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跑了一趟茅廁,又喝下一碗藥,寶寶已能平穩的躺在衛紫衣的床上。
「今晚,我要和大哥一起睡。」
都已經霸王硬上床了,還能不答應嗎?
「你就知道趁機撒嬌。」衛紫衣坐在床邊,注視他略顯蒼白的臉色,面龐仍然具有驚人的美麗。用「美麗」來形容男孩也許不當,但一時卻找不出更貼切的形容詞。「今日方知,寶寶是位小神醫,能為自己開藥方治病。」
「不是我有意隱瞞,實在是久病成良醫,沒什麼值得誇口的。」寶寶的臉上現出回憶的表情,接著說:「我曾聽大和尚叔叔提起,我爹當年才是轟動武林的一代神醫,只是歸隱後,就只見他醫過我,其他誰也不理。」
「哦,令尊是何人?」衛紫衣一向認為人都有權利保有私人的秘密,除非是犯在他手上的壞蛋才會被逼供。他對寶寶當然更是容忍,寶寶愛提過去他就聽,若不主動提起也不加詢問,只因他明白「孤兒」的過去少不了有傷心事。
「我爹叫秦英,有個不太好聽的外號『萬邪聖醫』,不知是哪個討厭鬼給起的,我可不大喜歡。」
「我的老天!」衛紫衣大大的動容了。「你竟然是『萬邪聖醫』秦英前輩和傳說中『武林第一美女』馮香蝶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麼?」
「你的外貌必然承襲了你母親,性子則像今尊一般的古靈精怪,怪不得找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般古里古怪的小孩。」
寶寶皺皺小鼻子,小嘴又翹嘟嘟的,可愛透頂。
「呵,你這是在嫌我了?」
「不,我在誇你呢,有本錢『一枝獨秀』,日後方能引領風騷、獨佔鰲頭。」
「我可不要,」寶寶一股腦兒坐起身,纏住衛紫衣要讓抱,像貓兒一般縮在衛紫衣懷裡,心滿意足的輕歎道:「我只要永遠和大哥在一起就好了,不希罕那無聊的虛名。」他爹尚在時,他就時常這麼撒嬌,而今如法炮製,並不覺有何不妥。
任衛紫衣定力再強,過分親暱亦不免感到心跳快了一拍。
真是怪,我並沒有斷袖癖好,怎麼寶寶的親暱舉動會使我不由得心跳耳熱?
他忙收斂情緒,玩笑道:「這是不可能的,樹大分枝,兄弟再親也須各自成家立業,這是遲早的事。」
寶寶抬起臉,迷惑的說:「大哥跟席領主一樣,也喜歡女妖精嗎?我可看不出女妖精有什麼好,矯揉造作,獻媚邀寵,討厭死了。」不用懷疑,他指桑罵槐在挑祝香瑤的毛病,大凡女人只要想勾引他大哥,一律都是女妖精。
衛紫衣苦笑一下。「難不成你希望看大哥一輩子打光棍?」他一直沒有成家之想,可是看寶寶孩子氣這麼重,真擔心他永遠長不大。
「你有我就好了嘛!寶寶也只要大哥一個。」
「又來說孩子話!」
他讓寶寶躺回床上,自己也寬衣脫靴上來,才剛躺好,寶寶已翻個身俯在他胸膛上,吱吱咯咯地笑了起來。
「想到什麼好笑的事嗎?」他柔聲地問,看來他已習慣寶寶變化多端的小孩脾性,一下子哭一下子笑,率性天真。
寶寶的思緒飄往他溫馨如夢的童年,夢囈似地道:「我爹在江湖上有多大的名聲,我完全不瞭解,因為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我所熟悉的爹爹,是個不時為嬌兒煩憂的老人,每回我一離開他的視線久一點,他就會擔心我是不是出了意外,趕忙四處尋找,等找到我,他會用他的雙臂緊抱著我又疼又愛,嘴裡喃喃念著『寶兒、寶兒』……」說到這裡,眼眶有點紅紅的。「我實在太壞了,常常讓爹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如今回想,著實後悔。只要爹能活著,教我成天乖乖地坐著唸書,打坐練氣時也不偷懶,我發誓我真的願意做到。可是說也奇怪,每回我夥同明智、明理、明月一塊兒動腦筋惡作劇時,幾乎都逃不過我爹的法眼,總有法子逮到我們的把柄,懲治一番。現在我才知道,過去人家叫我爹『萬邪聖醫』,一定是他行事手段常有令人匪夷所思之處,所以才給他安上這個怪名號。怪不得有時我惡作劇,爹往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鬧得太大了,才罰我閉門思過,原來爹一方面頭疼我,一方面也很欣賞我呢!」說到後來,又忍不住咯咯得意笑出來,原來他和他爹是「英雄所見略同」,惺惺相惜哪!
