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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不速之客

  正德二年,四月丁丑

  皇子公主洗三當日,宮城內笙歌鼎沸,繁弦急管。皇城內車水馬龍,紅飛翠舞,紫陌紅塵。

  國朝有續,普天同慶。

  天子下旨,減免薊州、貴州、湖廣等地稅糧,皆以兵禍水旱地震之故。敕禮部及五城兵馬司,皇子公主洗三當日,京城之內不宵禁,東安門各處置中官禁衛,擬發節賞。

  「銅錢三枚,麥餅饅頭俱以紅飾。」

  翰林院抄錄聖旨,發順天府,張貼皇城各門。

  憂民丁少識字或不識字,安排秀才童生於城下宣讀。不出半日,天子恩德傳遍京師。京畿郊外,遠至通州亦有耳聞。

  都察院上言,皇子公主尚在襁褓,縱為瓊枝玉葉,福深祿厚,仍不可過甚。

  奏疏未遞至御前,先被內閣壓下。

  三位閣老意見相同,宮中喜樂之時,遞上這樣煞風景的奏疏,非但帝後,兩宮太後都將勃然不悅。

  換成旁人,哪怕是副都御使,壓下奏疏,根本不必有半句解釋。

  偏偏上疏的是都御使,且出於好意。內閣考慮之後,認為不可輕忽,最終決定,由劉東陽執筆,附上批復,發回通政使司。

  如是劉健,遣詞定會過於強硬,引來對方反彈,事情反而不好收拾。

  謝遷善言,卻因謝丕之故,同都察院很不對付。遇都察院上下,即便是兩位都御使,也是皮笑肉不笑,能不說話,一概點頭了事,半點不給面子。

  唯有李東陽,善謀能言,和都察院關系還算不錯,最為合適。

  思考片刻,李閣老懸腕紙上,百余字一揮而就,字裡行間,既不過於強硬,又能讓觀者體會深意。

  批復的主旨,只要為兩點:

  其一,龍鳳三胞,實天賜之喜。民間遇此吉事,必由州府上報,朝廷發賞。

  今中宮所出,一雙公主,一位皇子,皆居嫡長,實乃祥瑞之兆。於國民,都是大喜。這個時候,出言反對慶賀,實在煞風景,極不妥當。

  其二,洗三之日,慶賀發賞均出內庫,無干國庫。如何操辦,屬天家之事。銅錢麥餅散於民丁,賑濟饑苦,彰顯天子仁厚,並非無故奢靡,不應阻攔。

  民間富饒之家,遇添丁之喜,亦要多方慶賀,或散餅乞兒,或流水設宴。

  天子下旨慶賀,除宮宴之外,比之江南豪富,用度可謂節省。

  還有一點,李東陽沒有明說,兩位都御使看到批復,定能明白。

  此番慶賀,不只內庫出錢,仁壽宮清寧宮都抬出箱銀,交承運庫換做銅板,三枚以紅繩串連,封入木箱,洗三當日,於東安門等處散發。

  意圖阻攔,天子不究,兩宮也不會放過。

  惹怒天子,好歹能說項一二。兩宮心系孫輩,身居宮中,若是被惹惱,未必肯聽解釋,也無從解釋。

  後宮不可干預朝事,為孫子孫女洗三添福,卻與國事什麼相干?

