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初春時節，山色如煙，草色青淺，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少女，帶著一隻獵犬大小的貓，從遠處緩步而來。她走的並不如何快，然而她每邁出一步，腳下的路程就縮短數里，數息間已走出老遠，那少女帶著貓，一直走到一處懸崖邊才停下。崖上的長風挽起她的烏髮，露出一張絕麗的臉龐，正是梅雪。

　　梅雪將被吹亂的發絲撥至耳後，朝雲霧繚繞的懸崖下望了一眼，據她打聽來的消息，這個懸崖之下有一座小型仙緣城，隸屬於無極宗。一般大宗門地界下都管著好幾座修仙城，除了對城中居民徵稅，還壟斷城中某些行業以維持門派的生存，而無極宗只控制了這麼一座小城，可見其勢微。

　　萬年前，無極宗在北延也曾經是個大派。然而隨著門中元嬰道君在靈骨塔內隕落，這個失去依靠的門派，在其他大門派的擠兌下，生存空間越發狹小。

　　再加上鎮派之寶煉神珠被盜，傳承功法失竊等一連串打擊，資質好的弟子紛紛被其他門派挖走，如今的無極宗，已經淪為修真界中的三流門派，門內只有一個金丹修士。

　　梅雪略微感概了一陣，帶著花狸貓飛到崖下，進入仙緣城。

　　入城得交五塊下品靈石，梅雪現在身上帶得最差的都是上品靈石，中品和下品靈石根本不帶，嫌放在儲物戒指裡佔空間。梅雪隨手取了塊上品靈石丟給門衛，那兩個門衛看她眼神，則像是在看肥羊。

　　面對這兩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梅雪只當沒看見。這裡的人修為最高才金丹，街上大多數人還處在練氣期，築基也只佔了三層不到，她一個元嬰貿然出現，恐怕會引起恐慌，所以便將修為壓制到築基，花狸貓也收斂氣息，看起來只有四階。這兩個門衛若是放正心思，不想些歪門邪道也就罷了，若是敢打她的主意，定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這座仙緣城小歸小，卻很完善，梅雪如今修為雖高了，但心性還很年輕，逛街、買衣服、吃美食，在舊貨中尋寶、聽八卦看熱鬧，這些年輕女孩喜歡的事，她一個都不錯過。

　　因為不急著去無極宗，梅雪先在城中玩了幾天，給自己買了許多衣服。這裡的法衣等階不高，但勝在樣式漂亮且價格便宜，她買了一大堆，一天一換。又跑到賭場去學人賭博，可惜她賭運不濟，逢賭必輸，偏偏還樂此不彼。沒幾天時間，仙緣城中所有賭場都知道這裡來了一個財神爺，還是個漂亮得不得了的女財神。

　　這日梅雪照例帶著肥貓下館子，一人一貓點了一桌的菜，肥貓在梅雪的帶領下，最近喜歡上飲酒，於是和梅雪一人一壺酒，不准動用神識猜骰子，猜贏了才能喝。

　　沒多久，酒樓中進來十個築基修士，這夥人以一個青年男子為首，此人大約二十來歲年紀，中等身材，在一襲華麗錦衣的襯托下，看起來倒有幾分風流之姿。梅雪和花狸貓都只當沒看見，繼續玩猜骰子，因為梅雪每次都猜不中，所以一口酒都沒得喝。