衛紫衣哈哈笑了起來。「我也很頭疼你,又很欣賞你啊!」
寶寶連忙給他揉揉兩鬢邊,喃念道:「不頭疼哦,不頭疼了!寶寶疼你,給你親親。」衛紫衣拉下他小手,看他不好意思的輕吐小舌又道:「寶寶這麼可愛,怎麼令大哥頭疼呢?著實料想不到。」
「玩笑話!你是大哥的心中寶,這才是真心話。」
寶寶被感動了,蜷伏在他的胸懷裡,帶點孩子氣的說道:「大哥也是寶寶的心中寶。不過,一個人應該只能有一個心中寶,對不對?」
「不對。」
「怎麼不對?」
「你未來的愛妻不也是你心中的一寶嗎?」
「我才不要什麼女妖精呢!」他無限滿足的攀住衛紫衣,對自己承諾:「我只要有大哥一位至親就夠了,要一個女妖精來湊什麼熱鬧呢?大哥此話不通。爹爹老早說過我不能娶妻的嘛,我若娶妻必遭來不幸!所以,我才不愛女妖精呢!」
可是,秦英為何鐵口直斷寶寶娶妻必遭不幸,要秦家絕嗣呢?寶寶年紀太小,可不懂,再加上完全不解男女之事,看到貌美姑娘也沒有特殊感覺,所以並不引以為憂。
衛紫衣擁著寶寶瘦小的肩膀,懷想當年秦英的事跡,他並不十分清楚,全是從旁人口中聽來,因為當秦英突然在武林中消聲匿跡之時,衛紫衣也不過是十餘歲的少年,尚未成名呢!如今再加上寶寶的補述,多少可瞭解一個大概。
秦寶寶的父親秦英,是昔日江湖上極負盛名的高手,人稱「萬邪聖醫」,平日行事亦正亦邪,為人孤僻怪異,高傲難纏,所以幾乎沒什麼朋友。其人聰明蓋世,不僅對黃老之術深深著迷,並且對醫學上陰陽五行之變、經脈針灸之術潛心鑽研,醫術之精湛,已能與華陀、扁鵲比肩。
這樣古怪的一個人,卻深深吸引了當時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稱的馮香蝶的芳心,不在乎雙方年紀相差近三十歲,不顧一切的委身下嫁,老夫少妻恩愛逾恆,不知羨煞多少江湖才子。婚後四年,馮香蝶懷胎九月,產下秦寶寶,卻因難產失血過量,以至香消玉殞。秦英心灰意冷之餘,埋葬了愛妻,帶著不足月的新生嬰兒直奔少室山,從此江湖上再也沒有「萬邪聖醫」這位人物。
原來少林掌門悟心方丈是秦英的俗家堂弟,四歲就與佛門結緣,所以此事除了他們並無人知曉,「萬邪聖醫」會躲在少林寺與和尚為伍,任誰也難以想像,何況秦 的內功深湛,面貌本來如三十許中年人,愛妻一死,數日之間,居然成了白髮老翁,因此除了悟心大師,誰也不知他就是「萬邪聖醫」。
