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感激涕零
朝鮮冊封世子,國君即位,皆需派遣使臣,奏請明朝皇帝敕封,否則便是名不正言不順。
按照後世的話講,不被官方承認。
李氏朝鮮向明朝稱臣,年年納貢。請封的世子國君,兩個巴掌數不過來。國君廢位之請,還是首次。
當然,官文上不會如此寫明。
明擺著是大臣聯合起來,逼國君退位,交出印璽,迎其弟入景福宮。體現在文字上,則變成「世子夭亡,國君哀慟成疾,以致身不能動,無法處理政事。知己不能為,國內一干事等,俱托於弟。」
奏請最後,幾乎字字泣血。
「臣痼疾難愈,政事承托親弟。請上國允臣之請,許臣退位,冊臣弟為朝鮮國君。則國事不怠,百姓不憂,親情不失。」
顧晢臣的密信,先奏請抵達神京。
禮部官員知曉內情,再看奏請內容,只能連連搖頭。
印璽交出,人圈禁在內宮,國事一概由臣子處置,辭位奏疏都是他人代寫。一國之君落到這個地步,作為旁觀者,不曉得該可憐,還是覺得可笑。
奏請送到,自然不能壓下。
通政司蓋上官印,遞送禮部。禮部看過,當日交送內閣。經三位相公審議,方送入乾清宮。其上附有內閣意見,三個字:暫不許。
「國君之尊,非同小可,豈是說廢就廢。」
驅動者是顧晢臣,動手的卻是朝鮮大臣。據言先王妃嬪也起到不小作用。
這種情況下,事情能緩不能急,勢必要壓一壓,再行恩准。
「廢君之事未有先例,不可輕率。」
父子禪位早有先例,敕書極好下達。
兄弟奪權,難免讓群臣憶起舊事,英宗皇帝同郕王的奪門之變,仍如一根刺,扎在老臣心裡。
只不過,英宗之事,牽涉到土木堡之變,又有新舊文武爭權,從本質上,便同朝鮮廢君不同。且郕王臨危受命,於國有莫大貢獻,朝鮮新君不過是好讀書,聽話而已,如何能一概而論。
最終,天子同內閣達成一致,駁回奏請。
「俟舊主卒,方可封。」
甭管是否掌握國政權柄,得群臣擁戴,只要沒有明朝敕封,住進景福宮,也是名不正言不順。
同樣的,沒有明朝下旨,廢王仍是朝鮮名義上的統治者。新君和大臣,始終要好吃好喝的供著他,囚禁在宮內已是極限。流放乃至處死,想都不要想,更沒人敢冒險。
翌日朝議,朱厚照當殿駁回朝鮮奏請。
「敕朝鮮,王喪乃封。」
彼時,顧晢臣仍在朝鮮。以「國權動蕩」之故,被朝鮮新君和大臣苦苦挽留,超過啟程日期,仍沒有動身。
「還請上使多留兩日。」
於朝鮮君臣而言,顧晢臣就是主心骨,是定海神針,萬不能讓他歸國。為此,更增派二十余名護衛,明言保護,實際做何打算,彼此心知肚明。
「忘恩負義的小人!」
從頭到尾參與此事,王忠知曉內情,對朝鮮君臣的觀感降到谷底。
沒有顧司業「支持」,政變能夠成功?李懌能登上國主之位?
今為朝廷不下敕封,竟將使臣隊伍扣下,視作人質。如此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小人,當初就不該幫忙!
王忠憤氣填膺,提起朝鮮君臣,即攘袂扼腕,破口大罵,恨不能當面捶一頓,出了這口郁氣。
論戰斗力,王給諫絕對不低。經驗雖少,揍趴兩三對手,絕對不成問題。
對比王忠的焦躁憤怒,顧晢臣始終氣定神閒,似不將此等負義之舉放在心上。
「王給諫稍安勿躁。」
說話時,倒出一杯清茶,推到王忠面前,笑道:「喝茶。」
王忠眉間皺成川字,這個時候喝茶?
哪有閒心!
「朝廷反應,在本官預料之中。」
什麼?
