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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回京一

  「顧千戶,小民有禮!」

  祭禮已畢,族長親自上前,言明楊瓚於祠堂暈倒,至今未醒,立即啟程實不可能。

  「四郎有些不妥,需得看過大夫,還請顧千戶通融。」

  天子宣召回京,不容爭辯,更不可拖延。皇命難違,即便有再多不捨,也要強作笑顏。

  看著兒子,楊樅眼角發酸,口中發澀,只望顧卿能夠容情,等楊瓚醒來,確診無礙再啟程。

  「這是自然。」

  顧卿點頭,親自牽馬,送楊瓚還家。

  「讓顧千戶為難,小民甚是過意不去。」

  「老人家切莫如此。」

  與第一印象不同,顧卿貌似冰冷,實則態度溫和,對楊樅很是尊重,如敬家中長輩。

  面對如此情況,楊樅滿頭霧水,摸不到頭緒。他人更是雲裡霧裡,想不明白。

  按照世人觀念,錦衣衛該是虎背熊腰,凶神惡煞,出則拿人,入則解囚,其凶名能止小兒夜啼。

  這位顧千戶卻打破眾人常識。

  長得好,人也和氣。別說錦衣衛,武官都不像,倒似王孫公子,鳳骨龍姿,金鑲玉砌。

  對比宣府衛城的邊軍壯漢,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猶如雲泥之別,完全兩樣。

  這樣人物,在楊樅面前執子侄禮?

  越想越不可能,著實是糊塗。

  最後,只能從楊慶三人的話推測,顧千戶和楊瓚相交莫逆,實為摯友,才會如此禮待楊家長輩。

  有些見識的老人,多從另一個方面考慮。

  錦衣衛是天子親軍,凡事只聽命天子,自有一股傲氣。如此放下身段,可見四郎皇恩之重,必定前途可期。

  眾人各有思量,猜測不易。

  無一例外,都對楊瓚有了進一步認識。

  先得天子欽點,金榜登科,打馬御前。後入翰林院,短短時間內官至正五品。這樣的經歷,實是話本中才有。

  單是耳中聽聞,已有震驚之感。顧卿的出現,更證實眾人所想。

  楊瓚,四郎,果真是全族的希望!

  自今往後,凡楊氏族人教育子孫,必舉楊瓚為例。

  「學文不成,習武不行,整日不知上進,下田還要偷懶,慚愧不慚愧!」

  「瞧瞧人家四郎,不求你及上一半,只要能學到一分,你老子也能樂上整月!」

  敢反駁?

  以何為借口?

  楊瓚不成親,不生娃,無後為大?

  下場只有一個,引來父親大人暴怒,抓起趁手的「兵器」,一頓狠抽。

  兵器無有,鞋底也能湊合。

  朝廷有律,許北疆庶民穿靴。皮面硬底,為防路滑,常在鞋底訂細木條。落到身上,必留下成排紅印,排列整齊,無比的酸爽。

  抽且不算,更要大罵:「四郎為何不成親?為的兄弟情義!為的是侄子!你若也能這樣,老子都能在祖宗面前燒高香!」

  何謂別人家的孩子?

  正如這般。

  有楊瓚在前,楊氏兒郎上進則罷,不上進,必將水深火熱,日日酸爽。

  離開祠堂後,族人各自還家,換衣洗漱,准備表禮,送楊瓚還京。

  「多備些面餅,給四郎路上吃。」

  「這些粗淺吃食,四郎能看得上?」

  「你都見著了,四郎重情義,如何會看不上。」

  回家之後,族長親自到庫房裡扛出白面,吩咐媳婦做餅。待廚房升火,才端起熱湯,喝下大半碗,逼出額上細汗,頓覺松快不少。

  楊瓷抱起閨女,又撈起眼巴巴瞅著的兒子,對楊劉氏道:「爹說的對,甭管禮輕禮重,都是咱們的心意。娘忙不過來,你去幫下手。」

  「哎。」

  楊劉氏答應一聲,走到廚下,系上圍裙,洗手幫忙和面。

  左右看看,見兩個弟媳都不在,湊到婆婆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你說真的?」族長媳婦停住動作,看向兒媳。

