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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密信

  閆璟有備而來。

  懷揣安化王意圖謀反的證據,遞交朝廷,舉發藩王罪證,堪謂大功。

  先帝下旨,三年不用,今已兩年。如事情順利,明年會試之後,朝廷選官,定有他一席之地。

  投奔寧夏,本欲遵循父志,助安化王成事,以從龍之功,洗血前辱。

  未料想,安化王志大才疏,燕雀淺薄,偏立鴻鵠之志。

  因勾連江浙海匪,市貨走私,安化王府右長史奉敕進京,即被捉拿下獄,至今生死不明。

  這個關頭,身為其主,本當安撫家眷,以示德行,借以收攬人心。

  閆璟為安化王出策,將右長史之子接進府中,改名換姓,陪世子讀書。即便朝廷追究,右長史家人被拿,大可以他人頂替。

  如此一來,右長史一家遭逢大難,也不會生出怨恨,反會對王府感恩戴德。長史司上下亦會明白,安化王不棄臣屬,是可效忠托付之人。

  結果卻是,計策不被采納,出計人更被斥責一頓。

  回想當日,閆璟仍氣憤難平。

  「護其家人,保其幼子?簡直荒謬,休要害本王!」

  當日,承運殿中不只閆璟,王府左長史,審理,伴讀均在。聽聞此言,眾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強忍郁憤退出殿門,閆璟心下清楚,安化王府人心已散,大事難成。不出三年,安化王定當被朝廷問罪。

  如此險境,實非久留之地。

  思量出路時,京城傳報喜訊,天子喜得兩女一子,賞賜藩王宗室,安化王亦在其列。

  閆璟留心打探賞格,心中又是咯登一下,預感更加不妙。

  相比一個銅板都沒有的寧王,安化王還算「安全」。但比對臨近的晉王,這點賞賜,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再看楚王府和魯王府幾位公主郡王,鎮國將軍,輔國將軍,乃至鎮國中尉,閆璟雙手發抖,冒出一身冷汗。

  王府之內,非只他看出異樣。

  奇怪的是,無一人提醒安化王早做防備。更無人勸其同寧王斷絕往來,仿效晉王向朝廷服軟,擺正態度,誓言為國朝守疆。

  根源很好找。

  右長史一家,血淋淋的教訓擺在面前。

  忠心為王爺辦事,未必能得好。捨去性命,家人也不可保。與其如此,不如另尋出路。

  船將沉,不想法保存自身,等著一起丟命?

  自己死,只當是眼瞎耳聾,未能識得明主。

  家人何辜!

  心念生出,便如草生沃土,逐日瘋長,盤踞整個腦海。

  閆璟明白,必須加快動作。

  王府左長史與大同府推官有舊,早暗遣家人同對方聯絡。王府紀善,教授,良醫同樣四下活動,各尋關系,希望能保全一家老小。

  閆桓已死,朝中關系再不可用。

  閆璟入寧夏時日,為躲避朝廷耳目,少有外出走動,遑論同邊鎮文武結交。

  如今,身在薊州的楊瓚,竟是他唯一能仰賴的「關系」,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父死之仇,終生不忘。

