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天爺——讓他涼快些吧!楚朝歌停下疲累的腳步,拭去額上的汗,喝了一大口水。
今個兒也夠邪門了!他才批完胭脂,正想回家喝碗清涼的綠豆湯,卻因貪走捷徑而迷失在這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枯黃草林之間。
楚朝歌揮走包袱上那幾隻迷路的蜜蜂花蝶,將袋中那堆脂粉、香丹丸裹緊了些。
「年輕人……」
啊?哪來的嘎叫聲?楚朝歌回頭看看滿山遍野的雜草。這種地方不會有人居住吧?
「……輕人……」
親人?他順手捉了捉發癢的耳朵,確定他沒有產生幻覺。
「有人在嗎?舉個手讓我瞧瞧!」他將雙手拱成圓筒狀,用著大嗓門叫嚷著。
「我……在……」一道飄忽若鬼魅的聲音,飄入他的耳際。
楚朝歌猛跳起身,大驚失色。
不會是什麼千年樹精要認親吧?他搗著胸口,瞄了一眼大前方那棵三人手臂尚不足以合圍的巨樹。
「你到底在哪?再不出聲,我走人了哦!」鎮定心神後,他再度發問。
倒也不是他膽大過人啦,而是頂著一個灼烈的大太陽,怎麼可能幻想出任何鬼魅的出現?
真要出來,他也不反對,陰風陣陣也好過烈日當空的酷熱難當吧!
嗯……沒人?楚朝歌腳步向前一跨。
「啊!」他尖叫出聲,一根樹枝不,是一隻被曬成人乾的手臂忽地扯住了他的腿。
楚朝歌瞪著那條從枯黃草叢中伸出的手臂,真被嚇出了一身冷汗。
垂下視線,好不容易才在乾涸的雜草間尋得一個趴在地上的身影。
是個老人——奄奄一息的老人。
「老伯,喝點水吧。」他好心地掏出水囊,把水遞到老人手中。
無怪乎他一時片刻找不著人。
老人家穿了件與黃土同色的衫褲,曬了一身和樹枝同顏的褐膚,蛇蠍行走於其上都不見得能辨認出此一軀殼為人,何況他楚朝歌乃一介眼拙凡夫是也。
老人家動了下身子,在啜了一口水之後,終於抬起了頭——
天老爺!這個人究竟幾歲了?
震驚過度的楚朝歌,嘴巴呆呆地張大了好半晌。
他這輩子還沒瞧見哪個人的皮膚像這個老人一樣層層摺疊地似醃泡菜般,皺得看不出五官與年齡、皺得甚至分辨不出那雙眼睛是張開抑或是緊閉。
「你……你是我的有緣人……」老人喘噓噓的話,聽來只像一陣嗡嗚——那喉嚨活像被石子刮過一樣。
楚朝歌抓著耳朵,好半天才弄清楚他的意思。
「您說啥有緣?」楚朝歌實在是不解其意。老先生這時候不是應該顫抖地伸出手對他說:救救我,我已經三天沒吃飯了……
「有緣人。」老人家的聲音宏亮了些,不過神智在楚朝歌看來仍是不大清醒。
「是啊!是啊!呵呵!」楚朝歌敷衍地乾笑兩聲。
真要說什麼有緣,每回都向他買上十盒水粉的郭府千金,和他比較有緣。
楚朝歌好心地把水又送到老人唇邊。心下考慮著要不要把水潑到老人家瞼上,讓他清涼些?
「你看這個——」老人家眼瞼上的層層皺摺,連他看了都嫌重。
而他正努力地想撐開那層眼珠之上的重物。
幫人幫到底!楚朝歌一屁股坐到地上,好心地用手替他掀開眼皮——家有二老,出外時總會對老人家多擔待些。
「老伯,你想讓我看什麼?」楚朝歌問。老人家的眼球已渾濁,毫無生氣。
「這個……」老人顫巍巍地從草叢間拉出一個形似青銅器具的東西。
器具在陽光下反射出一種燦亮無比的光芒,刺得楚朝歌張不開眼。
他眼花了吧?否則怎麼會以為那個東西冒出一陣紅光?
