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善
巳時末,聚在榜下的舉子陸續散去,貢院前開始恢復往日寧靜。
登榜者無不面帶喜色,有個別情緒激動的,已是眼含熱淚,渾身顫抖,幾欲癲狂。未中榜者多面帶失落,意氣消沉。
同是灑淚而歸,前者淚中含笑,後者卻滿腹心酸,只願求得一醉。
懷揣志向、年富力強的舉子,多能很快振作,返回客棧,收拾起行李還鄉,此後發奮苦讀,以備三年再考。
有幾番不中的舉人,已是無心再戰,或寄信家人,或尋朝中同鄉,設法吏部報上名去,待有空缺時,可得以授官。
舉人授官,多是外放,府州罕見,縣衙二尹、學官乃為常例。有撞大運或確有實干才能者,偶爾會得縣令官印,然多是偏遠地帶,例如西南諸地,或極北貧縣。
饒是如此,也比空等在家中的同科要好上許多。若在任上表現突出,未必沒有晉身京城,位列朝堂的機會。
能夠一路披荊斬棘、入京春闈的舉子,少有笨人。哪怕一時鑽了牛角尖,日久也會漸漸想開,各謀出路。
有窮死的秀才,可沒有困死的舉人。
縱觀科舉興起的歷代王朝,無不如此,明後尤甚。
待眾人散去,書童已是四個炊餅下肚,不期然打個飽嗝,引來楊瓚輕笑。
書童頓時滿臉通紅,低下頭去,訥訥不再出聲。
「無事。」楊瓚負手身後,笑道,「能吃是福,你尚且年幼,理該如此。」
書童仍是不出聲,臉色更紅。
楊瓚搖搖頭,知曉過猶不及,不再多言。少頃,果見書童臉上紅潮消退,漸漸恢復平日模樣。
主僕二人立在路旁,並未引來他人注目。
反倒是行過的舉子,或談笑自若,或欣喜若狂,或苦悶慨歎,或悵然若失,引得楊瓚頻頻轉眸,表上不顯,心中已有了思量。
看來,之前在客棧的表現還是有些出格。
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初入官場,最怕被人注意。身為一只小蝦米,理當哪裡涼快哪裡歇著。沒搞清楚狀況,也沒有靠山在後,膽敢冒尖出頭,分明是等著被吞入魚腹。
運氣好,能留得性命。運氣不好,炮灰都沒得做,直接屍骨不存。
可惜,事已至此,後悔不可取。
好在殿試尚有一月,足夠他理清思緒,加以轉圜。
思量間,李、王、程三人已向他走來。
三人均在榜上,都被取為今科貢士。然只有王忠面帶喜色,李、程二人皆是喜中帶憂,表情有幾分復雜。
蓋因王忠列在百名之內,二甲有望。李淳、程文同在百名之後,程文更在二百名之後,殿試九成會列入三甲,與期望差距太大,怎不令二人心苦。
同進士,如夫人。
二甲、三甲首名都為「傳臚」,含金量卻是相聚十萬八千裡。
寧為二甲雞尾,不做三甲鳳首。
不登榜便罷,中了貢士,卻要做個同進士,於自認才具頗佳、有一番報復的舉子而言,稱得上是不小的打擊。
見到三人神情,楊瓚不動聲色,只恭手道喜,多余之言一句未說。
勸解?
先時示弱定當白費。
對方心胸寬大,或能領受好意。若遇心胸狹窄之輩,怕會以為他刻意譏諷,暗中嘲笑,往胸口捅刀。
不該說的別說,不該做的別做。
有的時候,「好意」會同「自以為是」掛鉤。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
職場經驗擺在面前,容不得楊瓚輕忽。
「我四人今科同榜,實是幸事。」
很快,李淳和程文壓下復雜心情,出言道:「理當慶祝一番。」
此言一出,不只楊瓚松了口氣,王忠亦然。
不患寡而患不均。
凡事只怕對比。
喜悅稍散,王忠早意識到不對。好在李、程二人不是心胸狹窄之輩,自行開解,四人並未產生齟齬。
「在下做東,兩位仁兄都別同我搶。楊賢弟年幼,也莫要同為兄爭搶。」
「放心,我等自要吃大戶。」
心情一好,幾人不由得開起玩笑。
請客和年齡有什麼關系?
楊瓚故作不解,看得王、李、程三人心情大好。先時的一點隔閡也煙消雲散,對楊瓚的好感更上一層。
說到興處,王忠更道,家中有一親妹,年少芳華,蕙質蘭心,堪為良配。
李淳不知底細,現出驚訝之色。
程文則道:「休要信他。騙了我不算,還要騙楊賢弟?」
「程兄何出此言?」
「蕙質蘭心或許不假,年少更是不假。」程文點著王忠,道,「你且問他,芳齡幾何?」
「幾何?」
程文瞥一眼王忠,道:「尚在襁褓之中!」
李淳啞然,不知該作何反應。
王忠故作鎮定,昂著頭,單臂負在身後,似在表示:我實為好意,爾等不領情,日後必當後悔。
楊瓚失笑,這還是個妹控?
