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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詔獄

  明時的詔獄也稱錦衣獄,由北鎮撫司掌理,錦衣衛和東西兩廠抓捕的犯官,多數都關押於此。

  洪武朝的開國功臣,九成以上在金陵詔獄緬懷過人生。

  永樂朝的大才子解縉,錦衣衛指揮使紀綱,都是有名的獄中住戶。

  後經仁宗、宣宗、英宗、代宗、憲宗五朝,錦衣衛的地位不斷發生變化,或為天子寵信,張揚跋扈不可一世;或被東廠壓制,失卻往日威風,只能老老實實做天子儀仗。

  詔獄的作用始終未變。

  凡朝中官員,被捉拿下刑部大牢,總有喊冤的機會。接到錦衣衛駕帖,被下詔獄,除非天子開恩,遇到大赦,休想重見天日。

  論理,如此知名的地方,該陰森恐怖,令人脊背勝寒才對。

  可楊瓚在牢房前琢磨許久,直到被獄卒請進單間,關門落鎖,仍很難相信,自己所處的地方,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錦衣獄」。

  三面土牆,一面木欄,符合傳說中的布局,卻和鐵獄銅籠相距太遠。

  囚室內桌椅板凳俱全,靠牆還有一張木榻,枕褥比客棧不差多少。楊瓚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如果以上勉強能算作「標配」,桌上一壺溫茶,兩碟點心,簡直是匪夷所思。

  這是坐牢?

  沒和他開玩笑?

  四下裡看看,楊瓚離開木欄,走到牆角的一只籐箱前,神情更顯得奇怪。

  無論怎麼看,這都像是書箱。

  掀開箱蓋,果然,左手邊兩摞經史子集,右手邊一疊游記話本。

  關押文官的牢房放書箱,該說錦衣衛富有創造力,還是牟斌的腦袋被門夾了?

  箱蓋合上,楊瓚愈發對探索牢房起了興趣。

  湊近牆面,摩挲著斑駁的刻痕,多是之前「獄友」留下的詩詞遺言。仔細觀察,多數還有落款和年月。

  「永樂十九年,宣德四年,天順元年,天順三年,天順七年,成化三年,成化五年,成化八年……」

  沿著牆面一一數過,楊瓚發現,天順和成化年間獄友最多,弘治年間最少。

  最近的一篇,是在弘治十二年。

  留詩的不是旁人,正是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兩次上言彈劾壽寧侯的戶部郎中李夢陽。

  回想在客棧裡經歷的那場口角,楊瓚不由得輕笑。

  這也算是另類的緣分?他是不是也該寫點什麼,以供後來者參考?

  仔細想想,還是免了。

  他不善做詩,寫出來也是貽笑大方。最多離開時留下行字:翰林院編修楊瓚到此一游。至於後來者會怎麼想,會不會笑話楊小探花沒有詩才……管他呢。

  看夠了,腰背又開始疼。

  楊瓚挪到木床邊,慢慢坐下,緩緩舒了口氣。疼得這麼厲害,別是傷到了骨頭。

  「楊老爺,小的給您送筆墨。」

  獄卒打開鐵鎖,彎腰笑道:「楊老爺可習慣?若是哪裡不適應,盡管提,小的一定安置妥當。」

  習慣?

  再好也是牢房,如何習慣?巴望著常駐不成?

  楊瓚磨了磨牙,牟指揮使請他詔獄小住,真意難明,還是先靜下心來,先弄清情況再說。

  「並無何處不妥。」

  「那就好。您住著,住多久都成。」

  獄卒笑得愈發真誠,楊瓚頓覺疼的不只是腰。

  「楊老爺可有什麼忌口?小的記下,稍後給老爺送飯菜過來。」

  「清淡些即可。」楊瓚取出一只荷包,摸出兩枚銀角,「勞煩了。」

  「不勞煩,不勞煩!」

  指揮使發話,這位可不是來「坐牢」的。必得小心伺候,萬事都要妥當。

  獄卒特地清掃過牢房,搬來桌椅,新鋪上枕頭被褥,更搜羅來一箱書籍,就為讓楊編修住得舒服些。

  因不識字,書籍的種類五花八門,甚至有神異話本。然也歪打正著,正好替楊瓚解悶。

  收起銀角,放下筆墨,獄卒退出牢房。

  禮遇不假,門外仍要落鎖,畢竟詔獄的規矩不能改。但在囚室裡,楊瓚想干什麼都行,哪怕是踹門鑿牆,爬上房梁,只要他能做到,通通隨意。

  兩盞茶的時間過去,楊瓚的腰側越來越疼。

  小心解開官袍,掀開裡衣,自肋下至後背,成片青紫的印痕。

  「嘶——」

  楊瓚吃驚不小。

  只是被撞了一下,竟然這麼嚴重?真是骨頭裂了不成?

