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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師》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喜訊

  兩個巴掌長,五指寬的木盒,滿滿裝的都是玉米粒。

  乍一看,貌似不少,粗算下來,頂多三顆玉米,最多四顆。

  楊瓚幾度暢想,尋找到玉米土豆,在各府州縣大范圍種植,既能緩解糧食問題,又能豐實邊儲,增強邊軍實力。對抗小冰河期的同時,徹底解除邊患。

  問題是,想得再美好,終不是實際。

  捻起幾顆曬干的玉米粒,楊僉憲歎息一聲,眉頭深鎖。他忘記最重要一點,非專業出身,番糧到手,也壓根不曉得怎麼種!

  總不能隨便挖個坑,扔進去了事?

  相隔兩地,朱厚照為吃發愁,楊瓚為種發愁。

  面對玉米,君臣生出同樣的挫敗感。

  仔細想想,或許可以效仿皇莊,令沿海衛所搜尋佛郎機人,搜尋種植之法。要麼就發下重賞,不愁沒有歐羅巴走私船上鉤,冒著海上風暴,前往美洲大陸,帶回有種植經驗的印第安人。

  想了許久,楊瓚眉頭皺得更深。

  放下玉米粒,盯著木盒,不免有些後悔。

  當真該攔下番子,詢問清楚,這些玉米從何而來,是否已有種植之法。

  幸運的是,邊塞雖然苦寒,仍不乏能識節氣,熟知田畝的老農。想種出玉米,必須離開鎮虜營,到附近衛所邊屯走機會。

  找對人,應該能想出種植辦法。

  一盒玉米粒,數量不多,分成幾份,趕在五月前播種,運氣好的話,應該能在一兩個星期內出苗。

  運氣不好,關礙也不大。

  有第一次,不愁沒有第二次。既能尋到玉米,說明掌握正確途徑,找到往來海上的歐羅巴商船和走私船。

  距小冰河末期還很久,這段時間,足夠想出辦法,推廣播種。

  欲速則不達。

  有的時候,耐心更為重要。

  想到這裡,楊瓚心下略松。

  走出帳篷,發現天際一片灰蒙蒙,彤雲密布。

  朔風卷過,攤開掌心,零星飄落幾片雪花。

  不到盞茶,六出延展,雪成鵝毛,自空中灑落。

  巡邏營衛走過,緋色袢襖落上一層白。

  「見過僉憲!」

  帶隊總旗抱拳,楊瓚頷首,問道:「草原可傳回消息?」

  「回僉憲,尚未。」

  營衛離開,楊瓚站在帳邊,不過幾息,鼻息凝成白霧,眼角眉梢掛上點點晶瑩,連打兩個噴嚏。

  跺跺腳,退回帳篷,再不敢吹風。

  當夜,北疆之地,又降一場大雪。

  京城開始春耕,薊州邊鎮,靠近草原一線,土地仍凍得結實。

  顧卿傳回消息,阿爾禿廝部正向漠北進發,搜尋伯顏部營地。沒能找到伯顏小王子,卻接連搶劫三支附庸部落,可延汗聞知,定然震怒。

  小王子的怒火,阿爾禿廝人的貪婪,這一整年,草原休想平靜。

  「吃到甜頭,輕易不會收手。」

  接到消息,楊瓚同顧鼎商議,取二十匹絲綢,三件玉器送往草原。

  送出之物都是劉瑾丘聚留下,換成糧食,足夠喂飽兩衛邊軍。分出幾件並無太大問題。

  為保萬全,簿冊由專人記錄,事情需秘密進行。

  隱瞞朝中,實出不得已。

  若是洩露,贊同未必,反對卻是必然。

  一頂「結交韃靼」的帽子壓下來,不傷筋動骨也著實心煩。

  計劃初定,楊瓚便同兩位總戎商議,條陳奏疏只呈送天子,內閣六部都要隱瞞。

  非是全盤否定優撫之策,實是面對豺狼,實行仁義道德,只會讓其得寸進尺,越逼越緊。

  一味退讓,最可能的結果是退無可退,跌落萬丈懸崖。

  痛打一頓,狠狠教訓,讓其心生畏懼,不敢輕易冒犯,才是正路。

  邊鎮之地常年面臨韃靼威脅,無論文武,多數會同意這個觀點。朝堂之上,情況則完全兩樣。

  十成十,奏疏斥回,上奏之人都會吃掛落。

  瞞著朝堂,暗中行事,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危險同樣大,好歹能安穩邊鎮。

  楊瓚知道,顧鼎張銘冒的風險比自己更大。但兩人全無半點退縮,聽聞計劃,當場拍板決定,行,就這麼辦!