  然而,如不能保全性命,何言報仇雪恨。

  離開寧夏之前,閆璟避開王府護衛,借出入承運殿之機,潛入右廊書房。小心搜尋暗閣,果然找到幾封密信,有寧夏文武,亦有遠近宗室藩王。

  時間緊迫,來不及仔細挑選,干脆連同木盒抱在懷中。

  將暗閣恢復原樣,小心查看廊下,確定王府護衛剛剛經過,立即推開房門,急步跑回廂房。

  半個時辰後,閆璟借口出府會友,向典寶領取腰牌。

  「城中會友?」

  王府典寶皺眉,目光中帶著懷疑。

  府內人心不穩,長史司屬官頻繁外出,借口五花八門,真實目的為何,彼此心知肚明。唯有王府之主被蒙在鼓裡。

  不知該言可憐,還是自作自受。

  閆璟雖得重用,卻無官身,勉強算是幕僚。長史都在謀求生路,一介書生,想離開王府另投他門,無可指摘。

  典寶沒有阻攔,直接取來腰牌。聞閆璟要用馬車,猶豫片刻,也答應下來。

  前路未卜,此人既能離府,必有靠山。與其卡著不放,與其交惡,不妨結個善緣。

  典寶意外干脆,閆璟出府的計劃,比預期更加順利。

  接過腰牌,套好馬車,離開王府百米,即以半吊銅錢打發車夫,由家人揮鞭駕車,直奔城門。

  手持王府腰牌,城門衛自不敢阻攔。

  閆璟繃緊神經,抱緊木盒。為免懷疑,行李都未敢多帶。直到離開城門,奔出十余裡,仍不敢放松。催促家人策馬,揚鞭飛馳晉地。

  路途之上,擔憂追兵趕至,不敢留宿客棧,只尋村屯農家,假言尋親,以銅錢換取衣食,借宿一夜。

  翌日,天未明,又繼續趕路。

  待到晉地,知曉安化王府護衛不敢輕入,方才放松些許。

  換上儒衫,進入太原城,尋到一家中等客棧,沐浴用飯,總算睡了個好覺。

  原本,閆璟可持盒中密信,直接投靠晉王。進入太原城,打的便是這個主意。

  未料想,翻看信件時,竟翻出兩封晉王親筆。蓋有晉王私印,寫於弘治十八年,字裡行間透露出對朝廷不滿,對孝宗懷怨,對少年天子難服,隱有舉「賢能」取代之意。

  這樣的信,落到世人眼中,唯四字可以形容:大逆不道。

  哪怕送糧送羊,開私庫支援邊儲,也會被奪爵,貶為庶人,甚至終身囚困。

  晉王府重要,不代表「晉王」一樣重要。

  晉莊王長壽,兒孫著實不少。更活過兒子孫子,王位交給曾孫。

  朱知烊是庶子襲封,長輩叔伯,堂兄堂弟,四個巴掌都數不過來。這些人貌似安於現狀,焉知不會盯著王府爵位,希望能取而代之。

  看過盒中書信,閆璟十分清楚,投靠晉王的路,完全被堵死。

  即便燒毀信件,對方也不會放心。

  說句不好聽的,死人才最能保密。

  閆璟只是三甲進士,生父獲罪戍北,朝中關系全無。本就是私逃寧夏,無聲無息死在晉地,誰又能知曉?縱然知曉,豈會冒著得罪晉王的風險,全力追查?

  想了整夜,閆璟終於明白,擺在他的面前的,唯有一條路。

  薊州,鎮虜營,楊瓚。

  一笑泯恩仇?

  盯著燭火,閆璟冷笑。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借其起身,當是先討還些利息。

  隔日,閆璟早早起身,同家人至太原東市,新購馬匹,重換車廂,掃去一切寧夏王府標志和線索,用過飯食,再度啟程。

  馬車離開半日,寧夏王的追兵方至太原。行動不秘,被守衛發現,逮入王府。

  晉王聞訊,立即著人審問。

  得知閆璟攜密信潛逃,其中即有早年書信,當場驚出一頭冷汗。

  「該死!」

  負著雙手,晉王在殿中踱步。

  猜不透閆璟會逃向哪裡,只能派人至客棧打探,尋到東市。

  因不能大張旗鼓,速度自然拖慢。

  等查明閆璟去向,派人追拿,前者早換過兩輛馬車,飛馳延慶州。

  屬官一路追到大同邊界,失去閆璟蹤跡,恐引來朝廷注意,不敢繼續再追,只能調頭回報,人追丟了。

  「丟了?」

  「依屬下推測,其人怕已過延慶,前往薊州。」

  薊州?