  兩宮同時發怒,向天子施壓哭訴,天子順水推舟,上疏之人必遭牢獄之災,誰也救不了。

  此事按下,內閣以為再不會旁生枝節。未料想,天子竟下旨,皇子公主洗三、滿月,均按新規,宮中操辦,舊例一概廢除。

  依慣例,為皇子公主祈福,道觀寺廟亦要貢奉。

  問題是,朱厚照對和尚道士的印象很不好,欽天監監正上言,直接被打回,御筆批示,自朕起,凡宮中之喜,不用寺廟道觀。

  簡言之,念幾句經文,敲幾下木魚,就有千百金銀的好日子,一去不復返。

  潛心修行的道人高僧,自當敬重。六根不淨、披著僧服道袍,滿心花花世界的酒肉和尚,無良道士,還是哪涼快哪歇著去。

  想起弘治帝服用丹藥,朱厚照皺眉,倏然冒出一股火氣。

  再次提筆,寫下敕諭,敕僧錄司令和道錄思,嚴查天下寺廟道觀,游方之人。凡遇欺世盜名,騙取百姓錢財,必收回度牒,交有司發落。

  出於一時之氣,天子下令嚴查僧道,皇家喜事不供奉香油,其影響之深遠,非尋常能夠預見。

  隨消息廣布民間,上行下效,先是士大夫,後是百姓,漸也杜絕此風。

  對一心向道,佛在心中的修士,此事影響不大,反予其清幽,助其修行。

  掛羊頭賣狗肉,借寺廟道觀斂財之徒,便如墜入泥潭,撕開畫皮,現出真面目,終落得香火寥落,信徒散去,再不復往日風光。

  從正德二年到正德二十三年,天下寺廟道觀,記錄在冊者竟少去一半。更不用提鄉野無名之地。

  正德皇帝尊崇聖祖高皇帝之法,卻非全盤采納。對僧道所行,便與之背道而馳。

  對此,後世褒貶不一。

  唯有一個觀點,世人共舉,自正德二年起,各地耕田稅收屢有增長,乃是不爭的事實。

  寺廟道觀不交稅。

  道士不提,寺廟往往占有大片良田,旱澇保收,全收歸自身。加上信徒的香油錢,無論真修士假和尚,多富得流油。

  乍一看,貌似關礙不大。將各府州縣疊加,數量委實驚人。

  起初,朱厚照只想收拾人,並未考慮到這一點。

  隨事情發酵,戶部尚書韓文察覺其異,盤點國庫銀糧,登時雙眼發亮,磨刀霍霍,斬下百頃僧田,發於百姓。

  被和尚抽小人?

  韓尚書拂過長須,手一攤,本官信道,隨他去抽。

  況且,高僧六根清淨,無視凡塵,怎惜阿堵之物。懷恨在心,藏怨宿仇,必是佛心不堅,更不足慮。

  韓文之後,繼任者皆循此例,偶有增補,絕無更改。

  到正德十六年,楊瓚升任戶部尚書,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上奏御前,向名山古剎收稅。

  種田就要交稅,無人可以例外。

  韓尚書等前輩揮舞鐵鏟,鑿開道路,楊尚書扛起鐵鍬,繼往開來,將大明戶部六親不認,神佛不忌,為豐國庫向天借膽的「傳統」,發揮得淋漓盡致。

  當然,僧人只算開胃菜。

  在楊尚書眼中,商人,尤其是到明國發財的番商,才是「豐收」對象。

  知曉航路,手握貨源,便掌握主動。

  一匹絲綢,兩只瓷瓶,價格翻上幾倍,照樣要乖乖交錢。

  大批量低價傾銷,搶奪歐羅巴市場,輕而易舉。遠航美洲,設置衛所,同印第安人做生意,趕走歐羅巴海盜,更是手到擒來。

  打壓歐洲美洲手工業?

  楊瓚正色表示,此乃商業競爭,屬正當范疇。

  不服?

