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雷霆也是君恩
劉瑾丘聚躬身走進暖閣,跪地行禮。
等候許久,未見叫起,兩人心中開始打鼓。
莫非辦差出了問題,天子不滿意?
越想越是沒底。
心中似有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兩人不敢抬頭,只能小心側首,用余光瞄向旁側,拼命向張永高鳳翔使眼色。
好歹給個提示。
高鳳翔袖著手,微躬著身,眼觀鼻鼻觀心,不動聲色,壓根無心幫忙。張永記著交情,朝丘聚努努嘴,示意往御案上看。
御案?
丘聚登時冒出一頭冷汗。
都說不敢搖頭,哪裡敢盯著御案。這是幫他還是害他?!
張永垂首。
那就沒辦法,繼續跪著吧。
最後,到底是劉瑾膽大,迅速抬頭掃過一眼。
兩摞奏疏之間,棗紅色的木盒打開,黃燦燦的顆粒冒尖。天子眼也不眨的盯著,似乎正在……運氣?
看錯了吧?
停頓兩秒,劉公公連忙低頭。
心裡拿不准,正想再看一眼,頭頂忽傳來聲音:「劉伴伴。」
「奴婢在。」
壞了!
該不是抬頭被抓包?
「起來。」
盯了許久,也沒盯出個五四三來,朱厚照頓感挫敗。
「丘伴伴也起來。」
「謝陛下。」
丘聚站起身,不想其他,先瞪劉公公。
憑什麼這廝先被叫起,咱家卻是「也」?!
無視丘公公,劉瑾開口道:「陛下,奴婢自北還,帶回楊御史上言。並有監察御史劉慶隨同進京。」
「楊先生的奏疏?」
朱厚照立刻打起精神,道:「呈上來。」
「是。」
劉瑾上前兩步,將一只信封遞上御案。
信口未封,紙頁對折,厚度相當可觀。
墨痕透出紙背,筆鋒銳利,似乎帶著朔北的風霜雪冷。
將信封交給劉瑾時,楊瓚千叮萬囑,務必親自呈送御前,中途不可經他人之手。西廠、東廠和錦衣衛不行,通政使司和六部內閣更加不可。
「事關重大,請公公務必謹慎。如有洩露,則前功盡棄,你我都當擔責。」
楊瓚鄭重其事,劉瑾肅然點頭。
一路之上,信封隨身,片刻不離,丘聚都沒見過。
如此重視,未必是覺悟多高,究其根本,金尺威力驚人,劉公公甚懼,有生之年,能避則避,絕不想再挨一次。
「如果楊先生在就好了……」
展開信紙,看著熟悉的自己,朱厚照自言自語。
依他所想,楊瓚熟知海外方物,看到雙嶼衛呈送的番糧,必能知曉做法。到時候,直接下鍋即可,完全不用自己費腦。
這種只能看不能吃,無從下嘴的滋味,實在太難受。
前兩頁的內容平平無奇,主要條陳戰後諸事,包括鎮虜營重建,邊民安置,邊軍衛軍賞銀發放,戰死將士身銀,以及邊儲稍有不足,需從大同遼東市貨。
第三頁中段,內容發生變化。
先言以利誘使韃靼部落互相攻伐,借機鞏固邊防,募集邊軍。後言邊鎮工事年久,幾經損毀,密雲等地的邊鎮寨堡為賊虜熟知,需調撥庫銀,發役夫重新修築。
隨之話題一轉,提出為鞏固邊防,需肅清地方,嚴查貪墨,重遣武將文官,以御史廠衛監察,並嚴朝廷考績。
「聖祖高皇帝定法,凡官員評定,無論京城內外,無論文武品級,必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稱職升調,平常留任,不稱職陟黜。」
「藩王府長史司屬官不外調,姻親不內除。大臣親族不得任科道,僚屬同族需上下相避。」
「今立國百年,祖宗之法日漸飛馳,朝中地多有疏漏。」
「其一考績,人情一則,金銀又一則。當升者不升,當黜者不黜。有能者不提,無能者占位。長此以往,庸碌之輩立朝,貪墨之徒掌印,何言肅朝正綱。
其二藩王長史司。聞有藩王長史軼不滿九年,非進士出身,轉調外省即任知州、道員、知府乃至布政。大背聖祖之法,豈可不究?