  「真的,不是媳婦攔著,差點沖進門,族裡幾個媳婦都見著了。」楊劉氏擔心道,「娘,您說這是怎麼回事?該不是撞著什麼了?」

  「別瞎說,還嫌事不多?」

  見婆婆生怒,楊劉氏不敢再說。過了一會,到底沒忍住,又道:「娘,兒媳想著,是不是該去勸勸?」

  族長媳婦沒理她,繼續和面。

  半晌,才點頭道:「是該勸勸。」

  楊劉氏長出口氣,總算沒再讓婆婆生惱。

  「回頭多去走走,帶著廓娃和庾娃。」

  「可……」到底是守孝的人家,楊劉氏自己不礙什麼,帶上孩子,總覺得不妥當。

  「都是親戚,沒那麼多忌諱。」族長媳婦道,「一日不改嫁,就一日是楊家的人。大郎早晚要接替他爹,你是長媳,凡事不能只顧自己,都得學起來。」

  「是。」楊劉氏福身,「媳婦受教。」

  「你也別多想。」族長媳婦舀起半碗水,倒入面中,道,「我年歲小時,家裡遭過兵禍,慘事怪事都沒少見。她是心裡不痛快,一時鑽了牛角尖,多勸勸就能回轉過來。」

  「是。」楊劉氏接過陶碗,小心道,「媳婦必不會多嘴,但族裡怕會有些言語。」

  知道兒媳的擔心,族長媳婦道:「無礙,我同你爹說,必不會有人嚼舌頭。」

  不提前世,族學辦起來,必要延請良師。族裡沒那麼大本事,全要指望楊瓚。誰敢隨便嚼舌頭,看楊瓚家的笑話,能被全族人的口水淹死。

  「娘,您說四郎進京,會不會帶上廉娃?」

  「說不准。」

  楊瓚在祖宗牌位前立誓,要替兄長育兒成才,最好的辦法,自然是養在身邊。

  留的時間長些,過了正月也好安排。現下裡手忙腳亂,天氣又冷,別說親娘不敢撒手,旁人看著都擔心。

  「四郎不成親,必是要將廉娃當成兒子養。」

  年少喪父,有這樣一個親叔,當真是福氣。

  婆媳倆說著話,手下沒停,白胖的面團揉好,重重摔在案板上。

  「瞧你三叔的樣子,廉娃長成娶親,必要扛起兩房。若是珗哥兒家的不改嫁,也不過繼,三房都得廉娃傳嗣。」

  「嘶——」

  楊劉氏倒吸一口涼氣,面團脫手,掛在案板邊緣,不是族長媳婦托住,險些落到地上。

  一人挑三房?

  真是這般,廉娃將來不是要娶三個媳婦?

  莊主人家,院子都小。娶到不安生的,住到一起,三天兩頭吵嚷說嘴,鬧得雞飛狗跳,不是白讓人看笑話?

  「我也是猜。」托起面團,族長媳婦拍拍圍裙,不甚滿意媳婦的大驚小怪,「真有這個打算,多生幾個就是,你一驚一乍的做什麼?」

  「是媳婦想差了。」

  楊劉氏尷尬笑笑。

  原來婆婆是這個意思,的確是她想多了。

  說話間,面已揉好,放到盆裡,蓋上簾布,等著發起。

  知曉楊瓚要啟程還京,族內不少人家都在准備吃食,面餅包子,各種肉干,不一而足。

  金銀寶鈔,四郎都不缺。做些吃食,多少能表達心意。

  還有人家對著沒做完的衣裳鞋襪發愁。

  本以為四郎能多留幾日,想做得精致些,手下慢了點。哪承想,京城來人,這就要走。夾襖沒絮全,外袍沒上袖,鞋底剛納好,如何能送得出手?

  看看沒上好的鞋面,左右不是,更覺發愁。

  不提族人如何,楊瓚因磕頭太猛,昏得深沉,到家仍沒醒來。

  楊樅搬不動兒子,請楊□幫忙。

  顧千戶快人一步,側身擋住楊□,將楊瓚扶下馬背,打橫抱在懷裡。

  「還請帶路。」

  見狀,楊樅半晌說不出話。委實有些納悶,兒子和顧大人的交情,當真如此之好?亦或錦衣衛都是如此的雷厲風行,不拘小節?

  楊□心寬,見楊樅不動,上前兩步,敲響大門。

  聽到聲響,楊叔立即穿過小院,拉開門栓。

  「老爺。」楊叔拉開門扇,見到顧卿懷裡的楊瓚,擔憂問道,「四郎這是怎麼了?」

  「以後再說。」

  楊樅搖搖頭,顧卿已抱著楊瓚穿過大門,停在院中。側頭看向楊樅,似在詢問,該將人送到哪裡。

  「且往這邊。」

  正房是楊樅住著,楊瓚歸鄉省親,仍住在東側廂房。

  推開房門,迎面一股暖意,書香裹著墨香,清雅端肅,令人精神一震。

  「勞煩顧千戶。」

  「伯父無需這般客氣。」

  大步走到榻旁,顧卿放下楊瓚。俯身之際,嘴角似有笑意。

  在場錦衣衛均雙眼瞪圓。

  千戶大人在笑?