　　那男子在一旁站了許久，見梅雪連個眼神都沒給他，於是假意乾咳了幾聲，作為提醒。

　　梅雪聽到乾咳聲，微微皺眉轉過視線，那人見梅雪終於注意到他，正心喜時，卻聽梅雪衝他抱怨道：「你講不講衛生？我這裡還在用餐，你居然在一旁咳嗽？你讓我還怎麼吃？」

　　一些同在酒樓中用餐的人，見那男子搭訕不成反吃癟，幸災樂禍笑出聲來。

　　那男子一臉尷尬站在原地，不由心生怨憤，可又怕失了風度，只得強行按捺下脾氣，對梅雪溫言道：「是在下的不是。不如由在下另點一桌作為賠罪，仙子以為如何？」

　　對於這種裝作風度翩翩前來搭訕的人，總會讓梅雪想起偽君子龔子瑜，冷聲道：「我的好心情都被你破壞了，你以為一桌菜就能賠我？」

　　那男子沒想到梅雪這麼不識好歹，頓時沉下臉道：「那你想怎麼賠？」

　　呵，這麼快就生氣了，這份修養比起龔子瑜差多了。當年龔子瑜在騙得她上當前，可都一直維持著老好人的形象。梅雪樂了，掰著手指跟他算賬：「你影響我吃飯，就會影響我的心情，影響我的心情，就會影響我的健康，影響我健康，就會影響我的修煉。總之，受你影響，我的損失很大。所以呢，你要賠我伙食費、營養費、醫療費，誤工費、精神撫慰金等等等，看你也沒什麼錢，給你打個八折，你賠我一萬上品靈石就好了。」

　　梅雪的話那男子有一半聽不大懂，但梅雪要他賠一萬上品靈石，他還是聽懂了。他一個築基，哪裡有那麼多上品靈石，頓時綠了臉：「你這是敲詐！」

　　梅雪白眼：「要麼賠靈石，要麼滾，自己選一個。」

　　那男子看出梅雪並非真要他賠靈石，但就這麼走了，他豈不是太丟面子，仍是嘴硬道：「你開口靈石，閉口靈石，簡直是俗不可耐！」

　　花狸貓嗤一聲，笑道：「提靈石就俗不可耐？搞得自己有多清高似的！人類就是虛偽，口口聲聲說靈石俗，可誰不想大把大把的賺？明知道高處不勝寒，又有哪個犢子不想往上爬？」

　　梅雪聽罷大樂：「沒錯！賤人就是矯情！」

　　男子聽不懂花狸貓說什麼，但「賤人就是矯情」他還是聽懂了，頓時大怒：這女人居然敢罵他！

　　在這座仙緣城中，還沒有人敢得罪他！本來他還想保持風度，現在他只想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他一指梅雪，對身後同來的築基修士命令道：「給我拿下她！」

　　那幾人面面相覷，看梅雪的修為只有築基，但看她這份有恃無恐的勁，這女人恐怕大有來頭。

　　他們不想貿然得罪這個不知來歷的女人，然而領頭的男子不斷催促，這些人只好硬著頭皮對梅雪動手——得罪這女人會有什麼下場他們還不知道，但得罪那男子的下場他們都很清楚，因為他就是這座仙緣城中的土皇帝，無極宗掌門毛銳的兒子，毛聰。

　　終於忍不住原形畢露了吧！梅雪拍拍花狸貓的腦袋，讓它去解決這群人。

　　花狸貓十分不爽：為什麼每次這種打雜的事都是它幹！

　　它一個不高興，七階巔峰妖獸的氣勢就全放了出來，那群築基頓時嚇得屁滾尿流。花狸貓輕輕一撲，一隻爪子便將毛聰壓倒在地，毛聰嚇得大聲尖叫：「我爹是無極宗掌門毛銳！你、你敢傷我，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梅雪輕輕一嘆，這種傻啦吧唧的熊孩子，毛銳到底怎麼教出來的？

　　毛聰見梅雪不說話，還以為她怕了，又囂張起來：「你快放了我，不然我爹來了，你就慘了。」他從出生至今，都呆在這座仙緣城中，見過的最高修為便是金丹，所以便以為梅雪和他爹一樣也是金丹，至於元嬰那種傳說中的存在，他連想都沒想過。