聽聞此言,王忠愣住,憤怒之色漸減。
「顧司業早有預料?」
顧晢臣點頭。
「國朝臣子請致仕,仍會幾遭駁回。國君廢位,豈能一蹴而就,初請便允。」
放下茶盞,顧晢臣悠然道:「你且看,朝鮮請封新君,朝廷至少駁回兩次。「顧司業早已料到?」
王忠陷入沉思。
「如此,我等仍要留在朝鮮?」
「少則半月,多則三月。」
「司業不計較?」
「計較什麼?」
「朝鮮君臣反復無常,忘恩負義,不足相助!」
王忠表情肅然,就差明著說,這一群都是白眼狼。
「我知。」顧晢臣輕笑道,「李懌此人,年不及弱冠。好學問不假,性格卻有些懦弱,遇事優柔寡斷。小事還罷,大事不決,必引起爭端。」
王忠不語,隱隱陷入沉思。
顧晢臣繼續道:「此番被擁立登位,必為臣子壓制。新貴舊臣爭權奪利,國君無能,不能壓服,君臣必將生出嫌棄,且朝堂之上,黨爭之禍不遠。」
王忠蹙眉。
「朝鮮君臣不睦,臣子不和,恐將生亂。」
「亂即亂,與我等何干?」
換句話說,朝鮮內部爭權,耗費所有精力,才沒心思精力七想八想。對大明而言,算是好事。
「王給諫以為如何?」
王忠:「……」
他果然夠傻,所以才沒考中一甲?
朝鮮亂起,明朝自可做壁上觀。看哪方實力增強,動動手,即能讓棋局再生變化,重新陷入僵持。
「李隆在位,大臣縱有矛盾,亦會克制。」
顧晢臣壓低聲音,道:「李懌登位,最大威脅去除,政見不合者再無顧忌,矛盾定將激化。」
現下,功臣不和,已初露端倪。待朝廷敕封新君,矛盾必將達到頂點,不出人命不會罷休。
王忠沉默了。
「敕封下達前,危局仍存。朝鮮強留我等,正合本官之意。」
顧晢臣聲音更低,卻如銅鑿,一下下楔進王忠腦海。
「李隆不死,朝鮮群臣不安,李懌更將終日惴惴。如能請下敕封,任何條件都會答應。」
「條件?」
「條件。」
又倒一盞清茶,顧晢臣端起不飲,只輕輕嗅著茶香。
不為壓搾出更多價值,他哪有閒心留在這裡。
三十名衛軍,五名錦衣衛,一路砍殺出去,王宮守衛根本無力招架。遑論朝鮮君臣苦等朝廷敕封,縱能抵擋,十有八九也不敢還手。
「朝鮮雖無金銀,卻豐產稻谷,人參等藥材亦是不錯。」顧晢臣微垂眼眸,指尖摩挲著杯口,「國內天災頻發,北地多府連年歉收。災民嗷嗷,府庫放糧亦是杯水車薪。」
話沒說完,王忠已領會其意。
「以朝鮮之糧填補?」
「對。」
顧晢臣輕笑,道:「朝鮮一年三貢,多是無用之物,反請賞金銀綢緞,何等厚顏!」
送出兩匹駑馬,就敢要這要那,更賴在四夷館不走,混吃混喝,不吃得滿嘴流油,絕不啟程歸國。
此等現象,換做殿試前的顧晢臣,多不會留意。即使留意,僅會皺眉,不會設法找補。
偏楊瓚橫空出世,揮舞起鐵鍬,連挖數坑,一個比一個深。
顧晢臣走路不當心,踉踉蹌蹌,被坑了一次又一次。淺坑崴腳,遇到深坑,掉進去,短時間爬不上來。
沒有陽明先生的彈跳力,顧榜眼只能另辟蹊徑,在坑底挖掘,繼續前行。
被坑了這麼多次,繼續青松一般正直,可能性無限趨近於零。
同武學訓導打過交道,在弘文館中討論時政經濟,顧榜眼的世界觀開始扭曲,事業觀直接被刷成卷簾門,不得不重新規劃。
換做以前的顧晢臣,再不順眼,也不會暗中策劃,推翻一國之君。更不會順便挖好深坑,趁機壓搾。
現下……
按照楊探花之言,顧榜眼猶覺力量不夠,坑不夠深,埋不了幾個人。
為保計劃順利,干脆拉過王忠,共同揮舞鐵鍬,挖深數米。
曉以國家大義,說以黎民疾苦,順便提一提彼此的品級,王忠是石頭腦袋,也會被砸出縫隙。
於是乎,王忠徹底覺悟,這麼好的機會,不坑白不坑。
「司業大才,下官唯司業馬首是瞻。」
「善。「
顧正使和王副使達成一致,被朝鮮君臣「強行」扣下,留做人質。
朝鮮新君再次派遣使臣,向明朝納貢,請求敕封。
不出意外,貢品收下,奏請二度駁回。
朝鮮君臣慌了,李懌更是愁得瘦了一圈。
明朝一天不下敕封,他這個國君便做得不安穩。如果有朝臣搖擺,重新擁戴李隆,他的下場絕不會好。
最糟糕的,流放到偏遠海島,死得不明不白,連墓碑都不會有。
「你們倒是想想辦法!」
李懌焦急,擁立他的大臣更急。
迫於無奈,不得不擺低姿態,向明朝使臣求救。
兩次上門,都被護衛攔住,碰了一鼻子灰。第三次,送上三顆五十年的人參,才見到顧晢臣。
走進室內,在朝鮮說一不二,呼風喚雨的擁立功臣,差點沒哭出來。
為見顧正使一面,家底都要搬空,他們容易嗎!