秦寶寶出生後兩個月,秦英赫然發覺這孩子的心臟較正常人虛弱。秦英本身是一代名醫,為了自己的骨肉更是搬出一生絕學,只期望嬰兒能平安長大。悟心大師雖是出家人,六根清淨,對唯一的俗家晚輩卻很是寵愛,少林聖藥「大還丹」從小就給他當零食吃,再配合秦英精心熬製的仙露神湯,最後還研配熬煉出一種「護心丹」,小孩倒也平平安安的長大。
四歲時,秦英開始傳授寶寶打坐練功,偏偏寶寶生性調皮,頑心太重,根本不耐久坐,幸虧山中歲月寂靜,再加上靈丹妙藥的輔助,因此一身內功倒也不可小覷。只是,秦英除了傳授內功心法,其餘的掌法、劍法卻一概不教,以免增加他心臟負荷,用心良苦,不外是希望這孩子既能自保又可長命百歲。
寶寶六歲時,悟心大師偶然得到一串念珠,此念珠看起來其貌不揚,由一百零八顆如同嬰兒的小指般大小的珠子所串成,其色知墨,不是可愛的東西,實在難入名家法眼,但悟心大師卻如獲至寶,明瞭它就是傳說中的「保命佛珠」,掛在頸上,不但可以強心健體,而且冬暖夏涼,又有駐顏之功效。饒是有「保命佛珠」的幫助,秦英還是不敢教寶寶掌法及劍法,只傳授他輕功、針灸用的金針當暗器用,及一身醫術。
秦寶寶天縱聰明,深知以輕功和暗器難在江湖上立足,加以生性淡泊,從來不認為自己一身飽學有什麼了不起,乾脆就把自己當做不會武功的普通人。因此,少林群僧除了悟心大師,人人都當他是一個天真可愛又喜歡搗蛋惡作劇的小孩,再襯以他外形瘦弱,平日那些小和尚只當他是弟弟一樣的疼愛他,誰也沒想過要教他武功,怕他生病。
寶寶十一歲時,秦英壽終正寢,悟心大師義不容辭的將他帶在身邊,一心想教他學佛,他深怕寶寶受了古怪堂兄的影響,崇尚所謂黃老之學,所以天天親自教他念佛經,可是寶寶畢竟年幼,又不具慧根,要他學寺裡的和尚天天唸經差點把他悶死,當然要逃跑,所以才會有偷溜下山的事情發生。
只不知悟心大師一旦發覺寶寶不告而別,會著急成什麼樣子?更大的問題是,名門正派素來不願與幫派分子多有瓜葛,悟心大師若得知寶寶人在「金龍杜」,勢必會來討人,到時候……
「但願不會引起太大的風波。」
衛紫衣不免有點擔憂。他倒不怕人家來找他麻煩,怕是悟心大師一意要將寶寶帶走,論情論理,他都很難拒絕。
大人的煩憂,小孩子能知道多少?