  聞聽此言,晉王猶如五雷轟頂,站不穩,後退兩步,倒在椅上。

  「王爺?」

  屬官擔憂不已。

  局面方好了些,陡然冒出這件事,實在令人措手不及。

  比起閆璟,晉王更惱怒安化王。如不是對方不安好心,留存書信,豈會予人把柄!說一千道一萬,也怪自己年輕不知事,不曉得天高地厚,生出不該有的心思。

  現如今,後悔也晚了。

  「下去吧。」

  忽覺疲憊,晉王靠在椅上,頹然搖頭。

  「王爺萬萬保重!」屬官咬牙道,「屬下立即點人,裝作商旅,前往延慶……」

  「不必了。」

  苦笑一聲,晉王面色發白,似萬念俱灰。

  屬官正著急,不知如何勸說,忽見一名中官走到殿外,行禮之後,小心翼翼拿出一頁紙,言是王妃令其送來。

  「呈上來。」

  再是心煩,王妃送來的東西也不能輕忽。

  薊州一場戰事,晉王妃兄長領兵支援懷柔,立下不小功勞。得天子封賞,升調大同府,手握實權。

  看在大舅子的面上,晉王也會讓王妃兩分。

  更何況,夫妻關系向來不錯,王妃常能為夫解憂,雖未誕下嫡子,地位仍牢不可破。

  別說尋常姬妾,曾有一爭之心的側妃,都被打壓得沒了脾氣。花信年華,竟如一潭死水,終日誦經念佛,難尋初入府時的嬌俏。

  懷抱野心,冒名入府的劉良女,被許給楊姓樂工,不甘命運,意圖再生事,直接被杖十五,鎖在房內。

  宮人送來湯藥,困於逼迫,當面喝下,轉頭便挖著喉嚨,一股腦都吐了出來。

  饒是如此,五日後,依舊變得聲音沙啞,形容枯槁,彷如即將枯萎的鮮花。

  以為其必死,宮人放松警惕,未再送藥。

  不料想,劉良女竟身藏剪刀,殺死楊樂工,換上一身男衫,當夜潛逃。

  臨行之前,放火燒屋,躲藏暗處。趁一片混亂時,尋到後門,故技重施,以利剪殺死守門的婆子,自掘開的土道逃出。

  大火熄滅,樂工的屍體已成焦黑。

  房內家具擺設,衣物樂器,俱被付之一炬。婚書契紙自不可尋。

  劉良女不見蹤影,找遍四周,也未能尋到蹤跡。

  宮人自知辦錯差事,跪在王妃腳邊請罪。

  王妃未見生怒,反令其起身。其後,喚人取來兩張身契,至太原府衙,劃去楊樂工和劉良女的戶籍。

  「人死了,戶籍留著無用,自當銷去。」

  宮人低著頭,只覺寒意從腳底升起。

  太原大同,都是邊塞之地。

  寒冬臘月,設法逃出王府,未必能活下去。加上沒有戶籍,遇上巡檢,必做流民處置。

  運氣好的,發衛所充僕婦。運氣不好,迷路跑到北邊,遇上韃靼游騎,被擄至草原,更是生不如死。

  在晉王妃眼中,劉良女有點小聰明,也是微不足道的蟲子,隨手能夠碾死,不值得再費心思。反而是寧夏生出的麻煩,才更需用心。

  左思右想,憶起日前兄長送來的家信,腦中靈光一動,立即動筆,寫下一頁紙,令人送給晉王。

  前番薊州大戰,邊軍缺衣少糧,軍餉不足。晉王府慷慨解囊,送出米面千石,肥羊百腔。

  吃過王府的米糧,不求感激,好歹知曉王爺對朝廷的忠心。

  留在鎮虜營的僉都御使楊瓚,深得天子信任。如能請他幫忙,攔住閆璟,截下大逆不道的書信,王爺再上表自陳,舉發安化王和寧王,有極大把握,求得聖上開恩,免去一場大禍。

  看過王妃之策,晉王茅塞頓開,頹然一掃而空。

  當即寫下書信,派遣王府長史,持腰牌印信趕往薊州。

  信中大篇驚惶悔過之詞,誓言舉發不軌之人,以報天子。對攔截閆璟,燒毀書信,只字未提。

  如此行事,即便楊瓚上交,天子震怒,也有借口推脫。

  假若楊僉憲能顧念前情,網開一面,晉王府上下都會感激。這麼大的人情,足夠晉王掏空半個私庫,再送糧萬石。

  信送出,晉王鄭重謝過王妃,猶不敢掉以輕心。

  召來幕僚,動筆寫下一封上表,痛陳年少之時見識淺薄,神短氣浮,庸目俗耳,以致被奸人蒙蔽,生出懷怨之心,實罪該萬死。

  「今幡然悔悟,願傾全力,戍守邊塞,以尊聖德,以報國恩。」

  其後,附寧王和安化王不臣的罪證,直接遞送京城。

  危急將至,必當爭分奪秒。

  表書遞出,再沒有回頭路。

  晉王知道,事發之後,縱能保全性命爵位,也將被各地藩王孤立。

  但他不在乎。

  事既不能兩全,保存性命為先。更何況,身為宗室藩王,理當效忠天子。

  今上年輕,頗有太宗皇帝之風,定有一番作為。

  一條路走到黑,保子孫後代恩寵榮華,被孤立又有何妨?