  正思量間,牢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楊瓚合上衣襟,循聲抬起頭,見是顧卿,立刻站起身。

  「顧千戶。」

  「楊編修。」

  顧卿向獄卒拿過鑰匙,打開鐵鎖,邁步走進牢房,身後跟著一名提著藥箱的醫士。

  「下官如此,讓千戶見笑。」

  「楊編修何出此言?」

  顧卿詫異挑眉,按住楊瓚的肩膀,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就將他按回榻上。隨即側身讓開,容醫士上前為楊瓚診傷。

  大概為免楊瓚尷尬,停留不到片刻,顧千戶便轉身離開牢房。

  房門未關,楊瓚聽不清顧卿和校尉獄卒說些什麼,只能看到校尉嚴肅點頭,獄卒不斷哈腰,偶爾看向楊瓚,目光愈發熱切。

  「楊老爺且側身。」

  醫士先為楊瓚診脈,隨後挽起窄袖,仔細看過傷處,在邊緣輕輕按壓。

  「此處可疼?」

  楊瓚搖頭。

  醫士又移了幾處,楊瓚或點頭或搖頭,偶爾還要冷嘶一聲。

  「楊老爺放心,只是外傷,並未傷及內腑,骨亦無礙。」

  醫士確診,楊瓚長舒一口氣。

  先時疼得那麼厲害,他還以為肋骨斷了。得了這句話,總算安心不少。

  淤傷看著嚇人,不過疼了些,到底沒有大礙。真被撞斷骨頭,才是大麻煩。

  「多謝。」

  醫士淨過手,忙道不敢。打開藥箱,取出兩只巴掌大的木盒。

  「此為外用。」

  待楊瓚接過藥膏,又提筆寫下內服藥方。

  「小老兒觀楊老爺有郁積之氣,日久不散,於己無益。還需開解,方能保得康健。」

  接過藥方,楊瓚謝過醫士。

  醫士點到即止,重新背起藥箱,同楊瓚告辭。

  獄卒來取藥,告知楊瓚,有獄中文吏親自熬藥。

  「楊老爺放心。」

  楊瓚點點頭,忽而想到,外用的藥膏怎麼辦?

  牢房裡沒有鏡子,即便有,他也沒法給自己後背擦藥。

  「楊編修?」

  正為難時,顧卿再次走進牢房,問道:「楊編修恐要在此留些時日,可有事需在下幫忙?」

  看看金相玉質,冰壺玉衡的顧千戶,楊瓚突覺喉嚨有些發干。

  「無事,顧千戶好意,瓚心領。」

  「真無事?」

  「真無事。」

  「哦。」

  顧卿點頭,並未多言。不知為何,楊編修就是覺得,這聲單音別有深意。

  「既如此,在下不耽擱楊編修休息。若楊編修改了主意,遣人知會在下即可。」

  「多謝。」

  「不必。」

  顧卿轉身離開,牢房再次落鎖。

  楊瓚獨坐半晌,忽然悶笑兩聲,捏了捏鼻根。

  「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仔細想想,這也不能怪他。

  前生本沒多少經驗,整日和工作為伍,又有家人壓力,顧千戶這樣的美人,不說鏡中花水中月,也是可遇不可求。

  機會錯過就錯過,後悔也沒用。再者言,對方未必就如他所想,是自己誤會了也未可知。

  啟開盒蓋,一股清香撲鼻。

  盒中的藥膏泛著青色,挑出些許,輕輕攆開,竟變得透明。

  深深吸一口氣,楊瓚拉開衣襟,有些費力的塗藥。動作間難免拉扯到傷處,終顧不得形象,一陣呲牙咧嘴。

  殊不知,顧千戶去而復返,恰好撞見這一幕,腳步立時頓住。

  「千戶?」

  同行校尉有些奇怪,下意識探頭,不由道:「到底是讀書人,金貴了些。」

  顧千戶側首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眼,校尉便通體生寒。我的個天老爺,千戶大人吃槍藥了不成?

  少頃,見顧卿彎起嘴角,校尉更是連腿肚子都開始發抖。

  牟指揮使笑,九成是心情好。顧千戶笑,十成十是有人要倒霉。

  那個倒霉的……不會碰巧就是他吧?

  顧卿一言不發,轉身離開。

  校尉壯著膽子跟上,唯一的念頭:嘴那麼勤快干嘛?欠抽!

