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楊御史之謀
正德二年,十一月庚子
天子下旨,內庫出銀,築船廠,造海船。
為保工程順利,令內官錦衣衛出京,監工各處。
內官監掌印太監丘聚,司禮監監丞韋敏,奉敕命,發內府大匠十人,普通工匠一百,役夫五百,前往登州衛,督造船廠。
臨行日,天子賜兩人蟒服金帶,並賜手柄金瓜。
「凡有貪墨造船銀,虐使工匠役夫者,盡可擊之!」
錦衣衛北鎮撫司百戶錢寧,因功升副千戶,領校尉力士同行。東、西兩廠各遣顆領班番役,護送工匠役夫南下。
「大匠月給銀,並給谷麥。工匠月給銅錢口糧。役夫年給銅錢,月給粟米。遇農時,許役夫還家。不能還者,多給銅錢谷物。」
增改舊例,戶部擬定章程,抄錄無誤,遞交內閣。
三位閣老看過,確認可行,批藍之後上呈天子。
朱厚照日漸勤政,司禮監秉筆掌印,作用只在分揀奏章,擇緊要事,第一時送往乾清宮。
太監批紅,曾被劉瑾用來操控朝政,現如今,再難起作用。
張永谷大用等又在御前得寵,與劉瑾分庭抗禮,甚至壓過一頭。彼此斗爭耗費精力,哪有更多心思算計他人。
曾名震正德朝的「八虎」,張牙舞爪,鷹視狼顧,也只能互相開撕,或向貪官使力。
敢進讒言?
總得掂量一下,能否扛住楊御史手中一把金尺。
假使能撐住,也未必是好事。
畢竟,金尺狠抽一頓,頂多傷筋動骨,性命好歹能保住。換成匕首長劍,一扎就是一個血窟窿,鬧不好,腦袋都要搬家。
如此憋屈的丟掉性命,到閻王殿前也沒法說理。
對此,劉公公怨念最大。
天子遣丘聚韋敏往山東,高鳳翔下福建,谷大用去廣東,他則要二下江浙!
據悉,人選還是楊御史舉薦!
提起姓楊的,劉公公下意識就會捂臉。
之前遇到傅容,那廝還,羨慕不已。言辭之間,口口聲聲表示,能同楊御史結交,委實了不得。
鴻運當頭啊!
後槽牙咬碎,劉公公險些當場發飆。
了不得?鴻運當頭?
敢情疼的不是你!
換你來!
金尺抽幾頓,看你還羨慕個X!
咬牙歸咬牙,聖命既下,不得違背。再是心酸,劉公公仍要打點行囊,准備南下,再往江南一行。
見隨行名單中有傅公公,劉公公怒氣上湧,更噴出一口老血。
遣西廠番子打聽,得知是錦衣衛指揮使顧卿推薦,言其久在金陵,熟悉蘇浙等地,了解各府州縣官員,隨行南下,大可為助力。
天子遂下旨,命其他同行。
聽聞此言,劉瑾捶著胸口,氣得掀桌。
姓楊的,果真是咱家命中克星。
人是由錦衣衛指揮使推薦,和楊御史無關?
他XX的無關!
旁人不曉得,他可是一清二楚!
楊御史和長安伯,「交情」好得能穿一條褲子。說這裡面沒有楊瓚的影子,打死劉瑾也不相信!