身前傳來寶寶勻細的呼吸聲,顯然已入夢鄉。
衛紫衣珍惜地摟著他。「你這小傢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完全不知我的底細,竟然憑著第一眼的印象就認定我是你大哥,就這麼黏上了我。說也奇怪,我生性孤僻,不愛與人糾纏,卻偏偏拒抗不了你的魅力,這有什麼道理可講呢?不過是緣分!可是你我之間的緣分,會是短暫的嗎?」
他鄭重的搖了搖頭。「我自當盡一切努力,說服悟心大師讓你留在我身邊,你根本不適合寺院的生活。寶寶,我要親眼看著你長大,照顧你,教養你,如果你願意的話,希望你能成為我的接班人。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因為當魁首實在太勞累了。」他一直沒有成家,或許姻緣未到,遇不上能夠使他深深著迷迫切渴望娶之為妻的女子,沒有老婆自然沒有繼承人,才想把權位讓予他的義弟。
他正當少壯,有這種念頭實在嫌太早了點,不過也因此更能證明他待寶寶完全出乎一片真誠,不作第二人想。
「寶寶,我的小寶兒,我完全可以體會令尊的心情,你真是教人放心不下的小東西,可愛迷人、靈巧解語卻又大膽善變。」
意念流轉之間,他忘情地使勁擁住寶寶,寶寶懶散迷濛地嚶嚀一聲,衛紫衣忙松勁,讓他頭落於枕上,平穩地睡好。
等安頓妥當,他被寶寶的睡容所吸引了,凝眸看著。
他想,寶寶確是得天獨厚,長而密的睫毛遮掩下的是一雙黑珍珠 嵌的大眼睛,在小巧精緻的臉蛋上放射出靈活誘人的魅力;大概是江南人的關係吧,他的骨骼非常纖細,體態輕靈優雅,粉嫩半透明的肌膚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據寶寶自己說,是從小藥湯喝多了的藥味吧,但衛紫衣並不苟同,白天人多氣雜,聞著並不明顯,到了夜晚寧靜時,香氣便幽幽蕩蕩地直鑽入他的鼻孔。更獨特的是,白日裡看到寶寶束起發時還多少像個頑童,今夜散發而眠,沒有了活蹦亂跳的習性,一股靜態的美感,使他流露出魅惑人的女兒態。
衛紫衣不由得看得癡了,並不驚疑,「男生女相」古來皆有,男孩子小時生得美麗些,只要強身健體,也可以培養出男子氣概。
「看來方兄說對了,將來為你找媳婦,可須多費精神。」
寶寶側翻了一下,沒有醒,睡態嬌憨可掬,很孩子氣。
他看在眼裡,愈生憐惜,看睡著的寶寶翻身時手腳不能任意舒展,知道穿著外衣睡不舒坦,於是,他輕輕為他解開衣帶,敞開外衣,裡面是一件絹衣和薄綢長褲,顯出他瘦弱的骨架子,體型卻是很纖長優美。
原想喊小棒頭為寶寶攜來睡袍,一轉念又算了,時當涼夏,只穿內衫褲睡覺反而更加舒服,於是,解開寶寶的長褲腰帶,輕輕褪至膝間,突然,衛紫衣像是著電般縮回了手。
衛紫衣不敢置信的,驚疑不定的看著寶寶,足足看了有一世紀那麼久。
他又驚奇,又詫異,又心神俱顫的看著寶寶,一瞬也不瞬。
那絕美的臉蛋,那小孩子的身段,那黃鶯山谷般的童音,迷惑了他的雙眼和心智,竟使得他一點都沒發覺到寶寶是……
他的臉色變幻不定、機械性的替寶寶穿好衣服,下了床,直退至外廳,腦海裡才終於理得出一點頭緒。
「老天!寶寶竟然是一個……女娃兒!」
聽來匪夷所思,卻又千真萬確,不容他狡辯。
「天啊!寶寶是女的,竟然是女的。」
他握緊了自己的手,眼底掠過一抹近乎痛楚的表情。「寶寶!」他低喚一聲。「你一直都在欺騙我嗎?」
他金童般的笑容隱沒了,只得輕輕一歎。
「還是你有什麼難言之隱?」
他愈回顧,愈不是滋味。