一身青色官服,顧晢臣表情嚴肅,再不見往日和氣。
幾名朝鮮大臣心中惴惴,擠出笑臉,小心道明來意。
足足兩刻,顧晢臣沒有出聲。室內氣氛愈發壓抑,幾人額頭滾落汗珠。
「上使,小臣前番冒犯,實是迫不得已,已經知錯。」
幾人姿態擺得更低,為讓顧晢臣點頭,都是拼出臉面,不要老命。
以顧晢臣預料,朝廷不會一直抻著朝鮮。畢竟,新君已經握權,壓著敕封,並無任何好處。
見幾人汗濕臉頰,年齡大的,嘴唇都開發發白,終於大發慈悲,開口道:「本官也有些為難。」
難為,即不是不可為?
幾人眼睛發亮,同時生出希望。
「上使,還請上使相助!」
拋出魚餌,顧晢臣端起茶盞,任憑對方苦求,不再出聲。
最後,一名姓柳的大臣看出端倪,試探道,只要能請下敕封,無論上使提出什麼條件,他們都會答應。
話不會如此直白,意思卻是八九不離十。
眾人先是一愣,很快反應過來,紛紛附和。
「諸位許諾,晉城大君可知?」
不提國君,只以晉城大君相稱,無異於提醒,封與不封,絕對是天壤之別。
幾名大臣同時一凜,請求敕封的決心愈發堅定。
「上使放心,小臣來之前,已經請示。」
「哦。」
顧晢臣頷首,神情放緩,道:「既如此,事情可為。」
簡單六個字,如撥開重重雲霧。
朝鮮大臣同時松了一口氣,分毫不知,顧正使已磨利長刀,正等著宰殺剔肉。
正德元年,六月下旬,朝鮮三度派遣官員,以納貢名義入京,向明朝請求敕封。
這一次,納貢隊伍的規模遠超以往。
三十多輛大車排成長列,滿滿堆著稻谷藥材,上等皮毛,珍惜木材。另有十匹從女真處市來的健馬,一對雪白的海東青。
兩名錦衣衛隨隊伍還京,攜官文密信,直往北鎮撫司。
當日,朝鮮使臣被安置在四夷館,請敕封的奏疏再次遞送內閣。
內閣看過,沒再附上請駁回的條子。
仔細讀過顧晢臣的密信,朱厚照翻閱納貢的單子,終於滿意。
「算爾等識相。」
為求來敕封,朝鮮君臣下了血本,傾全國之力,將每年的貢品翻了幾番。更寫在奏疏裡,二十年不變!
按照顧晢臣提示,只一年,水花都濺不起,多幾年,才能表達誠意。
公平不公平,朝鮮君臣已無暇去想。新君正位,才是最緊迫之事。
稻谷萬石,給!
百枝人參,只要不限年份,兩百也給!
藥材百箱,木材千斤,全部沒問題。數量不夠,拆房子也給!
顧榜眼老神在在,由淺入深,一刀接著一刀割肉放血。
朝鮮君臣瘦成麻桿,仍要感激涕零。
畢竟,能被割肉也是好事。連割肉的價值都沒有,才真是要命。
糧食藥材送入國庫,一分敕令終於頒至四夷館。
「允李懌嗣位,賜其妻誥命。」
丘聚等了許久,朝鮮使臣仍跪在地上,石頭一般。
「諸位,接旨。」
「哦,對,對,接旨。」
正使率先回神,顫抖著手,接過黃絹,熱淚滾出眼眶。
不容易啊,當真是不容易!