劉公公在西廠憤怒,頭頂籠罩一團黑雲,大小番子心驚肉跳,屏息凝氣,走路都要踮起腳尖。
作為被戳小人的楊御史,分毫不知劉公公的怨念。
退朝之後,奉召至乾清宮,為天子講述薊州之事。言及四千韃靼騎兵圍城,鎮虜營軍民拼死一戰,血染城頭,聲音漸啞,字字含淚。
講到役夫以身堵住城門,少年同韃靼同歸於盡,已是聲音哽咽。
朱厚照切齒咬牙,恫心疾首,握拳捶案,恨不能立即派遣大軍,把伯顏小王子抓來,抽上幾百鞭,碾成齏粉,告慰英靈之魂。
「朝中有議,韃靼被兀良哈瓦剌圍堵,勢力漸弱。可行平衡之策,遣使草原,予以招撫。」
朱厚照雙眼冒火,聲音幾乎從牙縫中擠出,捶得御案砰砰作響。
「此等惡徒,招撫什麼!毀我邊城,害我邊民,該當千刀萬剮!朕只恨不能披堅執銳,北狩草原,以血還血!」
默然許久,楊瓚穩定下情緒,沉聲道:「陛下,諸公之議未必沒有道理。」
「楊先生?」
愕然抬頭,朱厚照似不相信,楊瓚竟會道出此言。
「陛下,」楊瓚深吸一口氣,緩聲道,「今日韃靼,便如英宗時瓦剌。」
「瓦剌?」
「對。」楊瓚點頭,繼續道,「自北元王庭被滅,勢力三分,彼此之間常有征伐。強者稱雄,弱者蟄伏,早成常態。早年瓦剌,何等強盛。終因也先逝去,成一盤散沙,被韃靼壓制。」
說到這裡,楊瓚頓了頓。
「今日可延汗,不及也先,但能壓制諸部。一旦韃靼被滅,可延汗身死,焉知瓦剌和兀良哈不會野心膨脹,出現下一個‘也先’和‘小王子’。」
聽聞此言,朱厚照怒氣漸消,陷入沉思。
「楊先生的顧慮,確有道理。但……」
輕易放過伯顏小王子,甚至為平衡草原勢力,還要加以拉攏,朱厚照實在不甘心!
太宗皇帝能滅瓦剌,驅韃靼,鞭子抽起,將兀良哈當騾子使,他為何不行?
況且,韃靼欠下累累血債,就這麼算了?
「陛下,臣之意,非是縱敵。」楊瓚輕輕搖頭,道,「平衡之策固好,然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韃靼必須要除,瓦剌也不能輕縱,至於兀良哈,一樣要緊緊攥在手裡。
「楊先生,朕不明白。」
看著楊瓚,朱厚照滿頭霧水。
既說安撫有道理,又言要斬草除根,豈不是自相矛盾?
「陛下,可請輿圖一觀?」
「可。」朱厚照頷首,「張伴伴,取輿圖來。」
「奴婢遵命。」
張永應諾,轉身幾步快走,取來收在暖閣中的輿圖。
因圖紙過大,超過整張御案,干脆鋪到地上。
「陛下,此一線乃我朝邊鎮,此地現為韃靼占據,西北即是瓦剌,兀良哈三衛處遼東,同女直各部毗鄰。其互相交通,又互為牽制」
楊瓚托起袖擺,指尖掃過輿圖,大略點出各部所在。
「現今韃靼諸部內訌,瓦剌和兀良哈前後圍攻,烏斯藏等部也趁機出兵,意圖搶占草場。草原亂局既成。」
只是還沒到最高峰。
「以臣之見,不妨再添一把火。」
「添一把火?」
朱厚照微頓。
「楊先生之議,可是出兵?」
「非也。」
楊瓚搖頭,輕笑道:「陛下讀史,當知漢時推恩。」
「朕知。」
「太宗朝時,草原諸部臣服,部落繼承,汗位更迭,必敕出朝廷。」
敕令?
朱厚照先是微愣,旋即蹙眉,隱約有幾分明悟。
楊瓚再接再厲,繼續道:「今韃靼勢弱,瓦剌兀良哈聯合出兵,草原生亂,局勢打破。朝中上請陛下安撫,亦是老成之謀。不若順勢而為。」
「如何順勢?」
「回陛下,韃靼諸部為小王子強權收攬,定心存不服。今隨阿爾禿廝生叛,多各揣心思,如散沙一盤。獨伯顏部及其附庸,凝聚力仍在。臣請陛下下旨,封其附庸部首領為額勒,並賜草場。」
念頭閃過,琢磨出楊瓚的用意,朱厚照嘴巴張大。
「臣聞可延汗兒子不少,孫子更多。如朝廷下旨,許其為首領,可每年朝貢,縱有人能夠識破,亦有人會動心。」
財帛動人心,權利更甚!