  不是冷笑,也沒有半分煞氣?

  幻覺,一定是幻覺!

  顧卿除下楊瓚外袍,隨手抽出發簪,動作無比自然。

  錦衣衛眼睛瞪得更圓,吸冷氣的聲音太大,引來顧千戶冷冷一瞥。

  心驚膽跳之際,同時在心中悲念:馬上貼牆面裝背景,是否還來得及?

  楊樅未注意到錦衣衛的反應,腦海中回響著「伯父」二字,滿是疑問。

  先前還是「老人家」,現在就是「伯父」?

  錦衣衛果然「雷厲風行」。

  「三叔,我二哥去請大夫,這時候該過來了。」楊□忽然道,「我去看看。」

  楊樅點頭,壓下心頭疑惑,請顧卿至正房用茶。

  「多謝伯父。」

  「顧千戶客氣。」

  「晚輩同四郎交情莫逆,伯父如不介意,可喚晚輩之名。」

  「這……不妥吧?」

  「伯父乃卿之長輩,有何不妥?」

  老人家,伯父,長輩。

  楊樅只能干笑兩聲,僵硬點頭。

  兩人行至正房,楊叔送上熱茶。

  隨楊瓚歸鄉的校尉早得知消息,從歇腳處趕來,見禮之後,將沿途所見報與顧卿。

  「白羊口驛站有善養馬之人?」

  「屬下如未猜錯,應是驛站中的老卒。」

  校尉稟報時,牽來的騾子正在院中嚼干草。不聲不響,蔫頭蔫腦,沒有半點精神。不是校尉有言,誰也不會想到,這樣一頭老騾,識路不說,奔跑起來,速度絲毫不亞於軍馬。

  看過騾子,顧卿對校尉頷首。

  校尉抱拳,心中明白,歸京時必走白羊口。驛站中的老卒,九成要顯身發達。

  大夫到時,楊瓚依舊未醒。

  診脈之後,大夫告知楊樅,楊瓚並無大礙。

  「無需開方子,備好熱水米粥,至多一個時辰,楊老爺就能轉醒。」

  「可能趕路?」

  「趕路?」

  聞言,大夫不禁皺眉,視線從榻上移開,落到說話人身上。

  「將臨正月,楊老爺還要趕路?」

  「天子有命,楊侍讀需盡早返京。」

  既是天子之命,便無轉圜余地。

  沉思片刻,大夫提起筆,寫下兩張膳方,道:「天冷風大,楊老爺底子不厚,一路之上還需小心。這是兩副膳方,尋好藥材,在家中熬制成熱湯,凍結成塊,以溫水融開即可服用。」

  「多謝大夫。」

  楊樅道謝,取診金相送。

  大夫沒有推辭,主動多留一個時辰,待楊瓚醒來,才提起藥箱冒雪還家。

  躺在榻上,楊瓚仍有些頭暈,感到全身無力。

  「四郎,可好些了?」

  「累父親勞心,瓚不孝。」

  勉強撐起身子,楊瓚目光轉動,見到立在門旁的顧卿,立時定住。

  下意識閉眼,睜開。

  還在?

  揉一揉,再睜開。

  依舊在。

  楊瓚終於確定,是真人,不是幻覺。

  「顧千戶?」

  「楊侍讀。」

  手托瓷碗,顧卿走到榻前。

  「顧千戶為何在此?」

  「奉天子口諭,召楊侍讀還京。」

  天子口諭?

  楊瓚打了個激靈,掙扎著掀開被子,離開床榻,面向京城方向行禮謝恩。

  「本該今日啟程,然天色已晚,可明日動身。」

  天色已晚?

  看向窗外,楊瓚滿臉莫名。不得不告訴自己,明晃晃的是雪光,絕不是日光。

  延遲啟程,顧卿等人自要留宿。

  楊樅本想讓出正房,被顧卿婉拒。

  「晚輩同楊侍讀莫逆,可抵足而眠。」

  楊瓚正用藥膳,聞言,差點噴出滿口熱湯。

  交情莫逆,尚說得過去。

  抵足而眠?