「真漂亮。」楚朝歌眯著眼睛瞄著那個器具,讚美已經先行出口——走賣生涯養成他隨口讚美的好習慣。
眨了兩下眼,楚朝歌此時才真正看清楚這座器具的真正型態——
是一座鼎!
這該不會就是「她」要找的那座鼎吧?應該不是,她說鼎應該在京城之內,想來也不會落在野林中一名衣衫襤褸的垂垂老者之手。
「這鼎真的不錯!」這一句可就是楚朝歌真心的讚美了。他賞識過眾多珠王簪車的慧眼,怎麼可能有錯!
楚朝歌傾身向前,眯著眼看清楚上頭浮雕的奇花異草。挺有趣,鼎上所雕刻的花卉全是冒煙、噴火的姿態呢!
擅長「烈火掌」的沙紅羅一定會喜歡這座鼎。
紅色,向來是屬於她的顏色。面容如火明豔,脾氣更是爆烈似火。
在她不告而別之後,他對穿紅衣的姑娘,總是多留心幾分,卻忘了自己這雙俊俏的眼會引來多少誤解,徒然扯來一堆不必要的糾纏。
楚朝歌情不自禁地想伸手碰觸鼎上饒富古老趣味的雕刻圖案。
「不能碰!」老人突如其來地大喝一聲,嚇得他身子一仰,差點跌仰到地上。
不得了!老人能有此等力氣朝他大喊,想來再走個半裡路,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楚朝歌板著臉,站直身子。沒人喜歡被騙!
「我要把這個鼎送給你!」老人扯住楚朝歌的一條腿,眼睛使勁摔出一條縫——為了這一線光明,老人的臉上又跑出數條皺紋。
楚朝歌看著他、注視著他、凝望著他……
該不會這老人家也看上他這潘安之貌,想嫁女予他吧?
楚朝歌沉吟似著摸著下顎。雖然挺懷疑這老人能否看清他長得像癩蝦螟,還是展尾炫耀的公孔雀。
「老伯,你家裡不會正巧有個女兒,而我收下鼎就得和她成親吧?」楚朝歌面有難色地乾咳了兩聲。
萬一,那閨女長得和老伯一個模樣……給他一百座鼎,也不要!
不需照銅鏡,楚朝歌也知道自己這張讓女人癡戀的俊俏臉皮,八成已扭曲成一種奇特的面貌。他感到自己的唇角向下撇,臉頰肌肉也在抽搐,眉毛更因為不自然而掀成一高一低的波浪起伏——
光想到女子瞼上有這麼多皺紋,楚朝歌連打了三個冷顫,以代表他內心的恐懼。
「我的孩子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死了……」老人的眼角泌出淚光,臉上的歲月痕跡看來格外讓人心酸。
「您節哀順變。」楚朝歌嘆了口氣,好心地扶起老人靠在一塊大石上。
「我不會難過的,我就快去看他們了。」老人倒是豁達,朝著他一笑。
「恭喜。」話一出口,楚朝歌的牙齒立刻咬住自己的舌頭——痛咧!
瞧他說的是什麼混帳話,他在咒老人家早點死嗎?
「你是該恭喜我,一個活了一百三十五年的人是早該死了。」老人豁達地說道。
「一百三十五歲?」楚朝歌的眼睛瞪得極大。這老伯在開什麼玩笑!
這比他告訴那個滿臉斑點的崔姑娘,勤擦珍珠粉可以貌比西施的謊話還扯!
楚朝歌乾笑兩聲,應景了事。老人八成是病糊塗了。
「我也想自己是在開玩笑。但我不是——你看過這麼蒼老的臉及身子嗎?小孩子看了是要哭的。」老人一說話,臉上的皺紋就全擠到了臉頰邊。
說真格的,那還真讓人有點害怕,因為看來實在不像個人。
「哪兒的話。」楚朝歌陪著笑臉,不忍心刺傷老人。
「唉!誰教我一時不慎,許了那樣一個願望。」老人怨懣的目光看向那個鼎。
「我帶您去看大夫吧。」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況且老人都病到神智不清了,他怎能見死不救?