其三,大臣之族外放科道,遞相交通。僚屬同族彼此穿鑿,當避不避。遇事彼此勾連,審案互相包庇。小民冤屈無訴,苦痛難言。」
「臣乞陛下,復遵祖宗成憲,申明聖祖舊章,選官升調當以正大光明,裁汰冗員必以阿附黨比。臻治理爾,裁汰庸碌,表旌優異。
官員考績,當遣御史詳糾,令廠衛細查。
凡有實才政績,不拘一格,酌情升賞,則近悅遠來,聚攏英才。
凡列班無片言,遇事無決斷,以阿諛逐流晉身,皆當警其毋蹈覆轍。此後不改,或降級黜免,或外調戍邊……」
紙上千言,朱厚照看得極快。
翻過最後一頁,又從頭再讀,字字句句,幾乎印入腦海。
通讀三遍,猛然拍案。
「好!」
登基之初,朱厚照即下旨,意在恢復聖祖高皇帝之法。當時並未想到這般深遠,歸納因由,生悶氣犯熊,和朝臣對著干才是重點。
現如今,江南剿匪,北逐韃靼,倭國運銀,四夷納貢。
漸漸的,朱厚照的思想開始發生轉變。
雖不改「熊孩子」本質,做事卻自有基准。
偶爾胡鬧,到底不會出格。當忍時,不會硬著脖子在奉天殿掀桌,進而甩袖走人。
太宗皇帝依舊是榜樣。飲馬草原,馬踏胡虜,仍是少年天子不變的夢想。
然而,吃過幾回教訓,他不會腦袋發熱,披上鎧甲,抓起寶劍就當朝宣布北狩。也不會隔三差五召集宦官,在內廷來一場比斗演武。
「陛下當做下棋之人,推動棋局,掌控黑白兩子。」
幾月前,對楊瓚這番話,少年天子尚有幾分懵懂。
現如今,坐在龍椅上,俯視朝堂文武,朱厚照終於明白,身為棋子和操控棋盤,究竟有何不同。
「好!」
又道一聲好,因番糧而起的郁悶,立時一掃而空。
「楊先生此言甚好!」
朱厚照拊髀拍案,大喜過望,連聲叫好。
動作幅度過大,幾封奏疏被掃落,攤開在金磚之上。
劉瑾恰好咱在一邊,下意識掃兩眼,瞳孔驟然緊縮。
怎麼著,咱家還沒動手,這是哪個又開始找麻煩?彈劾咱家受賄,逼迫官員獻銀?
李公公冷笑,示意丘聚低頭,瞧見沒有,一群上桿子找收拾的!
丘聚冷哼,依舊看劉瑾不順眼,但在這件事上,兩人必須保持一致,沒有第二個選擇。
高興之下,朱厚照令張永磨墨,鋪開黃絹,提起御筆,洋洋灑灑,千字一書而就。
「蓋敕命之寶。」
「是。」
張永應諾,親往尚寶監取寶印。
放下筆,朱厚照興奮難消,心情大好。指著打開的木盒,道:「劉伴伴,丘伴伴,爾等可識此物?」
「回陛下,奴婢愚鈍,見識淺薄,並不識得。」
「此乃番糧,雙嶼進獻。」
抓起幾粒,示意劉瑾丘聚上前。
「爾等看看,可有食法?」
食法?
捻起一粒,劉瑾斟酌兩秒,心思急轉,腦海中迅速閃過幾個念頭。
如比照蜀黍稻麥,可以水蒸煮,也可碾粉制餅。該用哪種辦法,是不是行得通,卻無十分把握。
謹慎起見,李公公沒有急著開口。
丘聚比較實在,想不出辦法,干脆扔嘴裡一顆,咬幾下,著實咯牙。
勉強咽下去,面向天子,一邊牙疼,一邊表示:「陛下,此物不能生吃。」
朱厚照張口結舌。
他該說什麼,丘伴伴果然忠心?
劉瑾高鳳翔互看一眼,心下暗道,其實谷大用不算棒槌,這位才名副其實。
張永返回時,暖閣裡一片寂靜。
見丘聚捂著腮幫子,劉瑾高鳳翔眼角直抽,朱厚照滿面復雜,張公公奇怪挑眉,這是怎麼著?