  咽下熱湯,楊瓚心頭狂跳,萬分擔憂,睡到半夜,自己會色欲熏心,狼性大發,以致喪失理性,忘記武力值對比,飛撲而上,其後被顧千戶丟出窗外,埋到雪地裡清醒。

  放下瓷碗,楊瓚捂住雙眼。

  與美人共枕,誘惑委實太大。他對自己沒信心,萬分的沒信心。

  很不幸,一時走神被當做默認。

  楊樅返回正房,顧卿留在東廂。同行的錦衣衛和隨楊瓚歸鄉的校尉,全在西廂歇息。

  論理,原可安排在族人家中。

  怎料幾人有志一同,決意留在楊家,床榻不足,拼起兩張方桌,鋪上被褥就能湊合一夜。

  楊樅過意不去,一名校尉忙道:「老人家實不必費神,咱們幾個都是邊軍出身,跟著伯爺進京之前,時常草行露宿,睡在雪窩裡都不稀奇。」

  以伯爺對楊侍讀的看重,敢讓楊家人為難,今後別想有好日子過!

  惹到伯爺是什麼下場,慶雲侯世子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曾經不可一世的周世子,關進詔獄收拾兩頓,別說囂張跋扈,見到穿緋袍的都冷汗直冒,雙腿打顫。

  所以說,惹誰都好,千萬別惹錦衣衛。惹上錦衣衛,也絕不能在伯爺跟前掛號。

  萬一被伯爺「惦記」上,後果很嚴重,下場很淒慘,非尋常人可以承受。

  用過晚膳,楊瓚沒急著安置,向顧卿告罪一聲,獨自到正房,同楊樅商議楊廉之事。

  「兒本以為能在家中過上元節。時間充裕,正好做安排。」楊瓚道,「今蒙天子宣召,不能多留,父親之意,兒動身時,可能帶上廉兒?」

  「太急了。」

  楊樅搖頭,對著燭光微微歎氣。

  「總要你嫂子點頭才成。」

  「兒同嫂子說?」

  「不妥。」

  叔嫂有別,且事關長孫,楊樅不能不慎重。

  「那……」

  一時之間,楊瓚也想不出主意。忽聽有敲門聲,應聲之後,楊廉被楊叔送了進來。

  「祖父,小叔。」

  楊廉穿著厚襖,罩著麻服,按照母親教導,端正行禮。

  「廉兒?」

  楊瓚連忙起身,幾步走過去,抱起楊廉。摸過小臉,確定不帶半點冰涼,才放下心來。

  「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你娘可知道?」

  楊樅接過孫子,同楊瓚一樣,先確定楊廉穿得暖和,才松開眉頭。

  「回祖父,是娘讓廉兒過來。」

  「你娘讓你過來?」

  「恩。」楊廉點頭,「娘說,先前有過,請祖父不罪。今後全聽祖父和小叔安排。」

  「你娘真這麼說?」

  楊廉繼續點頭,道:「娘還說,小叔這次回京,如要帶上廉兒,廉兒一定要聽話。」

  說到這裡,楊廉頓住,似有些苦惱。

  「廉兒要同小叔離開?」

  楊瓚看著楊廉,又看向楊樅,「爹,您看?」

  「你走得匆忙,廉娃還小,路上不妥當。」抱著孫子,楊樅沉聲道,「等過了正月,開春之後再送廉娃京。」

  「父親想得周到,兒冒失了。」

  「難為你嫂子明白。」楊樅歎道,「本想讓你帶著廉娃,去見見你大哥二哥,多送些花用。」

  「爹,兒再多留一日……」

  「糊塗!」楊樅嚴聲道,「皇命既下,豈能拖延!家裡的事有我,我不成,還有族裡。你安心回京,忠心天子,報效國朝,為父自感欣慰,你兩個哥哥更不會怪你。」

  「是。」

  楊瓚恭敬行禮,看著楊廉,想起逝去的兄長,又是一番酸楚。

  臨院,楊嚴氏靠在榻旁,穿針引線,很快縫好半個鞋面。

  人心都是肉長的,先時有再大的怨氣和不滿,經今日一遭,也消去大半。

  說到底,丈夫是閆家人害死的,同小叔有什麼相干。族人對小叔的看重都是應當。她以為的不公,實則是鑽了牛角尖。

  不是小叔,夫死之仇如何能報?

  小叔發下重誓,寧肯終身不娶,養育廉兒成才,這是情分,更是恩義。

  思及此,楊嚴氏頓感羞慚。

  放下鞋面,回想起娘家人的話,對比公公和楊氏族內的種種,楊嚴氏終下定決心,自今往後,兒子就是她的依靠,楊家就是她的根。

  有敢說小叔一句不是,她必要撕爛那人的嘴巴,扯碎那人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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