「至於瓦剌,臣聽聞,其首領年邁,長子次子接連戰死,僅余不足弱冠的幼子,切體質孱弱,輕易不能服眾。而首領的幾個兄弟,卻是能征善戰,均為壯年。」
說到這裡,楊瓚忽然停住。
接下來的話,不用多言,朱厚照自己就能想明白。
自幼跟在弘治帝身邊,接受帝王教育,通讀史書,見多爾虞我詐,如何讓瓦剌亂起來,當是得心應手。
朱厚照身為獨苗,沒有親兄弟,堂親並無野心,尚有藩王預備造反。
可延汗的兒孫,瓦剌首領的兄弟,豈會甘心屈居人下。
草原部落的汗位更迭,向來不缺殺戮。
手段用得好,無需明朝派兵,草原的戰斗自將升級。
此消彼長,明朝邊境,至少將得三十年太平。
更妙的是,此舉能堵住朝臣的嘴。
請朕安撫,朕照做!
只不過,安撫的是誰,用什麼方式,都是朕說得算。
「善,大善!」
楊瓚的提點,給朱厚照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名義上,草原諸部都向明朝「稱臣」。
自太宗朝後,這個「稱臣」已成雞肋。不過是各部要錢請賞的借口。
然而,換一種眼光,另選一種方式,雞肋也能砸出骨髓。
朱厚照盯著輿圖,視線從瓦剌轉向韃靼,再到兀良哈,乃至女直各部,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楊瓚立在一旁,沒有出聲打擾。
歷史常偶然同必然摻雜。
找對施力點,輕輕一推,貌似不可撼動的牆垣,也會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崩倒坍塌。
楊瓚此計,技術含量並不大。不客氣點說,完全是擺在桌面的明謀。
偏偏准頭極好,直中對手七寸。
知道是陷阱,是圈套,是深坑,仍會前赴後繼,冒著崴腳斷腿的風險,閉著眼睛往裡跳。
對此,楊御史唯有攤開雙手,無奈表示,權勢動人,實非小生之過。
正德二年,十一月癸卯
天子下旨,敕封瓦剌韃靼諸部首領。並遣行人司行人往草原,宣示上恩。
此時,距韃靼遣使不過兩月。
待使者抵達草原,宣讀旨意,伯顏小王子握緊拳頭,掃視帳中,看到眾人表情,心沉到谷底。
不只附庸部落首領,幾個兒子都明顯動心!
小王子後悔。
往日的雄心,此刻都變成帶著彎鉤的長針,一下下扎在心上。
血肉模糊,痛入骨髓。
知道明朝皇帝耍陰謀,玩手段,偏偏上下為難,進退無措。
當真是憋屈,憋屈到想要吐血。
如果可以,小王子會欣然拔出彎刀,將來使砍成肉泥。
問題是,不能砍,更要防著別人砍!
氣歸氣,終沒到昏頭地步。
可延汗清楚知道,一旦使者殞命,無論是不是自己下手,必招來明朝報復。
大軍麾師,整個部落都將滅亡。
忍住怒氣,客氣送走來使,可延汗坐在帳中,一夜未睡。
熬得雙眼通紅,終於下定決心,拔營,西遷!
此處不是善地,年輕的皇帝,比他老子,甚至老子的老子,都更難對付。
與其坐在這裡,眼睜睜看著部落分崩離析,被仇家撿便宜,不如趁著人心還在,踏漢時匈奴步伐,遷往西方之地。
金帳汗國、白帳汗國都成為歷史,韃靼騎兵的榮耀仍在。
心眼玩不過明朝,干脆去揍歐羅巴白夷。
可延汗下達命令,態度極其強硬。
蠢蠢欲動的部落首領,懾於威嚴,沒能當面反抗。
有聰明的,攛掇可延汗的幾個兒子,反正要走,這一去,幾十年內不會再往明朝。不如趁機再打一回谷草。
眾人意見一致,可延汗終被說動。
同明朝的關系,已然不能「修復」,西遷路上,總要備妥「盤纏」。
不如破罐子破摔,最後搶一把!
決心既下,伯顏部當即拆卸帳篷,聚攏牛羊,吹響號角。
「留一半勇士保護部落,余下隨我來!」
伯顏小王子親自領兵,目標是大同太原交界處的老營堡。
「嗷——」
韃靼騎兵發出狼嘯,馬蹄滾滾,直向關所沖去。
因防備不及,關礙地堡年久失修,邊軍未能擋住騎兵,關口很快被沖破。
堆積在此處的谷糧布匹,大半被搶走,余下盡被焚燒。
邊軍拼死阻擋,掩護邊民百姓撤走。
至河邊洗衣的二十余名僕婦,逃跑不及,被韃靼騎兵抓上馬背,當場擄走。
多數僕婦驚嚇哭叫,拼死跌落馬下,殞命途中。
縱然是死,也要死在家國!