「我愛之若弟、憐之如子的寶寶,竟是一個小騙子嗎?不,我不能相信,我無法對自己的心作交代!寶寶,這樣重大的事實你因何要瞞我?男女有別,這是何等嚴重的問題,你竟然……你總不會連自己是男是女都搞不清楚……」
他猛然觸悟過來,眼睛眨了眨,眼裡立時泛上了一層光輝。
「這……這有可能嗎?」
他停住了思緒,靜靜的由外廳望進內室,看不清床上人兒,只瞧見床柱,他卻看得那麼專注,一雙明眸在暗沉沉的夜色下發著微光,閃爍著、清幽的、奇特的。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解釋。」他悄言。
衛紫衣不願相信善良天真的寶寶會撒下這麼離譜的謊言。再說,他是老江湖了,有人女扮男裝不可能完全看不出來,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自幼養成的舉止動作,不是改換身份便能立即見效,總會露出一點蛛絲馬跡。可是,寶寶沒有,他一切都那麼自自然然,就像一個小男孩,衛紫衣本身或許會因喜愛寶寶而護短,但展熹、席如秀等人不可能也老糊塗了,偏偏沒一人懷疑寶寶的性別,因為,寶寶太真了。
若非他真不知自己是女兒身,便是自出世就被當成男孩子教養,又是在少林寺裡長大,糊里糊塗錯當自己是男的了。
「寶寶啊,寶寶!」迎著外面深夜的、清朗的涼風,衛紫衣深吸了一口氣。「你這號小迷糊,本身已經夠精采了,竟連性別身份都精采得醒人耳目。」
他搖搖頭,想強迫自己面對事實般的又走進內室,站在床側,以全新的目光將寶寶重新再打量了一次,又驚喜,又愜意,又刻骨銘心的凝眸注視。
「我是糊塗了,先入為主的認定你是義弟,其實,你的五官、你的身形和你的嗓音,分明便是女兒家才會有的。」
這麼一想,便豁然開朗了。
衙紫衣是個成熟明理、精明世故的男子,馬上瞭解有件事非立即辦不可。
「寶寶,你醒來!寶寶,你不能睡在我床上!」他僕過去輕喊她,她沒醒。「寶寶,不管將來的結果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因今日的無知而造成遺憾。遲早,大夥兒都會知道你是女娃,萬一被人發現你曾與我同眠,你的名節不保。」
他將她整個人輕抱起來,這一震動,寶寶有一點點醒來,眼睛半開半合,神志未清。
「大哥還沒睡呀?」
「快了,我先送你回房。」
「不,不要嘛,說好了跟大哥一起睡。」
「寶寶知道自己是男的或女的?」
「我是男的啊,大哥好糊塗,少林寺裡只有男的沒有女的。」
「同為男子,寶寶為何不愛紅粉佳人,斥之為女妖精?」
「我偷偷告訴你哦,我爹說我今生不能有娶妻之想,若娶妻必定招來不幸,所以,我才不愛女妖精呢!」寶寶滿足的更縮近衛紫衣的胸膛。「我有大哥就好了嘛,勝過女妖精一百倍。」打個呵欠,又愛睡了。
衛紫衣沉默了。解開心中的謎,問題仍然存在著,寶寶錯當自己是男孩,絲毫沒有女性自覺,要如何喚醒她呢?他頭大了。
一夜無眠,只有燈依舊。
祝香瑤親自炮製六色糕點,由椿雨提著,來到黑雲樓回禮,答謝昨夜為她舉辦的盛會,表現出她溫柔嫻淑的一面。
馬泰在大廳招待她,命小廝奉茶。
「馬大哥,不知我是否來得晚了,大當家和寶少爺已用過早膳了嗎?」為了順利入主黑雲樓,她必須討好衛紫衣身邊的愛將。
「不,姑娘來得正是時候,我馬上去請魁首下來。」
「有勞馬大哥。」
馬泰有點受寵若驚的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搔搔後腦勺,一轉身,差點和寶寶的侍兒小棒頭撞在一起。