得知前因後果,張永同樣無語。
難怪丘聚和谷大用關系最好,一樣的實誠,腦袋缺根弦。
小半個時辰過去,幾人都沒能想出辦法。最後是劉瑾出言,遣人下江南,到雙嶼衛問個清楚。
朱厚照點頭,只能這麼辦。
面子不重要,吃到嘴裡才是根本。
「這一盒給楊先生送去。」
「奴婢遵命。」
張永和劉瑾齊聲應諾,同時瞪眼。
天子沒有明言,東廠還是西廠,必須爭上一爭。
谷大用是內定東廠提督,張永一直被戴義看好,九成可能,會繼戴公公之後,成為司禮監掌印。兩人交情不錯,利益相同,又有劉公公作為共同敵人,聯系自然更加緊密。
谷公公不在,張永代表司禮監和東廠,必須踢飛劉瑾。
中官相爭,不是朱厚照關心。
少年天子振作精神,下定決心,明日早朝,必須在氣勢上壓過群臣。
不能當殿拍板,也要讓內閣六部知道,復行高皇帝之法,嚴查貪官,重立舉薦任用制度,勢在必行。
晚膳後,朱厚照捧著木盒,駕臨坤寧宮,和皇后對坐榻上,研究番糧吃法。
臨近產期,夏福愈發顯得圓潤。
李院使和趙院判會診,研究脈案,確定皇后身懷多胎。
「雙胎可能最大。」
聽聞喜訊,朱厚照樂得蹦高,日日念著「朕的長公主」。
兩宮同樣大喜。
王太皇太後和吳太妃親至坤寧宮,安排一應事宜。高壓之下,宮人中官都繃緊神經,走路萬分小心,直將皇后當成易碎的瓷器。
張太後和兒子相似,表達好感的方式就兩個字,給錢。
金銀玉器,珍珠寶石,綾羅綢緞,流水般抬進坤寧宮,送進皇后私庫。按照太後娘娘的原話,她只天子一個兒子,賞賜皇后相當於給孫子孫女,何樂不為?
長春、萬春兩宮的美人,聽聞消息,一樣緊張。自己不出門,更約束宮人中官,非必要絕不能靠近坤寧宮。
人心隔肚皮。
自己萬般謹慎,難保他人不會一時糊塗,生出歪心。如果皇后哪裡不對,查來查去,查到「鄰居」身上,自己無辜被牽連,冤不冤枉?
比起宮中的緊張,夏福倒是一如往常。
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按照醫囑,每日在宮中慢行兩回,水粉胭脂一概不用,素面朝天迎駕,照樣瑩白水嫩,嬌美似即將盛放的牡丹。
掌燈時分,小夫妻湊到一起,關上殿門,對著盒中番糧皺眉。
許久,夏福打個哈欠,道:「陛下,妾撐不住,不然等明日再想?」
「福兒乏了?」
夏福點頭。
「那福兒先睡,朕再想想。」
夏皇后沒有堅持,倒在榻上,片刻就沉入夢鄉。習慣使然,無意識伸手撈過,抓住天子衣領,抱枕似的摟在懷中。
朱厚照沒有半點驚訝,調整姿勢,舒舒服服靠在皇后懷裡,繼續研究番糧。
宮人彎腰進殿,小心移走戳燈。過程中,始終低著頭,目不斜視,雙眼緊盯地板。
究其原因,帝後相處過於和諧,天子頗有些夫綱不振。同皇后獨處尚沒什麼。旁人見到,恐會氣急敗壞,下龍爪滅口。加上兩宮有言在先,不想被卷上草席扔出宮外,每逢天子駕臨,無論女官宮人,都不敢輕易往前湊。
飛上枝頭,一步登天,太過遙遠,也不切實際。
老實干活,多攢些體己,向高品級女官發起沖鋒,才是根本。
正德二年,三月辛亥,早朝之上,天子敕諭群臣,復高皇帝選官考績之法。
「朕以幼沖嗣位,惟賴廷臣輔弼。」
「文武股肱,惟精白磊落,匡正社稷,一心恪供。職必以不愧不怍為期,以阿權膴仕為戒。」
「今復祖宗成憲,申明聖祖高皇帝舊典,黨比符同,列銜無功,扇動浮言,顛倒是非,傷殘善類,貽累辱國,朕不輕貸。」
「故諭。」
跪於殿中,群臣耳際嗡鳴。
退朝後,行過金水橋南,不下十人腳底發軟。
未等商議出對策,東西兩廠的番子傾巢而出,依高皇帝之法,嚴查官員品行。
京城之內,風聲鶴唳,京城之外,草木皆兵。
