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沒了。」她喃喃說道。
臥倒在書房榻邊的她,偎在一束海棠旁邊,像個花間仙子。
「我待會讓人拿來。」魏無儀專注地看著此季的食糧及雜貨的報告……嗯,等京城之事處理到一段落後,他該跑一趟西南。
「我想回房間睡——」她動了下身子,把自己窩進毯被裡。「這裡好小——睡覺很不舒服——」
「吵死了!」魏無儀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柔順的臉上轉了一圈。
「那我回房間去——」睡眼惺忪中的她,眯著眼抱起被子就想回房。
「不許!」他粗聲喝道,扯住她的被,沒讓她移動。
一見到他又是凶眉毛霸眼睛的,她委屈地咬了下唇:
「如果你覺得我吵,我就回房間去睡,這樣不好嗎?」
「我要你待在我可以看到的地方。」他命令地說道,一寸一寸地拉著毯子,把她捲回到身邊。
「你明明不需要我待在這裡——」為什麼他說話的口氣永遠像在罵人?
范青青坐在榻上,黑白分明的眼瞳凝睨著他。她有些怕他,怕他總是什麼也不說,卻永遠有辦法讓她達成他的心願。她拒絕不了他,卻開始討厭這樣的自己。
「誰說我不需要你待在這!你最近怎麼了?對我倦了?對我們之間煩了?還是——」他的手指攫住她的下顎,陷入她的肌膚之間,「還是,你看著我時,眼中浮現的卻是你的洛君大哥?!」
她近來有些煩躁,對於他的話也不再那麼唯命是從。她背著他喝些什麼避孕藥汁,他全都知道!
他討厭別人背著他做出未經他同意之事——所以,那些藥湯已經全被換成了調理她體質易於受孕的配方。
「我才沒有。」他的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討厭他老拿這事來說,明明是他不對!洛君大哥和她有婚約,他是知情的,他怎還能如此理直氣壯!
或者,不對的人是她!她怎能如此快速地把自己和洛君大哥之間的一切如此迅速地拋之腦後。
「坐在那裡,我會很快把事情處理完。」他不許任何人影響他的心情。如果看不到她,會讓他的心情受到影響,那他會讓她寸步不移地待在他身邊,直到他厭煩為止。
他再度埋首公事中,而她推開窗戶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又滿月了。這是第二個滿月了吧?她在初一時出發,現在已經過了一個半月了。
只剩一個半月!看不到他的日子,會如何?她回頭凝視著他的容貌,心口一痛。
啊——一個半月,她猛回神,這才想起自己前來京城的最終目的。
「我的鼎呢?你不是說過已經找到了嗎?」她怎會把這事忘得一乾二淨?!
「怎麼?想起我的用處,就願意主動和我說話了?」魏無儀譏諷地說道,看到她的眼神閃過一絲抱歉。
「我——我知道你對我很好,因為你總幫我把事情弄得好好的,所以我就忘了要對自己的事負責——」她誠懇地說道,見到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語氣也就平淡了下來。
「無妨。人與人之間,原本就是互相利用的關係。」他回了句話。
「如果是互相利用的關係,那麼你想利用我什麼?我什麼也沒有。」相處愈久,她就發現愈多兩人之間的差異,無奈她已經坐上了船,無法半途離開哪。
「你怎麼會什麼也沒有,有些人是天生要讓人寵愛,你有這樣清純的臉孔、這樣柔軟的體態、這樣的好心腸……」他的指尖撩過她的瞼頰、她的肌膚,最後停在她的心口。「我美麗的青兒——告訴我,你的心為何跳得如此快速?」
「我不知道你是在誇獎我,還是在罵我笨……」范青青很快地睨了他一眼,撇開了頭——最不喜歡他這種譏誚的樣子。
每回他一冷起瞼,唇角一冷笑,她就覺得自己根本從不曾認識過這個人。
「所有人不都知道你是我最寵愛的人嗎?你還有什麼疑慮?」
「我知道他們有事不敢找你時會要我說,我知道你生氣時只有我敢靠近,但是——我經常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麼。」她揪起眉,心慌意亂地看著手上的玉鐲。
「你是在找理由推開我嗎?」他厲聲說道。
「因為你欺騙過我。」她勇敢地昂起下顎回道。
「如果說一次錯誤的纏綿是我有意的欺騙,那麼接著數次的錯誤,不也證明了你的意志過份薄弱嗎!」魏無儀挑起眉,蓄意睨著她一笑——笑容張狂。
「你喜歡我嗎?」她清澈的眼直視著他。
「喜歡,怎麼會不喜歡呢?我的舉動還不能傳達我的心意嗎?那些西域奇花可不是每個人都有福份享用的。」魏無儀意有所指地說道,冷靜的雙眸中沒有顯露出任何情緒。
「你好奇怪——」這些時日心裡總空洞得緊。這不是她所想像中的喜愛——他對她,總彷彿欠缺了什麼。
「別胡思亂想了,你只是因為鼎還沒有下落,所以才胡思亂想。我已經讓歐陽無忌去負責這件事了。你這一、兩天應該就可以看到鼎了。」他說話的口氣像在處理一件公事。
他的表情擊醒了她——范青青恍然大悟地望著他的眼,終於知道心中空虛的由來他不在乎她!從來沒在乎過!