  「北御韃靼,奪回疆土,護衛萬民,方不負我等出身,無愧縱馬草原的先祖!」

  鎮虜營上下達成一致,新任薊州總兵,自京城調任的密雲、懷柔兩地鎮守,乃至潮河所、密雲後衛、磨刀峪等地指揮千戶,嘴上沒有明言,態度卻相當明確,凡鎮虜營騎兵商隊,持續相關手令,一概放行,不報朝廷。

  劉慶之後,朝中沒有再派監察御史。

  很顯然,朱厚照決意復行聖祖高皇帝之法,一口氣發落近百名文武,讓群臣大感心驚。短時間內,不會有心思再查邊儲,也沒能力來找麻煩。

  天時地利人和,楊御史認為,事情沒有不成的道理。

  結果證明,他想的不錯。

  顧卿深入草原,阿爾禿廝部追逐利益,小王子震怒,韃靼部落各懷心思,內訌勢成必然。

  薊州等地,好鑽營及無能之輩多被調任。無心御敵,只想摘果子的地方官員,或罷黜或流放。空出的位置,多為壯年,有實才的官員填補。

  文官多出翰林六科,武將則由五軍都督府選派。

  通過錦衣衛,楊瓚知曉部分名單,從頭至尾數過一遍,詫異發現,竟有十六人是殿試同榜。

  其中,戶科給事中王忠外放平谷知縣,曾在晉地的李淳調任薊縣,出身薊州的程文調往昌平州,官升州衙判官。

  官文下發之後,幾人陸續送來書信。

  楊瓚一一看過,不得不承認,身在官場,人脈的確重要,更是一把雙刃劍。

  用得好,自可官運亨通,前途坦蕩。用不好,被連累丟官免職,甚至下獄流放,也只能怨自己倒霉,事先沒能擦亮雙眼,才落到如今下場。

  總體而言,楊瓚的眼光還算不錯。

  王忠身在京城,以言官入朝,舉發貪墨,出使朝鮮,功勞自不必提。

  李淳程文外放,任職期間,確實做出不少實事,在當地官聲相當不錯。非是如此,升官調任也輪不到他們。

  縱觀全國,知縣二尹,典史主簿,加上等候選官的舉人,沒有上千也有幾百。

  比資歷,李淳程文完全不夠看。

  他們能仰賴的唯有官聲,以及在朝中關系。如此一來,赴任之前聯系楊瓚,送來私信,就完全說得通。

  畢竟,同榜之中,這位最得聖心,品級最高。

  放下文書,楊瓚摸摸下巴,終於有了自覺。

  原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由蝦米升級,成為可供他人一抱的大腿。

  該說好事還是壞事?

  楊御史無解。

  正德二年,三月辛亥

  北來的朔風終於減弱,彤雲散去,天空放晴。

  積雪開始消融。

  鎮虜營城牆之上,堅冰反射五彩,漸成點點水珠,繼而匯成溪流,最後,四面垂下瀑布,落在地面,同雪水聚成淺池,交錯兩道彩虹。

  見此奇景,楊瓚興致突起,指著南城門,對謝丕道:「謝兄且看,此處可像水簾洞?」

  「水簾洞?妙!」謝丕拊掌,笑道,「有此奇想,楊賢弟果真高才。」

  楊瓚詫異,道:「謝兄不知?」

  「不知什麼?」

  齊天大聖,孫行者。

  謝狀元挑眉,滿臉疑惑。

  楊瓚默然。

  他只記得西游記成書明代,並不曉得,究竟是在正德之前還是之後。

  事實上,寫成這部奇書的吳老先生,現今還是黃發垂髫。別說寫書,怕是連字都不認得。

  見謝丕確實不解,楊瓚唯有干笑兩聲,含混過去。

  沒料想,謝狀元回到醫帳,將日間事當做趣聞說給顧榜眼。

  隔日,楊瓚正要往附近邊屯,路過城門,發現有邊軍登高鑿石,謝丕和顧晢臣立在牆下,展開一幅字,正指點邊軍落錘。

  「謝兄,顧兄。」

  心下好奇,信步走過,看清紙上何字,楊瓚立時僵住。

  水簾洞?!