唯有三四人不聲不響,即便腰腹生疼,也不敢哭叫,似已經認命。其中,便有逃出晉王府,被巡檢視為流民抓捕,充入軍堡的劉良女。
得手之後,韃靼騎兵不敢停留,同留守牧民匯合,急速西行。
劉良女兩度「易手」,從騎士馬背,改同帳篷綁在一處。
中途,隊伍休息,劉良女縮在羊圈角落,小心打量著走過的韃靼人。
聽不懂對方語言,僅能從衣著辨認。
很快,目光鎖定一名身材壯碩,地位明顯不同的男子。
垂下眼,劉良女咬著嘴唇。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猶豫?
沒有戶籍,淪為僕婦,被韃靼擄走,情況不可能更糟。
不想死,想要活下去,唯有一個選擇……
閉上雙眼,再睜開,劉良女迅速沾濕衣袖,擦去臉上灰泥。
見男子走過,距離不到五步,故意打翻水碗,動靜引來牧民。在鞭子落下前,拼命向前撲倒,跪在男子腳下,抬起頭。
水眸盈盈,面色憔悴,仍是麗色難掩,楚楚動人。
「大人,求憐惜小女子……」
嘴唇干裂,聲音卻如黃鶯。
當下,男子喉結滾動,眼中燃起兩團暗火。
劉良女更加大膽,試著撫上男子長靴,頸項微揚,愈發顯得酥胸飽滿,纖纖細腰不盈一握。
被她「求助」的男子,是附庸部落首領。
借此人,劉良女順利從羊圈脫身。因柔媚善舞,被獻給可延汗,很快獲得寵愛,幾乎要壓過地位最高的可敦。
在韃靼西遷,劫掠歐羅巴的過程中,使用心計,幾次挑動部落仇殺,接連成為三位可汗之妻。更為繼任者出謀劃策,壓服反對聲音,滅亡數個小國。
她在世時,韃靼在歐羅巴的勢力,能與阿提拉時代的匈奴匹敵。
後因行事過於狠毒,被侍女以帶毒匕首刺殺,重傷不愈,香消玉殞。
三十三載,於歷史長河,不過一粒微塵。
人生雖短,卻在韃靼和歐羅巴歷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
在後世學者眼中,她的身世和生平都極其神秘。
從僅存的文獻中,可以推斷出,這位艷名極盛,被西方學者稱為「東方海倫」的韃靼可敦,出身明朝,在正德二年被韃靼騎兵擄掠,隨之西遷。
至於其他,則化作細碎流沙,沉入歲月長河,為流水侵蝕,土石掩埋,成為永久謎團。
正德二年,十一月己酉,冬至節
天子停朝一日,詣奉先殿,奉慈殿,敬奉祖先。後至仁壽宮,清寧宮行禮。
禮畢,御奉天殿,受文武群臣及四夷使臣朝賀。
命婦大妝,至兩宮及坤寧宮朝賀。
太皇太後懿旨,僅在宮門行禮,依品級分賜布帛寶鈔。
總體來說,兩宮太後和皇后算得上大方。
換成天子,直接口諭群臣:「免宮中賜宴,以節錢鈔。」
銀子都用來造船,發軍餉賑災,辦宴會實屬浪費。
諸位卿家忠心,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朕知道,都記在心裡。
所以,行禮之後,都散了吧。各回各家,好好過節。
朕摳門?
放假一天,還不算大方?
敢再說些五四三,放假取消,都給朕回來,升殿午朝!
群臣行禮,山呼萬歲,腳下生風,退出宮門。
楊瓚同謝丕顧晢臣告辭,走出奉天門,便見顧指揮一身飛魚服,腰束玉帶,未佩繡春刀,正在馬車邊等候。
快步行至面前,車簾搖動,楊廉探頭,露出一張笑臉。
「四叔。」
楊瓚挑眉,看向顧卿。
怎麼回事,解釋一下?
「侯府家宴,我來迎四郎。」
「今日?」
顧卿點頭。
「好吧。」
拖了幾日,本以為計劃取消。沒料想,竟改到冬至節。
楊瓚沒有多言,踩上踏板,登入車廂。
顧卿躍身上馬,車夫甩動長鞭,馬蹄聲聲,直向東城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