「馬泰,你走路不看路嗎?」小棒頭個子矮,嗓門卻挺尖的。
「奇了,你要進來,我要出去,我這麼大一個人站在這兒,你會沒瞧見?你大概昨晚沒睡好,眼睛花了。」
「我看你才眼花了呢!」小棒頭有點曖昧的看了活色生香的祝香瑤一眼,以手肘輕撞馬泰。「瞧你這傻大個,瞧美人瞧得眼花繚亂。」
「小孩子胡說八道!我沒空理你。」馬泰出廳而去,走到書房後的樓梯上樓,心想魁首今日晏起了,不知什麼緣故。
小棒頭也不去理他。他今年十六歲,心無城府,人很老實,是寶寶遊街時偶然撿到的乞兒,寶寶愛他雙眼澄澈清明,無一絲卑瑣相,便帶了回來。衛紫衣讓他領一份月俸,專門伺候寶寶,他對寶寶可是十二萬分之忠心。
他自然曉得小主人的心病,對「女妖精」也就沒什麼好感,看到祝香瑤如此「賢慧」的舉動,不免警惕在心。
椿雨瞧了小姐一眼,心裡有數,走向前去籠絡他:「小棒頭,麻煩你去知會寶少爺一聲,說我家小姐得知寶少爺喜愛吃零食糕點,特地親手炮製了六樣,不知合不合他的胃口,請他下來品嚐、品嚐。」
哇!這女人好厲害!小棒頭對祝香瑤的智慧油然生出敬意,投其所好,攻敵所弱,厲害、厲害。衛紫衣對她的印象原本就好,看到她「愛兄及第」,自然更加感動。
「寶少爺的品味可是很高的,一般手藝最好別拿出來獻醜。」
「不試一試怎知道呢?」椿雨依然笑瞇瞇。「有哪六樣呢?甜的有桂花涼糕、梅花烙餅和蜜棗糕,鹹的有千層酥、肉沫饅頭和小金塔;另外還煮了一壺杏仁茶,清肺潤聲。」
「可真夠用心。」
小棒頭覺得有必要提醒寶寶一下,連忙回樓上去。
椿雨這方垮下臉來。「一個小奴才也敢這麼刁,全是主子沒教好。小姐,害你受委屈了,婢子真該打。」
「算了!一個小奴才不值得我生氣。」
「小姐大人能容,婢子卻著實不服氣,應該讓大當家來評理。」
「先不要多生風波,徒招來搬弄是非的臭名。」
「說的也是。只要小姐能抓住大當家的心,看還有哪個奴才敢對小姐出言不遜。」
「死丫頭,要你貧嘴!」祝香瑤嗔道:「這話若教人聽去,豈不羞死了。」
椿雨輕打面頰一下。「該打!應該改成:一旦大當家深深迷戀上我家小姐,我椿雨婢子在下人裡頭也算有頭有臉了。」
祝香瑤又是羞,又是甜蜜,又受不了她逗趣的表情,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但願好事能成。」
主婢倆共同在心底默默祈禱著。
馬泰吹熄燭燈,侍立在一旁。
衛紫衣一夜沒睡,精神卻很旺盛,顯然一夜的深思已經解答他心中的難題。
「祝姑娘來訪?」
「是的,而且十分有誠意,親手烹早膳請魁首和寶寶共享。」
「她太客氣了。」奇怪,只隔一夜,他對祝香瑤的印象已模糊了。
馬泰卻十分讚歎。「祝小姐不愧是名門閨秀,稱得上是有教養的淑女。」女人愛上衛紫衣是啥模樣,馬泰可見多了,就屬祝香瑤最令他有好感。
「哦,」衛紫衣一面更衣,一面問他:「你很喜歡祝姑娘?」
「魁首取笑了,我哪敢高攀千金小姐,我是代魁首高興,祝姑娘青春貌美、溫婉賢慧,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
「天底下的好姑娘也太多了,我娶得完嗎?」
「但眼皮子底下就這一位啊,是好是歹總可以看清楚,而且『近水樓台先得月』,大夥兒都這麼說。」
衛紫衣又「哦」了一聲。「若拿寶寶和祝香瑤比,你們又偏向誰?」他說這話時,臉上現出了一種幽秘的笑容。
「自然是愛寶寶多些。」馬泰一想又不對。「可是寶寶這小搗蛋,怎能拿來和祝姑娘相比,差太遠了……」