「不用看大夫,我這身子再怎麼拖也就是這樣了。我硬撐著,只是為了替這個鼎找到主人。現在我遇到了你,它認定你是下一任主人——咳……」老人家輕咳了幾聲,手指攫住楚朝歌的衣袖。
鼎的下一任主人?
「你剛才不許我碰,現在又說我是鼎的主人?」楚朝歌的目光在鼎上打轉了一圈。
「這座鼎認主人的,若不是它的主人,亂碰只會暴斃身亡。我的妻兒即是因為不小心摸到鼎而枉死的。」老人說話的口氣極為嚴肅。
開什麼玩笑,如果器物都會認主人,那些竊人財物的偷兒,不用官府審判就會自動暴斃啦。唉!行走江湖這麼久,果真是再荒謬的謊話都有人扯。看來,這老人還真的急欲將鼎脫手哩。
談話之間,幾片烏雲襲上他們頭頂,炙熱的陽光一黯,楚朝歌開心地嘆了一口氣——
嗯,涼快多了。
陡地,天空吹起一陣大風,他搓了搓雙手,居然覺得有點冷。
「鼎……鼎……」楚朝歌指著鼎結巴得說不出話。
它真的「又」閃過一道紅光!
「年輕人,你願意成為鼎的主人嗎?」老人開口問道。
「你為什麼要把鼎給我?」楚朝歌追問道,已然恢復了平靜。在「她」身邊經歷過那些奇特之事後,奇風怪浪是嚇不壞他的。
「它認定你是下一任主人!」老人說得理直氣壯,一臉的嚴肅。
「呵……是啊。」楚朝歌點點頭,仍不是太相信他的話。人間的騙子從沒少過。
老人八成想把鼎賣他,所以才編了這麼一套有緣人的說法。那紅光八成也只是騙人的戲法。
「這鼎名為『許願鼎』。此鼎的主人,可以許上一個願望。」也許是看出他臉上的不置信,老人開始解釋。
「那你當初許了什麼願?」楚朝歌隨口問了句。真有神力,老人不會落魄至此。
「我希望有永世的生命。」
「永世的生命?」楚朝歌的聲音卡在喉嚨中,眼睛在老人的臉上瞄了瞄。
這人看起來的確像活了許久、許久了!
「沒錯,永世的生命。我得到了永生,卻未曾許願不老。我是活著,卻也只是活著,我可以呼吸,卻無法阻止我的衰老……」老人含著淚望著他,彷若溺水者緊捉著唯一的生存希望。「總有一天,我的身體會無法動彈,我卻只能被困在這個身軀裡,一年、十年、百年……」
老人的話教楚朝歌硬生生地打了個冷顫。
好可怕的情景如果這些話是真的話!
「滋滋」閃電劃亮了天際,在濃密綠蔭中投射下詭異陰影。
「轟」地」聲,巨雷從天空中狠狠地射出,傾盆夏雨開始砸在楚朝歌的頭上。
僻哩啪啦的雨點,砸得人臉頰發痛。楚朝歌快手想扶起老人,不料老人卻反拉住他的手,不讓他移動。
「鼎……」老人的手緊捉住鼎。「你一出現,鼎就發出紅光。你是鼎的有緣人,我求你接受它吧!」
「你的鼎要賣多少錢?」楚朝歌在滂沱大雨中放聲喊道。天下沒有不勞而獲之事。
要命,這雨砸得人真痛!
「鼎不能賣錢,但是它能實現你的願望。」
「是啊!能實現我的願望,卻不要我任何一個子兒。」他才不信!
「我老實告訴你,得了此鼎之後,可以得到一個願望,但沒有人知道鼎會在何時准許你的願望。所以你每次必得在每次許願前,謹慎地想好願望。」老人解釋著。
「那就是說,如果我隨口說了句『希望能多一隻手幫忙做事』,那我就會多一隻手出來?」楚朝歌大驚失色地說道。雖然對這座鼎的神力還是半信半疑,不過多防備一些總不會有差錯吧。
「沒錯,我當初就是因為妻子少我三十餘歲,我隨口戲言了一句希望有永世的生命,所以才苟延殘喘至今。」
「這怎能稱之為許願鼎?這該稱為『害人鼎』吧,若實現了些莫名其妙的願望,那我豈不虧大了?況且,要是我的家人不小心摸到這鼎,還可能會瘋掉!我沒事惹上一個噩運做什麼?」他很想斯文地向老人家解釋他不想要這座鼎的原因,無奈太大的雨勢讓他只能披頭散髮地在雨中破口大喊。
「只要是凡人就必定有其願望,小兄弟難道沒有嗎?」
老人的話砸到楚朝歌的心裡,他靜默地停下所有動作。
他,畢竟只是個凡人!