  弘治十八年農歷五月酉朔,楊瓚入住詔獄第三天,弘治帝再次罷朝。

  吏部尚書馬文升,戶部尚書韓文,禮部尚書張昇等具本詣左順門問安,未見到天子,只有寧瑾傳達口諭:「上本已覽,俱悉誠意。朕無大礙,調理漸愈,卿等各安心辦事。」

  馬文升等應諾行禮,退出左順門。

  行到階下,幾人均是面帶憂色。

  「馬塚宰,您看著怎麼樣?」

  馬文升搖頭,只道出兩個字:「難說。」

  見狀,韓文等都是驚疑不定,心中悚然。

  乾清宮內,弘治帝服下丹藥,強撐著寫完四道敕令,著扶安送去文淵閣。

  「敕寧王宸濠,晉王知烊,令戒諭郡王將軍以下各謹守祖訓,惇尚禮教,大明法度,安分守教。如有縱欲敗度,戒諭不悛者,王具奏聞,下宗人府以問。」

  「逮問大同西路右參將蔡瑁,守備朔州城都指揮周懷,守備平虜城都指揮關祥。罪以怠忽職守,不修邊堡,設備不嚴,疏於防范。更兼臨陣怯站,縱虜賊入境傷民掠財,其惡難貸。」

  「秦府成縣縣君儀賓孫溏奸占樂婦,私越關摭,構陷宗室,劈空扳害十人以上,霸占民田。巡撫等官查勘以聞,勘報至都察院,歷數數罪,怙惡不悛。責杖一百,發口外為民,責守邊境,遇赦不赦。」

  「宣府鎮守太監蔣萬,宣府參將李稽,副總兵白玉等阿黨比周,裡勾外連,同惡相求,假借朝廷之名濫發徭役,戕害於民,十惡不赦。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會審,皇太子詳問。」

  敕令直接送入內閣,三位閣老均在,聞得敕令內容,神情都是一變。

  「陛下可有口諭?」

  「只有敕令,並無口諭。」

  扶安離開之後,四份敕令擺在案上,劉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之間,都有些拿不定主意。

  「依我看,這兩份倒在其次。」

  將逮問大同守將和縣君儀賓孫溏的敕令放到一邊,李東陽點著余下兩份敕令,道:「這才是重中之重。」

  此言一出,文淵閣內頓時一靜。

  「是寧王還是晉王……」亦或兩者都開始不老實,被天子抓住把柄。

  「希賢兄慎言。」

  李東陽出口提醒,劉健的後半句話終未出口。

  「天子既有此意,我等理當從命。」謝遷拿起最後一份敕令,「太子殿下處,還需賓之兄出面。」

  三人商議敕令,再無心關注其他。幾分言官彈劾朝官的上疏,更被丟在一旁。

  「不知所謂,無需理會。」

  八個字,就是這些上言的最終命運。

  天子沉痾,久不上朝。太子年幼,難承重任。

  韃靼屢次犯邊,邊軍缺糧少衣,戰力每況愈下。開中法剛一提出,宗室功臣便聞風而動,幾欲令新策胎死腹中。

  三位相公和六部尚書火燒眉毛,這些人不想著為朝廷分憂,為邊軍解困,整日裡長篇累言,一次不問,緊接著就是第二次,第三次。

  真是責人以方倒也罷了,只盯著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有完沒完?!

  一個小小的翰林院編修,都能聚起八份彈劾。虧得人進了詔獄,否則,怕要跑到乾清宮門前上言。

  謝遷比李東陽和劉健更為不滿。

  楊瓚的農商文章恰合內閣新策,雖有莽撞之處,亦有讓人眼前一亮之言。送出名帖,本欲延府詳問。現如今,人進了詔獄,別說問,見都沒法見。

  「庸人誤事!」

  謝閣老發出感歎,劉閣老深有同感。

  李閣老拿起天子敕令,看著上面的內容,忽然定在了「太子」兩字之上。

  「於喬若要問策,非是無法。」

  「哦?」

  謝遷和劉健同時轉頭,打量著李東陽。

  這老狐狸又起了什麼壞水?

  李東陽沒說話,手指在敕令上點了點,兩位相公先是皺眉,旋即恍然。

  當日,太子入內閣觀政,被李相公多留了兩盞茶的時間,方才離開。

  隔日,文華殿講讀暫停,詔獄迎來一個身份特殊的客人。

  楊瓚正靠在榻上,捧著一本游記,讀得津津有味。

  聽有人來「探監」,還以為是書童楊土。托獄卒給客棧送信,八成這孩子也不會放心,必要親自來看看。

  不料想,來人剛一露面,楊編修手中的游記就掉在了地上。

  太子?!

  還有那一身衣服,如果他沒看錯,壓根不是盤龍常服,分明是一身麒麟服!

  「楊編修。」

  見到楊瓚,朱厚照心情很好。

  楊瓚起身見禮,看著這位訪問客,當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這位不老實在宮裡頭呆著,跑詔獄來干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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