  咬他啊。

  比起後世某些國家,他可是相當厚道。

  自正德朝起,番糧大批量種植,解決百姓口糧問題,剿滅海匪倭賊,解除北疆邊患,大明的商業愈發活躍。

  沿海市舶司,邊鎮互市,人聲鼎沸,一派欣欣向榮。

  官道之上,行走往來的商隊,絡繹不絕,貫穿南北。

  朝廷征收商稅,糧稅的比重發生傾斜。

  最直接的後果,保存在戶部稅糧簿冊,越來越薄,國庫中的金銀,卻堆得越來越高。

  布衣小民,田間耕種的農人,只覺負擔減輕,日子越來越好過。日日祈禱,望正德天子長命百歲,萬歲萬萬歲才好。

  無人可以預料,短短二十余年,江南之地,將恢復南宋時的盛景。中原王朝,仿如盛唐之時,以其繁華盛景,吸引四方使節,八方來客。

  如今的正德皇帝,尚未霸氣側漏,還是個時常犯熊的少年。

  早朝之後,必擇道坤寧宮,探望月子中的皇后,圍著三個白胖的娃娃打轉。

  正德二年,四月戊寅

  距皇子公主洗三已過數日,皇城內仍喜慶不減。

  照此勢頭,或將持續到三位小殿下滿月。彼時,又會是另一番熱鬧景象。

  天氣轉暖,五城兵馬司兵士,順天府衙役,包括部分城門衛,開始整日勞碌。不為巡城和緝拿人犯,而是扛著掃把木鏟,清除城頭和城內積雪。

  冬日大雪,層層堆疊,凍得結實,仿佛巖石一般。

  季節輪換,冰雪消融,雪水裹著灰塵,四下流淌,路面登時變得泥濘不堪。

  民居商鋪之前,自有人清掃。

  幾條寬道,則屬兵士衙役分內之責。每日早起,到衙門領取腰牌,第一件事,不是問大案要案,而是尋到管事主簿,詢問清楚,今天要掃哪一片。

  初為衙役的年輕人,頗有些不情願。

  老衙役拍拍對方肩膀,一邊挑選木鏟,一邊笑道:「錦衣衛身為天子親軍,都要疏通京城溝渠水道,咱們不過是清雪,活計清閒,也不算掉份。」

  宮城之內,直殿監迎來整年之內,最忙碌的時刻。

  「宮殿廊廡,邊邊角角都要清理干淨,不得有半點雪水。」

  「三大殿那裡,劉廠公提了幾次,都要注意著點。」

  「仁壽宮,清寧宮,乾清宮,坤寧宮,人手都配足沒有?」

  「長春宮,萬春宮……」說到這裡,掌印太監頓住。

  那兩處,本該是繁花錦簇,脂粉流芳,鶯歌燕舞之地。

  哪料想,天子愣是不去。

  到頭來,牡丹國色,嬌蘭芬芳,都成了壁掛,湊上去實無必要。說不准,還要在坤寧宮前落下不好。

  「馬公公,您看,這兩地兒的人手怎麼分?」

  乾清宮和坤寧宮是帝後所在,都是搶著去。別說手巾束鈴,管理簽書都能打破頭。

  仁壽宮清寧宮也是好地方,太後太妃見不著,落在哪位掌事眼裡,誇上幾句,照樣不愁出身。

  長春、萬春兩宮,不是冷宮,勝似冷宮。不經事的小黃門,照樣頭搖成撥浪鼓,一個勁往後縮。

  遇到這種情況,掌印太監也是頭疼。

  到頭來,只能強行分派人手。

  雙手一攏,眼睛一瞪,不想去也得去。

  「委屈了?萬春不提,長春宮裡可住著沈賢妃!」

  賢妃?