沙紅羅的明豔容顏忽地躍上楚朝歌的腦海,他握緊拳頭,在閃電劃破灰暗的天空時,與老人對望著。
這座鼎若真能成就人的心願,他希望她一輩子陪在自己身邊!
「收下這個鼎,就當幫忙我解脫吧!當鼎找到下一任主人時,前任主人可以選擇死亡與否,這樣所有願望皆會落幕——我唯求一死啊。」老人家說得聲淚俱下,雙手緊緊地扯住楚朝歌的手不讓人移動:「你好心有好報,一定會實現一個好願望的。」
老人哀鳴的聲音夾雜在大雨中分外地淒厲。
「老伯,我們先進去躲雨吧!」雨下得更大了,楚朝歌全身已無一處不濕透。
「除非你答應我,否則我不起來。」
若鼎能讓她回來,他會如何?當腦中轉過這個念頭時,楚朝歌的心意已然彰顯。
他扶起了老人,在那雙充滿期待的眼神中——
點頭。
他要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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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再見沙紅羅!楚朝歌閉口口祈禱。
我希望再見沙紅羅二次。
我希望再見沙紅羅三次。
「我說,我希望見到沙紅羅!你聽懂了嗎?」楚朝歌狂吼出聲,氣得咬牙切齒。
啪!他伸掌揮到鼎上——
「咚……」鼎掉到地上,滾了兩圈,閃亮的光彩彷若與他對瞪一般。
「臭小子!」楚朝歌吹著自己發紅的手掌,這番暴戾的行為還真是被她影響的。「我是你的主人,你不依令行事,該打。換成是她,你可能會被打成一堆廢鐵。」
他用腳尖輕踢著鼎,將它當成布團滾了兩圈。
在鼎被移交他手中之時,老人去世了,帶著微笑離開人世。
虧得遇見了她之後,神奇之事亦見了不少,否則怕不在破屋中嚇得呼天喊地嗎?
她,應該還在京城吧?她還未找到鼎,不會離開的。至少他是這麼渴望著。
那天她消失在空中一事,至今仍是夢魘一場——
她真不是凡間人哪……
也該不是凡間人,否則那脾氣怎麼會比常人倔上十倍不止——為了幾句話,她可以在那樣生死交關的情況下忿然離去。
她怎麼老不能體會他的用心呢?他說什麼還不都全是為了她嗎?
楚朝歌嘆了口氣,只怕她再也聽不到他的解釋了。
「朝歌,吃午飯了。」他聽見娘在外頭高喊的聲音。
「馬上到。」他將鼎收至最高的櫃子裡,順手拿了塊破布塞在它前方,以防有人不小心碰觸了它。
楚朝歌捏著發僵的臉皮,確定自己是在微笑的狀況下,方走出房門。
「好香,娘今天煮了什麼好菜?」他雀躍地走到娘身邊,幫著布碗署箸。
「有你愛吃的紅糟肉,還有酸醋魚。」楚大娘推著他坐下,為他添了碗飯。
「光聞到這種菜香,我就可以吃掉一鍋飯了。」楚朝歌笑眯眯地說著,將筷子、碗全放到爹的手邊:「爹,我夾了塊魚到你的碗裡。」
楚老爹有眼疾,對於東西只看得見模模糊糊。
「怎麼光吃飯,不吃菜啊?」楚大娘挖了一大塊肉到他的碗裡:「現在紅羅不在,可沒人跟你搶——」
她突然打住了話,內疚地看著他。
沙紅羅失蹤,兒子失眠、氣色不好、心神不寧……楚大娘都是看在眼裡的。
「娘煮的飯香軟,我想多吃些。難道娘不讓兒子吃?」楚朝歌乾笑了幾聲,食不知味地撥了一筷子飯到嘴裡。
「過陣子若還未找到她,就死心吧!你是家中的獨子,總不能為了執著她一個人而斷了我們楚家的香火呀。」楚老爹停下了吃飯的動作。「她若真有心,自個會出現的。」
「我知道。」楚朝歌低聲地說道。爹向來欣賞紅羅說風是風、說雨是說的強悍個性,如今竟也要叫他放棄。
「有得,總是要有所失的。瞧瞧我們現在的日子過得多好。」楚大娘捧著飯碗,感動地望著一桌子的魚、肉。
「可不是嗎?當年我拒絕讀書時,你和爹還氣得差點打斷我的腿。」他努力把話題帶到較不相干的地方。
五、六年前,雙親依然務農之際,他們桌上的菜餚從不曾出現青菜之外的東西。
收成不好時,一碗飯、一瓣娘醃的大蘿蔔乾,便是一餐了。
那樣的日子裡,哪有銀兩供他讀書?