如此一番戲謔,四人關系更近。
一路返回福來樓,掌櫃親自在門前恭迎,包子似的圓臉笑出十八道褶子,當真是見牙不見眼。
「四位老爺,快請上樓!」
聞聽客棧裡出了四位貢士老爺,掌櫃立即坐不住了。令伙計吩咐廚下,魚肉菜蔬均要備妥,更打來好酒,只等楊瓚四人回來。
「今日文曲星高照,小店也是蓬蓽生輝,與有榮焉!」
掌櫃一邊笑,一邊引四人入座。
「小老兒特備下一桌酒席,還請四位老爺賞臉。」
楊瓚落後半步,並不出頭。
王忠隱為四人之首,開口道:「店家好意,我等心領。然酒水不能白用。」
喚書童取出一方銀角,沉甸甸入手,足有五兩。
能在客棧上房安置兩月,三人俱和楊瓚一樣,不差錢。
其中,王忠家中更有良田千頃,茶園兩座。同族有遷居寧波府的海商,與本宗從未斷了聯系。得族內看好,王貢士向來不愁靡費,稱得上「土豪」二字。
話至此,掌櫃自得接下銀角。
見他遲遲不願走,似有話要說,楊瓚心下微動,隱約察覺其意,卻不急著開口。李淳幾番試探,王、程兩人一直在暗中觀察,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要在官場立足,需拓展人脈不假,然也要了解「人脈」的性格。一時不察,被坑到南半球也不是不可能。
與其將來懊惱,不如今時防范。
楊瓚始終堅信四自字:防末來非。
萬事開頭難,開好了頭,縱有千般阻礙,也終可順遂。
果然,李淳也注意到了掌櫃的神態,思量片刻,出言道:「吾觀店中掛有前科先進詩文,店家必是好文之人。若不嫌棄,我等願賦詩提字,以饗老翁。」
「如此甚好!多謝四位老爺!」
掌櫃大喜,欲要行禮。
四人見他須發花白,不敢全受。後掌櫃喚出長孫,與四人作揖,楊瓚等方才坐下,領了全禮。
酒菜送上,楊瓚親自執壺,為三人斟酒。
四人興致大起,均不需書童伺候,令店家另上飯菜,由他們去用。
「李兄善體人情,在外必造福一方百姓,在朝亦能大展拳腳。」
「楊賢弟所言甚是。」
「李兄當為我輩界楷模。」
酒過三巡,四人均已放開。王忠心情最好,李、程也不遑多讓。三人欲行酒令,楊瓚不擅此道,連續三杯酒下喉,臉頰染上暈紅。
「三位兄長見諒,小弟實是不勝酒力。」
李淳知其昨日大醉,不好再勸,轉道:「既如此,賢弟不妨先與店家題詩一首,容我等一觀。」
楊瓚連連擺手,道:「小弟不擅詩文,怎敢班門弄斧。還請三位兄長執筆,小弟一旁磨墨,最後留個名字。他日有人問起,也好有個拿得出手的談資,不致被叫個‘拙人’。」
李淳目瞪口呆,王忠笑得前俯後仰,程文一口酒噴出,半晌說不出話來。
楊瓚只得以袖掩面。
他非是故意藏拙,實是不會做詩。拿別人的詩詞來用?更加做不出來。
不想,三人偏以為他是謙虛,拉住不放,硬要他做。店中用飯的客人看得熱鬧,隨之應和。唯有靠坐角落的幾名舉子臉色陰沉,握緊竹筷,手背暴出青筋。
「不過三甲之流,竟如此狂妄!」
「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
「如此無能之人,怎配東華門唱名!」
幾人均未壓低聲音,李淳等當即止住笑容,循聲望去,旋即嗤笑。
「我當是誰,原來是足下。」程文冷哼一聲。
「是我如何?」
一名藍衫舉子拍桌而起,臉色通紅,分明已有了醉意。
「王炳?」
王忠皺眉,認出是搭伴進京的同鄉,心道不好,忙對程文道:「此人乃我同縣舉子,縣試鄉試均名列前茅,此番落榜,定是不甘。其自視甚高,為人最是狹隘,莫要同他多做爭執。」
言辭雖不過分,含義卻相當不客氣。就差指著王炳的鼻子,告知同坐三人:這是個眼高手低,心眼不比針尖大的小人,隨他去耍猴戲,我等只當看個熱鬧,不要理他。
楊瓚等意會,正要揭過,忽聽王炳一旁的舉子怒聲道:「來日方長,汝等莫要張狂!」
聞得此言,楊瓚尚未如何,李淳程文登時大怒。
「汝」之一字,於唐宋時可有罵人的含義。
所謂讀書人殺人不見血,罵人不帶髒字,蓋莫如是。
幾人春闈得中,正是春風得意之時,被人當面辱罵,如何能善罷甘休?
「你……」
程文就要拍案,李淳、王忠也是怒目。楊瓚連忙起身,一把拉住程文,這事有些蹊蹺,不可莽撞,稍安勿躁。
斗文不錯,斗氣亦可,斗毆的名聲傳出去,著實不好聽。
即使大明的文臣向有此風氣,不以朝堂武斗為忤,四人畢竟還沒做官,連進士都還不是,實在沒有做個斗士的本錢。
「怎麼?」見四人僅是怒目而視,沒有過激舉動,王炳等人更形得意,高聲道,「黃口小兒,不學無術,憑運氣得中,兀自不覺羞恥,反沾沾自喜,腆為讀書人!」
怎麼著?
楊瓚目光一厲,這竟是沖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