想起分別,她會難受,他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之處。
魏無儀重重吮吻住她的唇,佔有意味很濃。
「我不想——我有一些事想好好想一想——」唇冷,也無法對他做出任何反應。
「在我面前,容得你拿喬嗎?」他不悅自己的興致被打擾,蠻力一使,便再度將她壓平在榻上。
帶著怒氣的吻攫開她的唇,侵略的手掌盈握住她胸前的凝脂。
「不要!」她喊了一聲,手掌想推他,雙手卻被他強壓在兩人的身子之間。
好不容易抽回手,手掌卻沒個準頭地甩刷過他的臉龐。
魏無儀停住所有動作,粗暴地擰起雙眉,扣住她的手腕。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他陡地壓平她的手掌,讓她沒有任何餘力反抗。
「不要這樣——我會害怕。」范青青瞼色蒼白地瞪著眼前怒不可遏的人。
「你是該害怕我的——」魏無儀的唇再度烙上她的唇,灼熱的呼吸與她交纏。
「有事商量。」歐陽無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沒空。」他不耐地回吼了一聲。
「有事商量。」冷凝的語調中有著不放棄。
魏無儀霍地抬起頭,不意卻看見她沾著淚珠的臉頰。
心不期然地一揪,他卻故意重咬了下她的唇瓣,在她吃疼的叫出聲後才放開了人——如果他被一個女人牽動了心,那他和母親的心軟又有何異?!
「『她』怎麼了?」魏無儀拉開門,直接問道。歐陽無忌只對一件事固執——事實上,他能夠將歐陽無忌留在身邊當保鏢,正是因為「她」。
「『她』的情況不對,我想讓范姑娘過去看看。」歐陽無忌一張冷臉全無表情,然則灼熱的眼眸卻洩露出他的心情。
冷與熱。他一向相信歐陽無忌的冷面之下,有一顆熾熱的心否則如何能固守著一個瀕死邊緣的女子,而甘願賣斷一生。魏無儀眯起眼忖道。
「鼎的狀況查得如何?」魏無儀沒有直接答應。這半年,那女人都撐了下來,不差這一時半刻。
「那鼎又名之為生死鼎,移動者需承受生死之劫……」歐陽無忌很快地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即使心急如焚,卻也沒有催促魏無儀。
魏無儀,不是一個可以催促的男人。
但,無論他預期的是什麼——他都沒想到魏無儀會露出笑容。
「那鼎難得到嗎?」魏無儀唇邊微揚的笑意莫測高深。
他要證明自己絕不像歐陽無忌,他會冷眼看著她掙紮在她與別人的生命之間!
「不難,那家貧窮至極,定會願意犧牲的。」歐陽無忌說道。
「移動後多久會死去?」她的利益和別人的生命必須擇一時,她會選擇什麼?
「放下鼎的那一刻。」
「很好。我喜歡這個答案。」魏無儀的腦子思考過一回,既而分神說道:
「說說『她』的情況。」
「她從傍晚就開始不停地嘔血,沒有任何止血的跡象。」她是生來受折磨的!
「你想讓范青青治療她?」
「她的病沒得治了,只是想讓她減輕疼痛。」歐陽無忌的眼中閃過痛苦。
「去我房裡把范青青慣喝的花露水帶去——不加西域奇花的那一種。我一會兒帶她過去。」歐陽無忌是個不可多得的忠僕——一個因為女人而變成忠僕的傲骨男人。
魏無儀逕自走入房內,但見她瑟縮在角落,也不流淚,只是發楞。
他大步走過去,為她拉攏好衣衫。她驚怯的大眼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我嚇到你了?」他才捧住她的臉頰,她的眼眶裡就冒出了淚珠。
「我——」她哽咽地說了一個字,便接不下話。
她緊閉住雙眼,不敢讓自己看到太多的他——她需要好好想一想。
一看到她那發抖的小可憐模樣,他的火氣全上了來!她為什麼不反抗?為什麼和他娘一樣地逆來順受!