「你說這話是要讓娘心酸嗎?娘知道這些年來,你總在晚上偷偷點燈讀書、寫字。你是喜歡讀書的。」
趁著娘的眼淚尚未滴落到碗中時,楚朝歌連忙盛了碗湯到她手裡。
他是喜好讀書,卻更希望能讓爹娘過著好日子!
得了功名又如何?貪官污吏他做不來;清官還得落得終日操煩,汲汲營營於公事,又反倒沒了時間侍奉爹娘。如今他販賣女人家慣用的胭脂水粉,偶爾雕刻些玉石首飾兜售,所得銀兩遠勝於一般商家,何樂而不為呢?
「讀書是求知識,倒也不一定要求功名。孩兒之所以記掛於書冊,只是不希望淪為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楚朝歌微笑地夾了菜到娘的碗裡:「若這間店生意不差,我打算隔年再設第二間鋪子。你們就什麼也別擔心,只要整天喝茶、納涼,清閒過日即可。」
這間新鋪子前頭做買賣,後頭兼著居住他們一家三口。美中不足的就是他一日三次回老家察看她回來了沒,只是人沒找到,倒練就他愈來愈強健的體魄。
「你就專出這張嘴哄人!」楚大娘一副拿兒子沒轍的樣子,不過她笑得還算開心。
「娘忘了提提我這張貌勝潘安的俊臉了。」楚朝歌故意昂首眨眼,狀似驕傲的公孔雀,引得楚大娘大笑出聲。
此話的確是不差!自小他就知道自個模樣生的好,眉目清亮、五官俊秀,攬鏡自照時,倒也經常被自己的姣好容貌驚嚇到。
這樣的一張臉,似乎生來就該不平凡的——然則他的不平凡之處,也不過是藉著這張皮相在女人圈子裡闖出一片天地。
「賣女人的脂粉花粉,終非長遠主意。」楚老爹凝重地放下碗筷,沉聲說道。
「爹,我們不偷不搶,日前又是京城最大的脂粉鋪子,這可是門傳家生意啊!」楚朝歌認真地說道。
這些年來他勤快地繞著京城附近的幾個村鎮採買最好的脂粉,方有今日門庭若市的成就啊!
