靠向椅背,突然沒了力氣。

  「寧大伴和扶大伴在哪裡?」

  谷大用和張永互相看了一眼,正准備開口,一直裝隱形人的劉瑾突然道:「殿下,兩位大伴現在文淵閣。」

  文淵閣?

  朱厚照愣了一下,想起弘治帝臨終前提到的密旨,心中有了思量。

  劉瑾不知密旨之事,眼珠轉了轉,趁機道:「殿下並未有命,奴婢實不知兩位大伴為何去文淵閣,且一留就是半日。

  朱厚照心不在焉,仍是沒說話。

  「殿下可要宣召?」劉瑾繼續道,「便是有話,這個時辰也該說完。」

  「不必。」

  朱厚照搖頭,並未聽出劉瑾的話外之音,劉瑾垂下頭,掩去眼中一抹不甘。

  暖閣外,陳寬目光一閃。

  怎麼著,先帝剛走一天,這就耐不住,露出狐狸尾巴了?

  這話裡話外是什麼意思,分明是向太子殿下進讒,說先帝的兩位大伴結交廷臣,心懷不軌!

  內官私自交接廷臣,依律當嚴懲。又是在天子大行之時,罪名只會更加嚴重。

  若太子殿下被說動,心中扎下刺,難言寧瑾和扶安會是什麼下場。好一點,尚可送去南京養老,不好的話……

  想到這裡,陳寬咬牙,胸中怒意更熾。

  無論如何,必須將這個奴婢除掉,越快越好!

  彼時,寧瑾已在內閣宣讀過密旨。劉健三人當即簽發文書,加蓋官印,由寧瑾呈送皇太子。

  離開之前,寧瑾忽端正神情,對李東陽行禮,道:「大行皇帝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太子殿下。奴婢不敢譖越,對閣老言‘托付’二字,只請閣老念及先帝,多多勸導殿下。」

  「寧公公放心。」

  寧瑾點點頭,強壓下悲意,也不多說,再向李東陽行禮,同扶安相互攙扶著,告辭離開。

  不過一日,兩人都像是蒼老十歲,腳步蹣跚,身形傴僂。

  內閣的奏疏遞送送到東暖閣,朱厚照看過內容,二話不說,直接加蓋寶印。

  「不必等到大行皇帝大殮。」朱厚照恨聲道,「張伴伴,你到北鎮撫司走一趟,傳孤口諭,讓牟斌點兩隊錦衣衛,送孤的兩個舅舅出城,今日就走!」

  「奴婢遵旨。」

  張永退下,朱厚照又叫谷大用。

  「這事先瞞著母後,誰敢多嘴,直接送司禮監發落!」

  「是!」

  谷大用應諾,視線有意無意的掃過劉瑾。後者氣得咬牙,生怕朱厚照想起先前的事,心中恨不能將谷大用大卸八塊,碾成齏粉。

  見谷大用盯著劉瑾,朱厚照眉頭一皺,想起劉瑾曾被張皇後私下叫去,心中乍然生出幾分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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