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間老屋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建的,人們只知道,有硯城的那日起,老屋就在那兒了。
硯城里頭人與非人並存,人們不怕鬼,但老屋里的鬼,鬧得連鬼都怕,每年都會在老屋門前,發現幾具支離破碎的尸首,死狀奇慘。
眾人心生憐憫,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著,紛紛要岳清放棄,反倒激得他沒台階可下,硬著頭問道︰「要是我能在老屋里過一夜呢?」
「到那時候,不論你要什麼,我都雙手奉上。」張掌櫃信心滿滿,認定穩贏不輸。「不過,要是你落荒而逃,或是有什麼不測,那你的客棧就歸我了。」
岳清被逼得走投無路,不想連尊嚴也賠上,當著所有人的面前,厲聲的吼了一聲︰「好。」
那晚,岳清先灌了一壇酒,再帶著一壇酒,在眾目睽睽下進了老屋。
說也奇怪,屋外看來破敗,看似就要坍塌,但走近屋里頭一瞧,卻是整潔雅致,像是日日都有人打掃,一丁點兒的灰塵都沒有。
醉昏昏的岳清,膽子被酒浸得壯了,不覺得害怕,進屋後隨便找個角落,抱著酒壇子歪身倒頭就睡。
睡到半夜的時候,他昏昏沉沉的醒來,才睜開雙眼,就看見一雙綠幽幽的眼,大得像燈籠似的,靠在他身旁直瞧。他半醉的眯眼,搖頭頭晃腦的看了半晌,才瞧清是個全身長著短短綠毛,腦袋大、肚子大,四肢卻細小得像竹竿的餓鬼。
「你那壇是酒嗎?」餓鬼饞得直吞口水。
岳清打了個酒嗝,懶懶的抱著酒壇。「沒錯。」
餓鬼一聞到那味兒,眼楮透出綠光,皺毛毛的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這是來悅客棧的酒啊,我多少年都沒嘗過了。」
綠光盈盈,伴著大顆大顆的淚珠落下。
岳清賣酒也愛酒,一听餓鬼聞著味兒,就知道是自家的酒,當下就引為知己,拍破酒壇封泥,把酒讓出去。
餓鬼抱緊酒壇,咕嚕咕嚕的灌著酒,直到喝了大半,才意猶未盡的停下來,用長舌頭舔盡身上落的酒滴,珍惜得很。
「我是來悅客棧的掌櫃,換做是以前,不論你要喝多少,我都能送來。」
岳清見著高興,但也感慨不已。
「現在,來悅客棧就要沒了。」
他覺得眼前這餓鬼,比人還親切,就把來龍去脈全說了。
餓鬼听了,竟也同仇敵愾,更感激清的慷慨。
「我生前吃得挑剔,死後被困在這里,挑出好的不能下肚,吃都是碎肉生血,這麼多年來只有這壇子酒,讓我喝得最盡興。」綠幽幽的眼楮,因思索而閃爍發光。「為了報答,我送你個禮物。」
說著,餓鬼把長舌的一部份扯下,在手里揉成爛糊糊、綠黏黏的一團,趁著岳清沒有防備,另一手猛地探進他嘴里,強行拉出他的舌頭,將兩者用力再三揉按。
突然的疼痛,讓岳清亟欲大喊呼救,無奈舌頭被揪緊,痛得舌根像是要撕裂,他揮舞著雙手掙扎,還是沒能逃脫只覺得難逃一死,就昏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岳清驚慌失措,跳起來環顧四周,只看見灑壇在身旁,已是空空如也。他伸出舌頭,在上頭摳刮,半天也刮不出什麼,舌上也感覺不出異,于是只當是自己喝醉,做了一場怪夢。
當他走出老屋時,守在外頭的人們都訝異極了,興高采烈的團團將他圍住,護送到悅來客棧去,要張掌櫃兌現承諾。
張掌櫃見計謀失算,岳清竟還活著,心頭涼颼颼的,表面上故做大方,辦了一桌好灑好菜,說是言歸于好,心里卻盤算著,該怎麼拖延時間。
但是滿桌的山珍海味,岳清卻吃得意興闌珊。
脆滑的木耳,他咬著不覺得香;美味的蒸魚,他吃著不覺得嫩;現烤的羔羊,他踫都不踫;碧綠的鮮蔬,他看都不看一眼。就連令人垂涎三尺的百菌烏雞湯,他勉強喝了半口,就再也咽不下。
有種誘人的味兒,凌駕菜肴的香氣,勾著肚子里的饞蟲咕嚕咕嚕的直響。
他站起身來,貪婪的東聞聞、西嗅嗅,順著味兒往內屋里走,沒走進廚房,反倒踏入張家的祠堂。
亦步亦趨的張掌櫃,還來不及發聲,岳清已經探手,把張家的祖宗牌位抓下桌,只往嘴邊送去。
滋──