  再看城頭,篆體「水」字已成大半。

  「謝兄,這是為何?」

  謝丕笑道:「此三字甚好,我與顧兄商議,不若刻於城門之上。」

  「刻門上?」

  「此為南門,北門、西門也將仿照此例。」

  楊瓚:「……」

  吳老先生,小生對不起你!鎮虜營的漢子們,更是對不起!

  邊塞軍營,何等威武,北疆軍漢,怎生雄壯。

  突然變成猴群居住的洞府……哪怕出了齊天大聖,也是猴子窩!

  除非吳老先生不至北疆,不曉鎮虜營,否則,大聖的洞府怕要改名。

  想到這裡,楊瓚忽覺罪孽深重。

  不得不攔住謝丕顧晢臣,叫什麼都成,堅決不能是水簾洞!

  「為何?」

  「當真不行?」

  楊瓚搖頭,費盡口舌,喉嚨說干,甚至扯到違制,終於成功勸服兩人,就此改變主意。

  最後,三人合議,幾座城門不另外取名,均以東南西北題字。

  邊軍領命,重新刻印,但南門之上的「水」字到底留了下來。

  讓楊瓚萬沒料到的是,半個世紀後,因明朝疆域擴大,本為長興縣丞的吳老先生,因實干清廉調任密雲。為官期間,走訪邊鎮,見到鎮虜營舊城,聽聞正德初年,楊謝顧三人守城對敵之事,欽佩不已,看到城門上的半枚刻字,更是靈感大發。

  弼馬溫的洞府,就此成名。

  如果楊瓚知曉,必會目瞪口呆。

  不是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歷史總會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被玩笑之人,只能無語望天,歎息一聲,歲月強大,人力渺小,不服不行。