「拋頭露面總不是件好事。」視力模糊的楚老爹將臉轉向他,重說了一次。
「爹——」楚朝歌挑起眉,好氣又好笑地對他抗議道:「我是男子,又不是姑娘家,不用三從四德,亦無須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啦。」
依他所見,當朝的公主、郡主,是個個言行舉止比他還不含蓄哩!她們騎馬囂張而過朱雀大街的次數還頻繁勝他哩。
「我當然知道你是個男子。不過,這種送往迎來的日子,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我們好歹也是家世清白的人家。」楚老爹不悅地扭著嘴教訓道。
「爹接下來是不是要說我倚門賣笑?」他戲謔地說道,唇邊的笑有些怪異。
「那些女人不就是衝著你這張臉來的嗎?你就算把濁泥賣給她們,她們也會以為得到了稀世珍寶。」楚老爹邊搖頭邊說道,根本當兒子是巧言令色的不仁之人。
「爹,我不否認自己靠著這張臉做成了不少買賣,然則生意要做得長遠,靠的還是口碑。」
「別解釋了,我只知道好人家的姑娘絕對沒人敢嫁你。搞不好沙姑娘就是被你花枝招展的樣子給嚇跑的,要不然怎麼會好好地就跑了個不見蹤影了呢?」楚老爹大聲地把話說完,沒能看見兒子的臉色在聽見她的名字時愀然一變。
「孩子的爹——」楚大娘上前搗住楚老爹的嘴,擔心地看著楚朝歌。
「娘,沒關係的。如果她真的是因為這個原因而離開我,那我也無話可說。反正,我們不是同一個國度的人,很容易分離的。」楚朝歌勉強一笑,專心地扒著飯。
「你該不會因為她來自番邦異域就嫌棄她吧?」楚老爹衝口說道,吹鬍子瞪眼睛的。
楚朝歌苦笑了兩聲。是該高興爹對她的喜愛?抑或感傷於爹對他的缺乏信心?
「若會嫌棄,當初便不會與她在一起,我而今也不需要投入那麼多。她不見蹤影才半旬,我就頂了這家鋪子做起了買賣;我在短時間裡打響了『紅袖坊』的名號,也就是希望她知道我是個值得信任的人。」楚朝歌苦口婆心地對爹解釋道。
可惜楚老爹別開了頭,板著臉孔不聽人說話。
「老爺——」門外傳來小僮的叫喚聲音。
「我不老。」楚朝歌精神一振地輕快回話著,慶幸自已有了個脫身的藉口。
「爺——」一派正經的小僮站在門口,只修掉了一個「老」字。
「什麼事?」他忍住翻白眼的衝動,誰讓他少年得志呢?
「郭府千金想請你為她打製一套簪耳。」眉清目秀的小僮很是討人喜愛。
「要她稍候,我馬上出去。」楚朝歌正了正衣冠。好久沒出門接客了——
咦?接客?他心虛地回頭看著爹娘。
「還說不是倚門賣笑。」楚老爹從鼻孔中哼出一聲,楚大娘則是一臉的無奈。
「我這是正當生意。」楚朝歌再度說明。
「是啊!正當生意所以才取名為紅袖坊,怎麼不改名叫『倚紅樓』算了?」楚老爹的眉頭整個擰了起來,是即將發怒的前兆。
「哇!老老爺真是厲害!爺的第二間店就打算這麼命名。」小僮一臉的佩服,而且——
聲若洪鐘!
楚朝歌在慌亂間扯著小僮的衣領就往門口衝去。
「楚朝歌!你給我站住!」暴吼之聲響徹雲端。
他和小僮一併衝過庭中的花圃,目光卻在那朵最豔燦的花兒身上停留了一次呼吸的時間——人,還比花嬌嗎?
「崔姑娘有一段時間沒來小店了,我讓小僮為你倒上一杯去暑熱的菊花茶可好?」楚朝歌掛著笑意走入店內。
「有勞公子了。」輕聲細語,外加一雙含情脈脈的眼。在他面前的女子向來都是這般嬌美的模樣。
除了她!
「崔姑娘今日有何指教?」楚朝歌貌似慇勤地問道,不忘對店裡其他偷瞄他的諸多女子拋以一記微笑。
「我想麻煩公子替我打造一副耳飾,你的功夫細,琢磨出來的東西也好。」她又是嫣然一笑。
「想要什麼樣式的耳飾嗎?」憑良心說,崔姑娘的眼睛長得挺俏,只是不夠靈動、不夠有生氣、不夠——像她。
「喜氣一點,最好是朱紅色的。我那兒有幾顆珊瑚珠子的,樣式就照這幅畫中的耳飾吧。」她羞答答地將畫卷交放到他手裡。
紅色?喜氣?沙紅羅一身紅裳,卻總不見有什麼喜氣殺氣倒是不少。
楚朝歌漫不經心地打開畫卷,卻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與「她」嘲諷的眼神筆直相望——
是沙紅羅!