長長的舌頭一掃,牌位里被勾出個老翁,對著張掌櫃哭喊︰「我的兒啊!」
只說了一句,老頭就像面條似的,被岳清吞進嘴里,咻溜一聲下肚。
「爹!」張掌櫃嚇白了臉,來不及阻止。
滋──
長舌再掃,這次被勾出來的是個老婦,也對著張掌櫃哭叫︰「我的兒啊!」
話剛說完,老婦就像米線似的,消失在岳清的嘴里,只剩哭喊聲回蕩屋內。
「娘!」
眼看爹娘的魂兒,都被岳清吞吃,張掌櫃奮不顧身撲上去,想搶下祖宗牌位,卻被黏暖的長舌推開,狼狽的滾到牆邊。
顫動的舌回縮,像在舔著一塊最美味的肉,一下又一下的掃動,滋滋聲不絕予耳,伴隨著鬼魂們的慘叫。
「我的孫兒啊!」
「我的曾孫兒啊!」
「我的曾曾孫兒啊!」
一代又一代的祖宗、一個又一個鬼魂,都成了岳清的美食,被他恣意的大快朵頤。直到吃盡張家十八代祖宗,他才扔開位,滿足的舔舔嘴角、拍拍肚子,打了個怨氣沖天的飽嗝。
跌在牆角的張掌櫃,早已哀慟過度,被活活氣死,雙眼睜得大大的,雖說身子還暖燙著,魂兒卻已經不見蹤影了。
事情發生後七日,鳥兒們最先忍受不住,齊聚在木府前求見姑娘。
姑娘是木府的主人,而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只有她有權力,裁決城中所有關于人與非人的事情。
當灰衣人領著鳥兒們,來到木府深處的大廳時,坐在圈椅上的姑娘,穿著木蓮色的綢衣,雙眸還帶著些許惺忪睡意,正懶洋洋的喝著盛裝在水晶碗里,剛熬好的冰糖蓮子羹。
進入大廳的瞬間,鳥兒們的爪都化為雙足,艷麗的羽毛化為衣裳,鳴聲變做人語,紛紛化為人形,你一言我一句的搶著抱怨。
「姑娘,請您想想辦法吧!」黃衣裳的少女啜泣著。
「我們都好幾天沒法子合唱了。」藍衣裳的姊妹,湊到姑娘身前半跪著,一左一右的同聲共語。
抱怨一聲接著一聲,在大廳里此起彼落,姑娘慢條斯理的喝完蓮子羹,又吃了豆沙糕,用熱茶潤了潤嗓子後,才輕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她的嗓音里,有著淡淡茶香。
綠衣裳的少女搶著說話。
「有個人,愛吃鬼。」
清澄的雙眼,沒有任何訝異。
「然後呢?」
「有個鬼啊,生前跟那人打賭輸了,祖宗十八代都被吃盡,所以日夜不停的哭著,我們唱一聲,他就哭一聲。」粉衣少女跺腳,氣憤難平。
橘衣少女求著,聲調輕柔。
「這都鬧了七個白晝、七個夜晚了,您不能再不管了。」
在少女們的注視下,姑娘擱下茶碗,舒暢的伸了個懶腰,衣裳滾落許多木蓮花瓣,綢衣顏色變得淡了些,卻多了淡雅的花香。
「那麼,你們就引那個人,去把啼哭的鬼吃了。」她輕盈的離開座位,白嫩的luo足落地之處,都有桂花鋪地,沒讓luo足沾到半點灰塵。
「可是,那個鬼挺可憐的。」黃衣少女怯怯的說,抱怨歸抱怨,這會兒倒是有些不忍心了。
嫩軟的luo足,踏入斜曬入廳的日光,滿地的木蓮花瓣收圍,化為一雙舒適軟靴,不大不小恰恰合腳。
在日光的照拂下,她閉上雙眼,感受這一天的溫度,也做了最後決斷。
「願賭服輸。」
啼哭不已的小鬼,還不到黃昏就被岳清吃了。
城里不再有鬼哭。
別說是哭,眾鬼噤若寒蟬,躲的躲、藏的藏,全都不敢現身。
就連人們也提心吊膽,忙著把祖宗牌位藏在隱蔽的地方,只要听見岳清來到附近,就急忙關門落窗,護著祖宗牌位瑟瑟發抖。
硯城里一時人心惶惶、鬼心慌慌。
但岳清的舌頭,自從飽餐張家十八代後,不論吃什麼都不是滋味。就像有人愛吃甜、有人愛吃咸;有人嗜食山珍、有人嗜食海味,而他獨沽一味,就是愛吃鬼。
小鬼脆,女鬼嫩,老鬼咬起來喀喀作響,新鬼鮮里帶點腥,舊鬼陳里帶點霉,不論是哪種鬼,都是無上的美味。
想起飽嘗張家祖宗十八代那餐,他就回味不已,饞得輾轉難眠,長舌垂在嘴外。
下著秋雨的那一日,一匹棗紅色大馬停在悅來客棧前,皮膚黝黑的高大男人,領著馬隊送來新茶,等著客棧收貨付錢。
張掌櫃死後,岳清名義上就成了兩間客棧掌櫃,听到有人通知,過了半天才意興闌珊的來到。這陣子不論是悅來客棧,還是來悅客棧,他全都無心經營。
皮膚黝黑的男人等得不耐煩,看見岳清漫不輕心,大手猛拍木桌,喝聲問道︰「張掌櫃人呢?」
岳清陡然雙眼一亮。
味兒!