「好哇!」秦寶寶應聲出現。「背後說我壞話,真是小人。」倏地踢了馬泰一腳,見馬泰痛得單腳跳地,又忙得想揉腳疼,弄得好不狼狽,他才咯咯笑起來,躲到衛紫衣懷裡。「馬泰欺負我,大哥怎地不罰他?」
衛紫衣聞言失笑道:「你不也還他一腳,扯平了。」
「就是說嘛!」馬泰嘀嘀咕咕:「我老馬不算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罵人都是光明正大的罵,你從頭到腳沒一根骨頭不淘氣,不是小搗蛋又是什麼?」
寶寶吐吐小舌,不信他。
衛紫衣牽住他的手,含笑道:「你今日很有口福,祝姑娘知道你愛吃什麼,特地做來給你品嚐,你和我一同下去。」
「她幹嘛巴結我呀?難不成她在暗戀我!」
衛紫衣大笑。「很是,很是。」馬泰則差點脫了下巴。
寶寶也覺好笑:「都怪爹娘把我生得太俊,害我小小年紀就要飽受被女人倒追之苦。」
衛紫衣更是笑不可抑。「夠了,寶貝,我們下去吧!讓客人等太久,人家會笑我們不懂禮數。」兩人相親相愛的攜手走了。
馬泰咋舌自語:「沒想到寶寶這麼自戀,以為人家姑娘會看上一個小毛頭,他在開玩笑吧!魁首也怪,一味偏袒寶寶,看來對祝姑娘是沒啥情意,唉!可惜啊可惜。」
「你一個人嘀嘀咕咕的在念什麼?」
戰平捧了三冊《湖海卷宗》進來,對他的失常投以一瞥。
「嘿,老戰,你來得正好。你覺得魁首和祝姑娘是不是很相配的一對?」他急於尋求一名贊同者,以示自己眼光不差。
戰平莫名其妙的瞪了他一眼。「這與我何干?」
「咦,你怎麼這樣說話?我的魁首,也是你的魁首,慎選魁首夫人可是大家共同的心願,假使不慎娶來一名凶婆娘,你我的日子會好過嗎?」
「無聊!庸人自擾之。」戰平連笑臉都懶得給一個。
「這話什麼意思?」
「魁首的親事幾時輪到你作主?要你枉操心。」
也對,他熱乎個什麼勁兒?馬泰搔了搔腦門,傻笑一會。
「實在是祝姑娘太好了,使我忍不住……嘿嘿!」
戰平一向冷眼待人,一顆心溫溫的,從沒對誰熱乎過,只有衛紫衣能今他甘心賣命,只有寶寶的如鈴笑語能使他破顏而笑。祝香瑤對他示好,他沒感覺,因為不干他的事,不論衛紫衣娶誰為妻,他都會對魁首夫人盡忠。
「對了,你拿這些上來做什麼?魁首正在忙著呢!」
「他昨日吩咐我今天拿上來,夜裡要看。」
「你可知要查些什麼?」
「大概是『黑蠍子幫』近年來的動向。」
衛紫衣在江北各地布有眼線,除了負責通風報信,另外還有把江湖上大小點滴新聞匯報上來的重任,由專人謄錄、整理,便是歷年來的《湖海卷宗》。單憑這份心細與遠見,隨時都能夠掌握天下動向,難怪衛紫衣年紀輕輕的就能在江北威霸一片天。
馬泰聞言又燃起希望。「看情形,魁首對祝姑娘的事情還是很熱中嘛。」
「我奉勸你少瞎熱心。」
「怎麼?」
「小心寶寶拿你開刀!」
戰平說話向來點到為止,不肯浪費唾沫,說完便自顧去忙了。
馬泰經他點破才如夢初醒,一想到寶寶耍人的花樣,他不由打了個冷顫。
「又不是我要娶老婆,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嘿嘿,還是算了吧!」果然識時務者為俊傑,對祝香瑤的「親切」不敢再感動莫名。
幹活去吧!馬泰。
半個時辰後
戰平領著小棒頭進書房,面見衛紫衣。
「你到門口守著,別放人進來,尤其是寶寶。」
「遵命。」
戰平走出去,合緊門扉,屋裡只留兩人。