他激動地緊抓畫卷,死命瞪著「她」唇邊的蔑笑。
除了沙紅羅之外,沒有人會擁有如此豔麗的一雙勾魂攝魄眸;也沒有任何傾國之女會擺出這樣的表情。
畫像,栩栩如生。胸口的嫉妒讓他微變了臉色,畫者很清楚沙紅羅的倔強與壞脾氣,否則便不會讓她在腳下踩著一株鮮花,而非在手中嬌拾著。
「你怎麼會有這幅畫?」他無法自制地低吼出聲,凌厲的視線突射向崔姑娘。
「我……我……」她抖著身子,顯然是受到了驚嚇。
「快說!」楚朝歌失去耐性地大吼出聲,雙手一伸就捉住她的肩膀。
「是……一名開當鋪的商人欠了我爹一筆錢,便將這幅畫拿到了家裡抵債。」她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著圈。
「當鋪的人有沒有說過他們曾在哪裡看過這個女人?」他不死心地逼問著。
她搖頭,眼淚掉了一顆。
「可惡!」楚朝歌懊惱地一拍桌子,猛然抬頭才發現到一室的寂靜。
除了被嚇到不敢動彈的崔姑娘之外,所有人全都縮到了角落,而小僮則拚命地朝他使著眼色。他知道店內的姑娘們正以一種奇怪的眼光盯著他,但他克制不了自己此時火焚的心情。
「在下失禮了。」楚朝歌朝崔姑娘彎身作了個揖,也藉機平復自己怦亂的心跳:「實不相瞞,畫卷中的這位姑娘與我有著一筆糾纏不清的債務,是故我的情緒才會一時失去控制,請見諒。」情債難了啊!
崔姑娘接下他遞予的手巾拭去幾顆淚水,嬌弱地點點頭。
小僮走到楚朝歌旁邊,原是好意要幫他捲起畫軸,卻突然指著畫中人大叫:
「原來這位姑娘欠爺的錢啊!早知道我就把她拎到爺的面前!」
「你在哪裡看過她?」楚朝歌倏地揪住小僮的手臂,雙眼炯炯地瞪著人。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爺認識這位姑娘啊!」小僮被他的姿態弄得緊張兮兮,說起話也結巴了。
「你在哪裡看過她?快說啊!」楚朝歌急迫地質問著,小僮被他搖得臉色發白。
「她偶爾會出現在東邊大街。」小僮氣喘吁吁地說道。
東邊大街?那只是幾步路啊!楚朝歌抱起畫卷就往外跑。
「我的畫——」崔姑娘焦急的叫聲傳入楚朝歌耳裡。
「畫我買了——她是我的!」楚朝歌在街上狂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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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兩個小小孩兒們在池塘邊吟唱著歌謠。
黑嘯天的日光掃過兩人緊握住的小手掌——
曾經,白芙蓉稚幼的身子也曾如此可人地倚靠在他的身邊。
曾經,她將他當成生命中唯一的不變。
曾經……
黑嘯天鮮紅如血的眸瞳中閃過戾氣,百年難見的俊美臉龐更形魔魅。
他要她!即使人間之外的諸多界域,會因為他接下來的舉動而風雲變色,他亦不顧。
天下間不會有他黑嘯天得不到之物,尤其是他深愛的那株白色芙蓉。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兩名小孩仍舊開心地吟唱著,而隱身樹叢後的黑色身影卻將目光投射到前方一處空曠平地上。
白芙蓉以為逃到人間、以為設下封印,他就找不到她嗎?
他從來就不是泛泛之輩!
此時,魚戲蓮葉東南西北都不干他的事。他要弄清楚的是——
這場遊戲中,究竟是魚戲蓮,還是蓮戲魚?
或者,蓮和魚都跳不開池塘的範圍,他與她不過是兩顆拋到池塘中的石子?
黑嘯天危險地眯起眼眸,腦子在浮起她的盈盈笑顏時,心中乍然一慟。
前方縱使是懸崖峭壁,只要她等在崖壁之下,他縱使是粉身碎骨亦要將血肉飛濺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