就是這味兒!
他抬頭看著桌邊的馬鍋頭,興奮得舌頭抖顫,滴下更多口水。
餓得太久岳清,喉里發出獸的低咆,猛地沖上前,張口對著膚色黝黑的男人咬去,用力得上下顎都脫臼了。
攻擊來得太突然,男人雖然率領馬隊,騎術精湛,動作敏捷,左手臂卻還是被咬下一大塊肉,鮮血咕嚕嚕的往外直冒。岳清哪里舍得,連忙趴在地上,珍惜的舔掉每滴血,吃得津津有味。
這滋味特別好,跟別的麼都不同,他當然不能放過,沾血的臉抬起來,朝著受傷的男人獰笑。
「你也是鬼。」
他樂不可支。
「還是個好吃的鬼。」
說完,脫臼的上下顎張大,大得可以吞下一頭牛,長舌嗖地竄出,迫不及待就要抇美食吞下肚,填補饑餓許胃。
當抖顫舌尖即將踫著膚色黝黑的男人時,甜脆的嗓音響起︰「別動。」
簡單的兩個字,卻比兩座大雪山更沉重。
岳清咚的一聲,緊趴在地上,別說是身體,就連人見人怕、鬼見鬼驚,顏色比青苔更綠的長舌都動彈不得,舌尖的血被唾液慢慢稀釋淡去。
木的芬芳隨風而至,柔軟的綢衣暖暖的貼上男人的身軀。綢衣先是平貼,而後衣料下慢慢浮現少女軀體線條飄渺的煙霧聚攏,逐漸化為實體,清秀的臉兒、細致的五官、縴縴的雙手、赤luo的雙足由龔實,因為來得太匆忙連身子都遲些才趕到。
姑娘抬起男人鮮血淋灕的左手,輕撫第一下就止了血,再撫第二下就止了疼。
「去找鬼醫過來。」她吩咐著。
眼見姑娘出現,人們不敢感慢,有人立刻拔腿去找,過沒多久卻又氣喘如牛的趕回來,趴伏在地上,誠惶誠恐的回答。
「鬼醫怕被吃,幾天前已經躲起來了。」
姑娘靜了一會兒,才望向受傷的男人,輕聲的說道︰「那就回木府吧。」
木府的大廳里,鬼擠鬼,擠得水泄不通。
看見姑娘攔阻岳清的人,急忙跑回去,拿出藏好的牌位,告訴祖宗們這個好消。這家的祖宗,告訴那家的祖宗,很快的就傳得眾鬼皆知,全都趕到木府里,求姑娘解決這件事。
只是,全城的鬼都湊在大廳里,實在太過擁擠。
但即使再怎麼擠,眾鬼們還是恭敬的在姑娘的圈椅旁,讓出寬敞的空間。然而,受傷的男人卻被個莽撞鬼踩著,濃眉不由得擰起。
縴縴的小手,掀開桌上的茶盞,用瓷蓋輕敲一下杯緣。
除了膚色黝黑的男人之外,其余眾鬼咻的一聲,全都被收進茶盞里,擠得不成形,。當瓷蓋落下後,他們就浸泡在溫熱的茶水中,踩著杯底舒展如地毯的茶芯,小小聲的交談。
灰衣人送上由姑娘親自吩咐,左手香剛剛特制妥當的膏藥,上前要替男人療傷,卻被姑娘阻止。
「放著,由我來。」
地位尊貴的她,向事事都人服侍,但唯獨是對他,她非得事必躬親。白嫩的小手拿起藥膏,替男人敷在傷口上,動作輕柔,不願再弄疼他。
「你這傷口,是讓鬼咬了。」她說道。
「但是,咬我的是個人。」
「他雖是個人,卻有餓鬼的舌。」
她看著藥膏剛敷上,才幾眨眼的功夫,被咬掉的血肉就長了回來。
「之前,他贏了賭約,所以能吃鬼。如今,他卻連別的鬼也要吃。」
正在說著,遠處就傳來餓鳴的聲音,比雷聲還要響,杯子里的眾鬼怕得瑟瑟發抖,震得茶盞喀啦喀啦亂動。
「我要吃鬼!我要吃鬼!」