兩班文武,神經都已繃到極限,稍有風吹草動,便能引來劇烈震動。
這種情況下,劉慶的彈劾奏疏拋出,猶如水落滾油,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內閣三老都預感不妙。
常言道,好的不靈壞的靈。
李東陽和劉健等人,寧可相信預感出錯,判斷有誤,也不願坐實猜測。不然的話,事情必將脫出掌控,不只邊鎮,整個朝堂都要翻天。
為此,三位閣老不惜聯合六部九卿,集體上疏,希望天子能收回成命。
哪怕北狩,也好過復行高皇帝之法。
洪武年間,貪墨五兩就能殺頭。
同榜進士,入朝三載,就能殺個干淨。
官員戴著枷鎖斷案,京官寫好遺書上朝,何等怵目驚心。
遍數朝堂之上,有一個算一個,誰沒收過火耗冰敬,內閣三老都不能免俗!如復行洪武舊章,大半個朝堂都要殺空。
為此,內閣不惜站到天子對立面,意圖逼迫朱厚照讓步。
然而,這一次,少年天子不會讓步,也不想讓步。
有些事可以退讓,有些事必須堅守底線。
刀握在手裡,何須再忍?
天子意志堅決,群臣束手無策。
有人尋上劉慶,威脅利誘,手段盡出。甚至做好准備,萬不得已,先踢出幾個替罪羊,再圖後事。
未料想,劉柱史吃了秤砣鐵了心。
送走來人,當即咬破指尖,寫成血書,具官服烏紗,金水橋南碎首。
此舉無異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劉慶雖然未死,天子的怒火卻是更甚。
六部九卿仍在努力,做最後掙扎,劉健謝遷緊縮眉心,長吁短歎。李東陽負手廊下,仰望灰蒙蒙的天空,目及振翅而飛的雛鳥,神情復雜。
事不可為,亦不能為。
或許,該退讓的不是天子……
正德二年,三月已未,天子敕諭,黜陟薊州、延慶州、興州、營州文武共計三十六人。裁革四州衙門通判等官四十五員,皆管糧、捕盜、勸農等事,無能開革。
「降永寧知縣雲南鶴慶軍民府經歷司為吏,以收受賄銀,不接冤狀,引民怨,下錦衣獄杖三十,後遣。」
「平谷知縣、縣丞、典史。職任中,無律察商民,索取金銀,不從者必枷號示眾。嚴酷甚,有小民畏而縊死。其母上告,竟為酷吏所械,冤死獄中。其行之惡,禽獸不為!
下錦衣獄,重杖三十,枷號十日。知縣斬首,縣丞典史黜官,三族謫北,永遠戍邊。」
「延慶知州違例乘轎,濫役人夫,少給糧價,霸占軍屯,械至鎮撫司獄,重枷東安門外,一月期滿,發密雲後衛戍邊。」
「薊縣知縣,糧運使收奸商金銀,以陳糧充新米。藏糧布私市賊虜,違法事多,難以常例處,令重枷縣衙外兩月。運糧使斬首,知縣典史發遼東,縣丞留任,主簿以下入軍戶,發潮河所。」
「三河縣丞戍邊。」
「營州知州杖三十,發貴州。判官杖十,發密雲。」
「四海冶所指揮使降千戶,以臨陣怯戰,奪部下之功……」
敕諭當殿宣讀,只字未提薊州冒功,皆以貪墨,欺民,違制定罪。群臣心中有底,卻壓根沒法說情,更無從爭辯。
坐在龍椅上,朱厚照無比舒爽,大有橫眉吐氣之感。
看著往日裡滔滔不絕,現今卻理屈詞窮,啞口無言的兩班文武,嘴角止不住上翹。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哪怕降下九天劫雷,照樣得站直等劈!
與此同時,數匹快馬馳入鎮虜營。
黑衣圓帽的番子翻身下馬,直言請見楊瓚。
「天子口諭,此物交予楊御史。」
送走番子,楊瓚回到帳中,隨手打開木盒,看清裡面裝的是什麼,立即瞪大雙眼。
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