  天子姓朱,藩王也姓朱。

  同為聖祖高皇帝子孫,不能坐天下,卻可守疆土。

  大明強盛,後嗣子孫方能綿延。否則,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參照蒙元入關,南宋皇室的下場,聰明人都當警醒。

  這個道理,晉王之前不明白,現下卻記在心裡。

  出賣昔日戰友,愧疚略有幾分。但比起家人安穩,存世之義,這點愧疚,著實不值一提。

  晉王府屬官快馬加鞭,日夜兼程,疾馳鎮虜營。

  因事有拖延,啟程較慢,終落後閆璟一步。

  好在薊州剛經戰事,對往來之人盤查嚴格,閆璟在密雲耽擱兩日,方得路引,趕往鎮虜營。

  不曾想,前腳遞送腰牌,後腳就被人攆上。

  因彼此未曾見過,不知底細,當面對坐,尚可平安無事。

  帳篷裡,楊瓚看過兩枚腰牌,展開晉王書信,表情變了幾變,眉毛越挑越高。

  合上書信,重又拿起腰牌。翻到刻有「安化王府」字樣的一面,摩挲過凹凸不平的陰刻,沉思半晌,令長隨請營中錦衣衛。

  校尉入帳,抱拳行禮。

  楊瓚遞出腰牌,低聲吩咐一番。

  「如此行事,當盡速動手。」

  「是!」

  校尉離開,不到盞茶,晉王府屬官被請入軍帳。閆璟則被五花大綁,押出帳外。

  驟然被拿,閆璟驚愕失色。似不敢相信,楊瓚見都不見,就令人將他押下。

  張口欲喊,卻被直接堵嘴,綁到柱上。

  聽到鞭響,轉過頭,赫然發現,同行的家人,正縮頭縮腦,跟在錦衣衛身後。

  「唔——」

  閆璟不敢置信,也不願相信。

  見家人道出藏信處,掙扎得更為劇烈,狀似瘋狂。

  校尉不耐煩,掄起刀鞘,狠狠拍在閆璟臉側。

  「老實點!和楊僉憲玩心眼,合該有此下場!」

  軍帳內,楊瓚滿面笑容,請晉王府屬官落座,著人奉上香茗,態度極為親切。

  待屬官道明來意,立即道,王爺托付之事,定然盡力。

  「只一點,」楊僉憲笑容愈深,「王爺信中直言,將舉發不臣宗室,可為實情?」

  「楊僉憲放心,在下來時,王爺已上表朝廷。」

  「甚好。」

  楊瓚點頭,喚人帶屬官前往西營。

  「奔逃之人已被拿下,長史不妨親自辨認。其私逃寧夏,助不臣之人謀逆,本官定會上奏朝廷,治其重罪。」

  「多謝楊僉憲!」

  長史不識得閆璟,看過路引腰牌,知楊瓚沒有誆言。

  等木盒取來,見兩封密信被燒,余下一封不痛不癢,雖有抱怨,不致天子降罪,不由得感激萬分。

  「此封留存,可堵他人之口,還望長史體諒。」

  「在下知曉,楊僉憲無需多言。待回稟王爺,定言僉憲高義。」

  一番客套,長史滿意離開。

  楊瓚親自送出營房,待背影遠去,對身邊主簿笑道:「梁主簿這項本領,本官著實佩服。」

  「僉憲誇獎,下官實不敢當。」

  原來,燒毀的書信,俱由梁主簿臨摹,全是贗品。

  展開書信,楊瓚笑呵呵點頭。

  這樣的把柄,豈能說燒就燒。遞送入京,交給天子,才有大用。

  他相信,晉王能做到這個份上,定有十分誠意。但一時服軟,不代表一世如此。

  留下後手,總是必要。

  如晉王忠心不移,這兩封信便用不上。哪天不甘寂寞,生出妄念,這就是絆倒馬腿的長索,壓死駱駝的稻草!

  心思多詭,不夠誠實?

  楊瓚收起笑容,斂下雙眸。

  身在朝堂,終不由己。既決心扶助熊孩子,開創中興盛世,有些事不能不做。

  哪怕不合道義,背上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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