這道聖旨僅是通知,真正的敕封,需得朝廷派遣中官,往朝鮮頒旨。
饒是如此,消息傳回,新君和擁立的功臣也松了口氣。
得知敕封的中官已經啟程,為免夜長夢多,當日便以「離宮休養」的名義,將廢王流放。包括妻子小妾兒女,只帶隨身衣物,登上小船,前往江華島。
初次之外,朝鮮新君更立下國書,保證世代忠誠大明,每年三次納貢,不少一粒糧食。
「上使相助,我等感激難言,小小禮物,不成敬意,還請上使笑納。」
原本,朝鮮君臣想送美女。
自永樂朝起,每隔數年,朝鮮便送美女入明。然而,除了太宗皇帝的寵妃,朝鮮美女極少能在天子後宮熬出頭。
先前朱厚照選妃,朝鮮也曾動過心思。卻不知是何因由,送出的女子都被遣還。皇後不敢想,妃嬪都沒撈著。退一萬步,求個末等采女,照樣千難萬難。
皇帝後宮之路走不通,明朝使臣,成為最佳選擇。
尤其顧晢臣,年少有為,前途無量,哪怕做個小妾,都是祖墳冒青煙。
美人送上,顧榜眼卻分毫不為所動,直接又給送了回來。
正使不收,他人有心,也不能收。
朝鮮君臣無奈,只能改成金銀器皿,珍貴藥材,好歹挽回些面子。
六月底,明朝使臣啟程歸國。
比起來時,隊伍中多出十幾輛大車,都是朝鮮君臣所贈,單藥材,便有二十箱,兌換成金銀,絕對是不小的一筆數目。
朝鮮國君不能親送,安排親信大臣出城十裡。
「上使一路順風!」
顧晢臣拱手,登上馬車。
馬蹄聲聲,車轍壓過土路,卷起陣陣煙塵。
送行眾人站了許久,方才感歎一聲:「上使為人磊落,不計前嫌相助我等,實是好人啊!」
顧晢臣坐在馬車,半點不知,自己被發了好人卡。
即使知道,也不會放在心上。
何況,這樣的好人卡,多收幾張也是無妨。
與此同時,謝丕所乘官船,已抵達登州衛,卸下的「木材」,都被捆綁起來,裝上馬車,運往京師。
時間緊迫,也為掩人耳目,運回的都是銀礦石。需熔煉之後,方能鑄造官銀。
回到國內,謝丕仍不敢掉以輕心。沿途均由衛軍護送,更有自京城趕來的錦衣衛,把守馬車四周,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陛下有令,欲營造豹房,需上等木料千余。謝郎中旅途疲憊,然聖命不可違,還請日夜兼程,趕往神京。」
「臣遵旨。」
這批銀礦石,朱厚照無心交給六部。
內府有工匠,可自行熔煉鑄造。思及作為掩飾的木料,干脆大筆一揮,將原有的虎城、豹房和鷹房拆毀,空下地方,重新搭建作坊,以「玩樂」為掩護,充鑄造官銀之用。
言官直諫,朱厚照壓根不予理會。
土地是朕的,房子也是朕的。是拆是建,都是朕自己出錢,不動國庫分毫,干卿何事?
天子一意孤行,和朝臣再度僵持。
為「豹房」之事,朝堂火藥味愈濃。
注意力集中到豹房之事上,對江南之事的反應,自然慢了半拍。等回過神來,江浙的官員已是調的調、免的免。尤其寧波府,整座府衙,六品以上的官員,幾乎被一網打盡。只剩幾個經歷知事,每日裡戰戰兢兢,等著新府尹上任。
劉公公的戰斗力沒發揮出一成,多數官員即告落馬,愈發感到寂寞。
無聊之下,想起船工的遭遇,袖子一挽,開始清算城內賭坊。
「都給咱家關了!」
敢開賭坊,定然勢力不小。但再有勢力,遇上東廠番子也是白搭。
青皮混混,江湖中人?
長刀砍下去,照樣歇菜。
關停兩家賭坊,搜出的藏銀竟達十萬!
銀錢之外,更搜出幾本賬簿,看到記錄在紙上的名字,劉公公嘿嘿冷笑,二話不說,直接向江浙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遞帖子。
「府衙的官手長,三司的官手更長。沒想到啊,這布政使按察使也就罷了,一省學政,竟和賭坊扯上關系。」
劉瑾瞇眼,看到賬簿上記錄的銀錢流向,冷笑不停。看到最後幾個名字,多不認識,但送出的銀兩卻是翻番。
「抄錄一份,送到楊僉憲處。找幾個信得過的番子,仔細審審賭坊掌櫃。」
「是。」
「去請劉玉過來,他送來的消息,幫了不少忙,咱家也該當面道謝。」
「是。」
劉瑾在江浙大展拳腳,楊瓚仍沒登岸,同顧卿暫留雙嶼港,搜尋謝十六等匪首下落,順便和押兵船的番商談談心,交流一下生意經。
周、肖兩位指揮使都沒閒著,分別率領兵船,同熊指揮使一同巡查附近海島,不放過任何可藏匿處。
奏疏已經寫好送出。
剿匪的功勞,衛所官軍占大頭,楊瓚僅在末尾留名,顧卿更是名字都沒有。
錦衣衛行事,需得保密。
為顧卿論功,當由北鎮撫司奏請,天子欽定。
放下筆,楊瓚抻個懶腰,捏捏後頸,似能聽到關節卡吧作響。
這要喚人,房門忽被敲響,傳來顧卿聲音。
「楊僉憲,京中來人。」
楊瓚忙起身,「請進。」
房門打開,見到門外之人,楊瓚不禁有些詫異。
「趙僉事?」
來者不是旁人,正是錦衣衛南鎮撫司僉事,趙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