在她的驚呼聲中,他扯起她的手臂。
「我帶你去看一個人,歐陽無忌說她在吐血。」魏無儀嘲諷地看著她的精神立刻為之一振——只會對別人心軟,她的腦子就不能為自己想想嗎!
「吐血那很嚴重啊!病人在哪?」她連忙起身,臉上的不安已經被擔心所取代。
「跟我來。」
隨著他走出房間,盈白的月光斜斜地照耀在她身影上。
她打了個寒顫,抬頭看了下月亮。「今天是月圓——」
「月圓與我們無關。」魏無儀沒理會她短暫的遲疑,領著她走到一處房門外。
她尚未進入屋內,就已經被一股濃重的藥草味嗆到——這病人病得不輕吧?
而就在她看到歐陽無忌瞼上的著急時,她更加肯定了這一點。
歐陽無忌給人的感覺一向冷——一種歷盡滄桑的冷漠。然則,他居然會為著這名女子而動容。難能可貴呵……
「放心吧,我會治好——」范青青的話沒能說完,因為她看到了那個躺在榻上的「人」。
那是一名女子,一具近乎成了骷髏的女子。
一頭枯乾的長發是女子全身唯一具有生命現象之處,而她唇邊湧出的鮮血,竟也成了件諷刺的好事——那代表她還活著。
「她有救嗎?」歐陽無忌的目光膠凝在女子身上只要她活著,他曾守著她一輩子。
「你要我醫治她嗎?」破天荒地,她第一次開口問著魏無儀。今晚是十五夜,是她僅能自保的月圓夜啊。
「不要你救她,我帶你來做什麼?」魏無儀冷冷地看著范青青瞼上的掙扎。
她也有救不了的人嗎?他簡直有些幸災樂禍了起來。
范青青望著他的漠然,再看了歐陽無忌一眼——她毅然地下了決定。
那女子有歐陽無忌如此眷守著,她怎能置之不理?!
「幫我再多準備一些花露水。」她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後果。
她低頭從衣襟內掏出唯一的一顆續命丸,將它喂入了那名女子口中——
月圓之夜,床上的女子在昏迷了半年後,終於睜開了眼,而范青青的眼睛卻沒有再睜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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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道理會病成這樣!她已經昏迷四天了!」魏無儀殘暴的腳硬生生地踩斷一把木椅。怒不可抑的他,火爆的雙眼從沒有停止燃燒過。
「喂她喝過花露水了嗎?!」他大吼,瞪著那一群抖個不停的婢女。
「照——照您說的,一日三餐都喂了。但是小姐吐出來的比喝進去的還多!」
「有法子就讓她喝進去,別在那裡哭!叫管家把那個大夫趕出城去,沒用的傢伙!你們再抖,一樣跟著他滾!全滾出去!」
魏無儀把桌上的藥碗全砸到地上,彈起的碎片卻飛了一片到她頰邊。
「該死!」魏無儀一碰到她冰冷的肌膚,馬上出口詛咒。用布巾拭去淺淺的血痕,看著她凹陷的兩頰,他又是一怒——
「醒來!」魏無儀拿起一旁的花露水,摟住她的腰,強行灌她喝下。
水沿著她的頸項滑下,她蒼白的唇瓣緊閉著,不管他如何搖動,她仍是沒有反應,只是在呼吸——
不是說,治療後喝花露水,一切就無虞了嗎?
他瞪著她的臉,數夜未睡的血絲盡浮現在他的眼球上。
他瞪著自己反射在銅器上的倒影,此刻的他不應該叫做魏無儀,他該更名為歐陽無忌,第一次看到歐陽無忌抱著那個女人時,就是這副生不如死的鬼樣子!
魏無儀的眼眸轉冷,一個他不願承認的事實卻鮮明地讓他無法否認——
他在乎范青青。
什麼時候開始在乎因為朝夕相處?因為對她的寵愛太過徹底?因為他掩飾現實惡壞之心,掩飾得太成功?或者因為她正在生死關頭?
「醒來!」魏無儀捉起她弱不禁風的肩胛,她長長棲息的睫卻不再睜開。
他粗暴的舉動讓她的衣衫微敞。
一個小荷包突地自衣襟內側掉落出來。
一個不需要用錢,也不會用錢的人,帶個荷包做什麼?