不知怎地,小棒頭感覺毛毛的,氣氛很不對勁。衛紫衣的目光冰冷,幾乎已起殺機的盯住他,高大結實的身軀在矮小瘦弱的他面前走動,使他錯以為自己是小綿羊誤入虎穴,已經沒有生機了,差點尿濕褲子。
「大……當……家……」牙齒打顫,話也說不出來。
「閉嘴!」
衛紫衣緊抿雙唇,威儀逼人,一時空氣凝重沉寂,令人透不過氣來。小棒頭不寒而慄,身子哆嗦似秋風之落葉。
他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惹衛紫衣怨恨,真的,魁首真是以要將他碎屍萬段的怨恨眼神看他,他知道他完了,一腳已踏進棺材,不由在心裡暗暗呼救小主人。
奴才豈敢與魁首爭公道,他只有等死了。
突然,衛紫衣握緊雙拳重重地敲在桌上,桌子劇烈震動,連碧玉紙鎮都彈了起來。
「你這狗奴才,著實可惡又可恨!」
小棒頭應聲跪倒。「大……」
衛紫衣虎目一瞪,他馬上垂頭不敢再出聲。
這個小棒頭,是寶寶的貼身僕人,服侍寶寶飲食起居,乃至更衣沐浴,必然早已發覺寶寶是女兒身,而他竟敢不聲不響,一直偷窺寶寶自己也不自知的隱密。衛紫衣難以按下心頭怒火,殺機亦起。一想到寶寶尚未發育的小身子,全被這狗奴才看在眼裡,意淫在心,他無法不趕盡殺絕。
「你說,」他的聲音冷酷嚴厲。「你多早以前已發現寶寶的秘密?」
「什麼……秘密?」
「還敢裝蒜!我老實問你一句話,寶寶是男孩是女娃?」
小棒頭懂了,馬上磕頭如搗蒜。「魁首饒命!求你不要殺我。」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我絕不敢冒犯寶……寶姑娘,我……我也是女扮男裝……」
「什麼?」這可是奇中奇了。
「我是一名孤女,十二歲便開始在街上流浪,為了方便找活計,也怕有人心懷不軌,所以便把自己扮成男的,四處找工作打零工,時常有一頓沒一頓,不得已才乞討,直到遇見命中的救星。魁首,我可以對天發誓,若有一字半語虛假,願遭五雷轟頂!」眼淚湧出了她的眼眶,她趕緊舉衣袖擦拭。「打死我也不會作出傷害寶姑娘的事情,她那麼天真無邪,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是女兒身,我又怎敢去點破呢?」
她沒注意到,當她抽抽噎噎之時,已不由自主流露出女兒態。
書房內一片沉寂,一會兒,衛紫衣放聲大笑起來。
「這真是荒天下之大謬!『子午嶺』上這許多老江湖全教你騙過去,實在好笑。小棒頭,你簡直扮得太像了。」
小棒頭知道危機已除,嘴角微露羞澀笑意。「剛開始是很不習慣,隨時提高警覺,怕被人看穿,後來日子久了,自然而然便當自己是男的,很少去想回復女兒身的事。」
「你起來吧!」衛紫衣的臉色已完全恢復乎時溫和的模樣。
「是。」小棒頭溫順的站起來,即使衛紫衣對她和言悅色,她一樣敬畏若神明,不敢得意忘形,更何況,衛紫衣根本很少理她,只當她是寶寶的影子。
「你回去準備一下,限你明日太陽落山之前改換女裝,不得再易裝騙人。」
「是,那寶姑娘……」
「她仍舊是寶少爺。記住,留心你的舌頭,不許多嘴。」
「知道了。」
衛紫衣揮手命她退下,獨自留在書房裡沉思。
他不急,也不忍嚇著寶寶,此事唯有一步一步慢慢來。幸虧小棒頭亦是女娃,女扮男裝多年,一旦改換性別,必然使寶寶震驚,但願時日一久,能在日常生活的潛移默化下,讓寶寶發覺到自己的異常。
讓人頭疼的秦寶寶,永遠都是這樣精采絕倫,教人為她勞心又勞力。
歎口氣,衛紫衣只有安慰自己「能者多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