  小黃門暗地撇嘴。

  一年到頭見不著天子,也配叫「妃」。怕是連坤寧宮的女官都不如。

  「得了,快點去,動作麻利些。」一名年長的掌司,出於同鄉情誼,提醒道,「去到那裡,睜大眼睛,閉緊嘴。遇到人搭話,別隨便應,全當自己是個聾子。明白沒有?」

  小黃門重重點頭。

  見此,掌司拍拍他的腦門,低聲道:「早去早回。聽尚膳監那邊熱鬧,北疆送來幾車野物,咱們吃不著肉,也能撈口湯喝。」

  小黃門雙眼發亮,連聲道謝,忙不迭抓起掃把,和幾個同伴趕往長春宮。

  掌司袖著手,搖了搖頭。

  內廷十二監,照樣有清水衙門。

  如直殿監這般,連御前伴當都見不著,日子當真清苦。早年間,別說下邊的人,掌印太監都能被別監掌事欺壓。

  今上登基後,司禮監和內官監管得嚴,東廠、西廠隔三差五抽調人手,加上後妃移宮等事,直殿監上下總算好過不少。

  待掌印太監尋到門路,同御前大伴高公公搭上關系,尚膳監有什麼稀罕物,也能夾兩筷子,嘗個味。

  人生苦短,對內廷中官而言,斷絕子孫親緣,不能得貴人青眼,總要混個溫飽,好歹不廢這幾十年。

  掌司沒有劉瑾張永等人的地位,也不如掌印會鑽營,他所想的,不過是安安穩穩,攢下些銀子,認個干兒子,待終老之後,有人摔盆。

  十二監中,多數中官都抱著一樣想法。

  只可惜,世風之下,中官多被妖魔化。一人犯錯,便會波及整個群體。

  先時,朝官上言,減中官之數,裁除冗員。貌似可取,實則斷百人生計。

  加上遇事直指奸宦,無事也罵佞幸,各種宿怨積累,中官同朝官為敵,東西廠各種下狠手,當真不是沒有理由。

  有在殿前站了片刻,掌司搖搖頭,想起掌印吩咐,不敢繼續躲閒,帶上余下幾人,拿起工具,快步行往華蓋殿。

  自三位殿下誕生,各地藩王宗室皆上表恭賀。

  番邦屬國聞知消息,第一時間派遣朝貢使臣,趕往明朝都城。

  兀良哈來得最快。

  朵顏、泰寧、福余三衛指揮親至,不只送上貢品,更將親生兒子帶來,面奏天子,請入武學。

  為表效忠,同韃靼結親的部落首領,脫光膀子,在宮門前負荊請罪。並放言,如得天子原諒,回去之後,必定立刻發兵。靠近遼東的韃靼部落,有一個算一個,全部趕回漠北。

  顧卿在遼東半月,分別見過三衛首領,傳達天子旨意。

  手段簡單粗暴,先禮後兵丟到牆角,百余人直闖衛所駐地。

  顧指揮單人匹馬,長鞭飛卷,抽得部落第一勇士滿地打滾,沒了脾氣,徹底贏得壯漢們的友誼。

  見識過顧指揮使的強悍,得知四千韃靼叩邊薊州,僅少數人逃出生天,三衛首領當場拍著胸膛,齊聲表示,高皇帝起,兀良哈宣誓效忠大明,為大明戍守邊塞。今過百年,此志依舊不變。

  篝火燃起,噴香的烤全羊抬進帳內,眾人舉杯暢飲。

  美麗的兀良哈姑娘,一身彩裙,如鮮花一般,飛旋舞動。

  酒酣耳熱之際,朵顏衛首領半是玩笑,半是試探,對顧卿道:「我有一女,年方二八,是草原上最美的鮮花。指揮使是英雄,勝過最凶悍的雄鷹。我願將女兒配給您這樣的勇士。」

  顧卿搖搖頭,道:「實不相瞞,本官已有家眷。」

  「無礙,英雄理當擁有更多的美人。」

  顧卿仍是搖頭,道:「雄鷹只擇一偶,形影相隨,皓首終老,本官亦然。」

  聽聞此言,朵顏衛首領哈哈大笑。

  「能得指揮使如此,必定是傾國傾城的美人!」

  顧卿沒點頭,也沒有否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美人嗎?

  想起遠在鎮虜營的某人,顧指揮使彎起嘴角。

  趙橫坐在下首,見指揮使笑成這樣,不禁打了個冷顫。

  顧指揮使展顏,多數時間,必定有人倒霉。

  掃視看呆的一眾壯漢,趙橫暗自搖頭,大禍臨頭尚且不知,當真是可憐。

  篝火燃燒整夜,三位首領酩酊大醉,顧指揮使依舊神清目明,自斟自飲。

  待壯漢們酒醒,想起自己拍著胸脯,答應下什麼條件,後悔也晚了。

  即便想抵賴,顧指揮使冷眼掃過,烏黑的馬鞭敲著掌心,立即頭皮發麻,只能集體認栽。加上朝廷許以重利,增開互市,到最後,不情願也變成情願。

  於是,借皇子公主誕生,兀良哈壯漢們組織人手,進京朝貢。

  為表誠意,集體將兒子送進武學。

  名為習得本領,為襲父職做准備,交好朝中。實則作為「人質」,進一步證明,兀良哈對大明耿耿忠心,矢志不變。

  對壯漢們的識趣,朱厚照很滿意。

  心情舒暢,人也變得大方。

  絲綢茶葉,鹽巴胡椒,成箱抬進四夷館。

  兀良哈深受「感動」。自京城返回,立即發兵攻打韃靼。期間,恐實力不濟,遣人聯絡瓦剌,對韃靼部落進行圍攻。

  因阿爾禿廝部見利忘義,面臨內訌的漠南,瞬息亂成一鍋粥。

  臨近的中亞番邦,陸續被牽扯進來。隨戰事擴大至漠北,莫斯科大公國終於卷入戰火。戰敗韃靼鐵騎和中亞騎兵,如漢時的匈奴一般,為逃避追兵,大批湧入歐羅巴。

  被歐洲史學家稱為「毀滅根源」的大戰,也由此拉開序幕。

  兀良哈首領進京時,幾艘木船在松門衛靠岸。

  船上之人身材矮小,皮膚黝黑,均著明人服飾,說一口漢話。領頭之人言是朝貢使節,有上國賞賜木牌為證。

  衛所指揮得報,令人取來木牌文書,木牌確是朝廷所賜,上有正德元年字樣。文書則十分古老,蓋正統年間印,上載番邦之名,琉球。

  與此同時,鎮虜營中,楊瓚得朝廷詔令,安排專人照看玉米,打點行囊,准備還京。

  收拾文書時,忽聽長隨來報,有人請見。

  「來者何人?」

  「回僉憲,是個二十許的書生。未有拜帖,只遞上一塊腰牌,言是僉憲故人,姓閆。」

  閆?

  接過腰牌,見上刻安化王府,楊瓚驟然瞳孔緊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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