魏無儀敏捷地打開荷包——一張紙片、一個小油紙包掉了出來。
——你的體質和楚冰不同,不會引來靈異纏身,而你的劫數全是由於好心而引起的,是故,再附上續命丸一顆。千萬切記,別在月圓時救人。
魏無儀火速打開小油紙包,欣喜若狂地看到一顆鮮紅藥丸——
是她那天拿來救「她」的東西。
怕她噎著,於是將藥丸掰成四份。先將藥丸含在口中,硬是用手掌捏住她的下顎,擠開她的唇齒她的肌膚被擠出了瘀紫,他卻仍強迫地將藥送到她嘴裡。
他的目的還沒達到,還沒讓她嘗到人間的無情她得活著!
他沒注意到的是——此時的魏無儀不再無情。
讓她靠在自己身上,怕她在口中的藥丸噎著了她;輕拍著她的背,怕她躺久了,氣無法通順。為了什麼?
「睜開眼!」他狂亂地低吼出聲——他發誓,她的睫毛動了下。
「醒來!」他的聲音中有著無法掩飾的著急。
緊抱住她的身子,見她幽幽吐出了一口氣,他整顆心幾乎快爆開了來。
「水——」她的唇溢出一聲呢喃。
魏無儀取過花露水到她唇邊,她卻連水瓶都捧不住。他奪過水瓶,以口將水哺喂到她口中。
「還要喝?」他的目光不移。
她搖頭,卻在一揚眸時看到他怒不可抑的臉,她愣住了。
那雙如影隨形黑眸中有著她想要的在乎啊。
她噙著微笑,伸手想碰他。
「不要亂動!」他吼叫出聲。
她柔弱地將臉頰在他胸口無力地磨蹭著,好快樂!好快樂哪。
「大家都還好嗎?」她虛弱地問道。
「你差一點丟了命!你管別人做什麼!」魏無儀嘶叫著,眼睛銅鈴一般。
「你怎麼了——我沒見過你這麼凶。」她的手才擱到他手臂上,他卻如閃躲毒蛇猛獸一樣地揮開了她。
他一愣,瞪著她她細緻的唇上浮起一抹淺笑,喜見他一臉說不出話的怪表情。
「說!你為什麼不能在月圓時救人!」狼狽間,他把錦囊中的字條塞在她手中。
「因為我的身子在月圓時特別虛弱。」她緊緊握住紙條,多虧了白芙蓉啊。
「那你還救別人!」
「是你讓我救人的。」
「去你的我讓你救人!你根本沒把這種狀況告訴我!你知不知道你如果沒醒來,那我——」他乍然打住了話,大掌一把攬住她的腰,將她整個人全抱到了身上。
要命!他的臉埋入她的秀髮中,氣息粗重。
她偎在他身上,在他溫暖的擁抱中漸漸地放鬆了起來,心頭甜滋滋的。
「我要喝那種西域奇花的水。」她撫著自己乾渴的喉嚨如此說道。
「不許喝!」他瞪著她。
「我想喝——」她可憐兮兮地要求著。
「那種花沒生產了。」他眼也不眨地說著。
「不可能,前幾天還有的。」她不相信,小手扯著他的手臂。
「你身子虛,受不住那種花露那太滋補。」他絕不讓她再碰那種束西!
「可是我頭很昏,我很想喝——」
他低頭吻住了她,直到她喘不過氣,這才松開了手。
「想知道那是歐陽無忌的什麼人嗎?」他以問題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想。」她點頭又點頭。
「那是他以生命相守的人,若不是她他不會居於我之下。我有錢,而他的女人需要大量珍貴藥材來維持生命。他第一次帶她出現時,我以為那只是個死人——不過,她與死人也無差了。你哭什麼?」他瞪著她憔悴面容上的紅眼眶。
「我只是想到他們之間——」若她和那女子一樣身染重疾,魏無儀會如何?
他,或許會照顧她幾天、數月,但不會一生一世,如同他從未開口要她留在人間一樣。
范青青幽幽的眼神回望著他,沒有責怪,只是有些心酸。
「怎麼了?」他濃眉一皺,將她的手掌包裹在掌心之中。
「魏爺——她醒了嗎?」歐陽無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醒了。」魏無儀的瞼色一變!若不是因為救那個女人,她不會差點喪命!
「鼎已經找到了,明日張氏巳弟會將鼎拿來——替我謝謝范姑娘。」歐陽無忌低沉地說道。
魏無儀冷誚地勾起嘴角,看向范青青——
「他用一句謝謝來感激你的捨己救人。」
「我救人原本就不是要別人的感激。」她凝視著他太過冷峻的臉龐。「我——可以要求你一件事嗎?」見他點頭,她將自己投到他懷裡,話說得心酸又無奈:「千萬、千萬不要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