饑餓難耐的岳清,雙眼發著青光,顧不得硯城里人與非人間流傳已久的禁忌,來到木府前放肆,在石牌坊前大呼小叫。
自從硯城建成後,木府的主人始終備受尊重,極少被冒犯,但餓極的他神智混亂,被蠕動的舌頭控制,聲音愈嚷愈大。
硬眉硬眼的灰衣人,領著他進入木府。他的腳還沒踏進大廳,舌頭卻先探進來,氣急敗壞的嚷叫︰「你把鬼都藏到哪里去了?」
他無禮的質問,沖著姑娘直嚷。
「快點把鬼都交出來,我要把他們都吃了。」
坐在圈椅上的姑娘,拿著銀剪,耐心剪著一迭灰紙,頭也不抬的問︰「你這舌頭是哪里來的?」
她剪著剪著,拿起來端詳,之後繼續又修整。
「不關你的事!」
「只要是硯城內的事,都由我所管。」
她輕描淡寫的說,將灰紙留著一刀未剪,朝岳清拋去,只說了一字︰「圈。」
灰紙落地成了灰衣人,全都長得一模一樣,個個袖手相連,將岳清困在圈子里。不論他左沖右撞,又咬又抓,灰衣人們就像銅牆鐵壁,最後又餓又累的他,挫敗的倒在地上,流著口水餓到直抽搐。
「你這舌頭是哪里來的?」姑娘又問。
「如果我說了,你就不能藏著那些麼鬼。」
饑餓蒙蔽理智,他還要討價還價。
姑娘歪頭,神情略微稚氣,彎著紅唇甜甜一笑。
「好。」
坐在一旁的男人雖然吃驚,卻沒有說話,反倒挑起濃眉,露出莞爾的神態。
「是萬壽橋老屋里,一個餓鬼給我的。」
岳清匆匆說,舌頭又滾出嘴,朝著姑娘所索討。
「快把鬼放出來,我要吃!吃到一個都不剩!」
「我沒說要讓你吃。」她伸出手,銀剪的光芒閃過,才輕易的一剪,就把連日為非作歹的餓鬼舌剪斷。
岳清發出慘叫,捂著嘴巴翻滾,一縷縷的魂魄,卻從他的指縫間溜出來。張家十八代的祖宗,還有張掌櫃都逃出來,飄在一旁怨恨的看著他。
「按照約定,我這就把鬼放出來。」
姑娘放下銀剪,掀開瓷蓋,敲敲茶盞邊緣,浸了茶水的鬼魂們,逐一飄出來,都繞著岳清轉啊轉。
翻騰的餓鬼舌失去憑依之後,漸漸失去活力,最後終于不再抽動,爛糊糊、綠黏黏的軟癱在地上,而舌頭被剪的岳清,喉嚨也陡然束起,緊得無法喘氣,掙扎一會兒後就窒息而死。
他的魂兒飄的,剛從腦門冒了個頭,就被張掌櫃一個箭步上前,三魂七魄全拉出來,牢牢掀著不放。
「同樣都是鬼,你們可要好好相處。」
姑娘和善的吩咐,讓眾鬼一批又一批的涌上去,把新麼淹沒不見。
黝黑的強健手臂,從後方探來,將她抱回圈椅上。
「以後,可別再忘了穿鞋。」
比起岳清的下場,男人更在乎她赤luo的雙足上,難得的沾了些灰塵。
大廳角落,沒能來得及跟上替姑娘墊腳的木蓮花瓣,因為自責而枯萎,鮮妍的顏色變成深褐,連香氣也消失,被灰衣人收拾走了。
「知道了。」
宛如十六歲少女般清秀的容顏,仰望著男人的臉龐,微笑回答,嬌嬌的伸出雙手。
「抱我去洗腳。」
男人彎唇一笑,欣然同,抱起輕若羽毛的她,往大廳外走去。
之後,姑娘派灰衣人去老屋察看。
灰衣人日夜不離,守候了十多天,卻始終沒看見餓麼出沒。
從此之後,那間老屋也不再鬧鬼了。
伍、借過
太陽從東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