  四月初,京城的風雨終告一段落。

  第一批流放的官員,由錦衣衛押送,經密雲懷柔,抵達潮河所和白馬關。

  謝丕、顧晢臣奉召還京,安排武學及武舉諸事。

  顧卿自草原返還,未停兩日,接北鎮撫司任命,得天子敕令,再度出塞。此番目的地不是漠南,而是遼東境內,朵顏三衛駐地。

  張銘同謝丕顧晢臣一並啟程,來時所率京衛,半數戰死,余下多自請戍邊,留在薊州,與戰死同袍相伴。

  顧鼎離開鎮虜營,前往營州。

  應城伯先調懷柔,後轉調密雲,懷柔城空虛。

  為防韃靼游騎騷擾,顧總戎上疏朝廷,領五百人駐守順義,同懷柔鎮守太監互相照應,待新任巡兵官抵達,再返還京城。

  楊瓚留在鎮虜營。

  日漸春暖,薊州邊民陸續翻地懇田。

  十日內,楊瓚接連走訪幾處村屯,找到五六個積年的老農,將玉米粒分發試種。

  「楊大人,此種番糧當真耐寒耐寒,出粒極豐?」

  「老人家,此物是海外得來,畝產幾何,瓚不敢妄言。然能種好,畝產絕對超出稻麥。」

  明時,遇小冰河期,稻麥畝產本就不高。

  江南豐腴之地不提,北疆邊塞,怕只有後世的零頭。楊瓚說出這番話,絕非胡亂猜測,有相當底氣。

  看著分得的一小把種子,農人半信半疑。商量之後,分別在田間劃出一小塊,挖出兩排淺坑,灑下黃燦燦的種子。

  數量不多,走幾步就能種完。

  即便不出苗,也不耽春耕。如果能出,且如楊大人所言,就是災年的救命糧,說不准能活多少人命。

  灑下種子,交給半大孩子看顧,農人們的精力重回谷麥高粱之上。

  幾場冰雹,冬小麥絕收。

  有朝廷發的糧食,餓不著肚子,終究不能解決根本。

  冬稅免除,夏糧總是要交。

  為一家老小,今年的春耕必要抓緊。

  楊瓚不曉農事,無從幫忙。不懂裝懂,胡亂指揮,怕是會越幫越忙。交代掌理農耕的主簿,記下出苗時間,便不再插手。

  能不能種出玉米,只等出苗再論。

  期間,楊瓚寫成兩封奏疏,將鎮虜營重建及春耕之事詳細說明。

  這一次,沒有通過廠衛,而是直接送入通政使司。

  種新糧是好事。

  農為國本,是封建王朝不變的根基。關系國計民生,內閣六部都會額外重視。

  最顯著的標志,每年春季,天子一家都要扶車下田,繅絲織布。如有皇子皇女,必會提著竹籃,同父皇一起勞作。

  這樣的活動,多在皇莊進行,今年也不例外。

  皇后臨近生產,不便出宮,朱厚照只能自行前往,和六部九卿一起,挽起褲腿,扛起鋤頭,下地種田。

  和天子一起種田是難得榮耀。官至侍郎級別,方有資格到皇莊翻地。

  錦衣衛護衛隴頭,旗手衛羽林衛散布田莊四周。

  田壟間,天子在前,三位閣老和英國公在後,六部尚書是第三梯隊,最後才是通政使鴻臚寺卿等朝官文武。

  朱厚照耕地時,張永丘聚在左,歸京不久的谷大用和劉瑾在右,小心照看,時而遞上布巾,送上水囊。遇到扒犁歪掉,還要扶上一扶。

  朝官沒這麼好的待遇,只能咬牙堅持,到地頭才能休息。

  過分的是,朱厚照突發奇想,更改規矩,象征性的活動變成實打實耕田。

  半畝地耕完,武將不覺如何,多數文官早眼前發黑,幾乎扶不住鐵犁。

  朱厚照擦擦汗,回頭看一眼,嘴巴咧開。

  楊先生心憂國事,自請留北疆三月,種植新糧,促邊民屯田。奏疏送入京城,有些人雞蛋裡挑骨頭,說什麼超出職任,當另遣朝官。

  其目的,不言而喻。

  少年天子心生不滿,磨著後槽牙,冷笑兩聲。

  無需到北疆,京畿之地一樣可以屯田。

  他XXX的,都來給朕翻地!

  知曉民生疾苦,百姓不易,看還有誰站著說話不腰疼!

  倭國的銀礦石不斷運回,朝鮮的大米一車車不斷。雙嶼截獲的走私船成倍數遞增——當然,是在海域內動手,還是走出國門攔截,壓根不在朱厚照考慮。

  總之,少年天子不缺錢,不缺糧,底氣相當足。有耐心,也有信心,和滿朝文武耗下去。

  今日的朱厚照,早非吳下阿蒙,馭人的手段越來越純熟。

  恢復聖祖高皇帝之法,是為肅清朝中,不是餓死兩班文武。

  識趣的,拋開不該有的心思,職業生涯無損,有好處還能分一杯羹。頑固不化,固執己見,死不悔改,別怪他下狠手收拾。

  按照楊先生教導,扇完巴掌給顆甜棗。

  只不過,朕給的甜棗,大可接著。不給你,若敢伸手,舉刀就剁,誰求情也沒用。

  忙碌大半日,眾人坐在田邊休息。

  朱厚照放下水囊,正撕開麥餅,忽見幾名中官從隴頭跑來。

  「陛下,宮中大喜!皇后娘娘誕下……」

  「什麼?!」

  聽到此言,朱厚照蹦起來,不等中官說完,已是嘴角咧開,跑出幾步,飛身上馬。

  「陛下!」

  張永谷大用和劉瑾幾個忙抱起大氅,快步跟上。

  文武立在田中,面面相覷。

  最終,目光集中到三位閣老身上。

  宮中大喜,天子走人,他們是該跟上賀喜,還是留下繼續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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