　　梅雪淡淡地對毛聰的幾個隨從吩咐道：「去把毛銳給我叫過來。」

　　那些隨從頓時臉露駭然，這女子竟直呼掌門姓名，還讓毛銳過來見她，果然大有來頭。

　　毛聰右眼皮狂跳，都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難道他要倒霉了？

　　過了沒多久，毛銳匆匆趕到，他一到此處發現自己神識看不透梅雪，便知道遇到元嬰修士了，立刻跪下來叩頭道：「晚輩教子無方，驚擾了前輩，還求前輩息怒。」

　　梅雪沒應，過了一會，等毛銳額上的汗珠在地面積了一灘後，梅雪才慢吞吞地說道：「毛銳，你還記得我嗎？」

　　毛銳一愣，壯起膽子抬首看了梅雪一眼，驚道：「你……」他立刻頓住，改口道：「不知道君現在該如何稱呼。」

　　梅雪道：「我道號清瑤。」

　　「原來是清瑤道君。」毛銳恭恭敬敬對梅雪行禮道：「道君果然天資出眾。晚輩記得初見道君之時，道君才剛剛築基，如今不到兩百年，便已是元嬰。」他說道此，心中略為酸澀，那年梅雪剛剛築基，因為她是紫陽唯一的弟子，為了討好紫陽，他特意前往御劍宗參加梅雪的築基典禮。

　　那時候，他嘴上說著恭維的話，盛讚梅雪天資出眾，以十六歲之齡築基，乃御劍宗第一天才弟子，其實心中卻未必多看得起梅雪。

　　因為像梅雪那樣的女修他見多了，靠著家族、師門的供養，輕輕鬆鬆修煉，年紀輕輕就築基的比比皆是，可到最後，又有幾個能結丹？甚至結嬰！大多數人，最後還不是找個雙修對象，庸庸碌碌過完一生。

　　但是，梅雪卻結嬰了。

　　她十六歲那年，她築基，他金丹。

　　近兩百年之後，她元嬰，他還是金丹。

　　他垂下眼，忽然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梅雪將靈骨塔中那位無極宗元嬰修士的遺骸交給毛銳，又將無極宗失傳多年的《凝心煉神大法》給他，自己則刻錄了一份。毛銳沒想到失傳近萬年的《凝心煉神大法》居然失而復得，一時激動得都不會開口說話了。

　　梅雪又將盜版煉神珠一併還給毛銳，正版煉神珠她是不會給的，但是這顆盜版的，她留著也無用。毛銳拿著盜版煉神珠有些不好意思道：「這送出去的東西，晚輩怎麼好拿回。」當年他將這顆珠子送給梅雪，紫陽便將這座小仙緣城劃入他無極宗名下，從此無極宗的日子才好過許多。

　　「拿去吧，我留著也沒用。」梅雪淡淡回道，她又看了趴在地上的毛聰一眼，這貨不愧叫毛蟲，知道她是元嬰修士後，竟然嚇暈了過去，果然是條蟲。「這位毛公子……」

　　毛銳立刻識趣地回道：「晚輩一定帶他回去好好教訓一頓。」

　　梅雪不置可否，別人的兒子，她懶得管，不過慈父多敗兒，這條毛蟲，看起來是被養廢了。

　　毛銳邀請梅雪去無極宗坐坐，梅雪閒來無事，也想看看這個萬年前的大門派現在如何，便跟著毛銳去無極宗做客。

　　無極宗在萬年前，地盤還是很大一塊，如今範圍嚴重縮水，只剩下一片山谷，不過風景還是絕佳的。毛銳帶著梅雪在宗門內四處逛了逛，最後帶著梅雪到了一處山洞前，毛銳頗為自豪地對著梅雪介紹道：「自從萬年前門內的道君紛紛隕落，無極宗內的許多寶物丟失，不過這個煉心洞還是留了下來。」

　　梅雪頗感興趣的問道：「這個煉心洞有何用處？」

　　「自然是為了煉心。進入此洞，可以體會人生百味，經歷凡人的一生。」

　　梅雪微微挑眉，等毛銳繼續說下去。

　　毛銳也不賣關子，繼續說道：「我們修士的一生太過漫長，青春常駐，不需飲食更不會生病，根本不能理解凡人生老病死的痛苦以及人生的種種無奈。先祖曾說，人強大久了，就會忘記了最初的自己。曾經為了別人的一個眼神而快樂，為了一份最簡單的早餐而滿足，為了一句最質樸的話而感動，這些曾經令人刻骨銘心的東西，在漫長的時光中漸漸被消磨殆盡，心也就慢慢變得冷硬。其實我們，首先是個人，其次才是追求天道的修士。但是很多人，早已經忘記了如何做人。這個煉心洞，就是為了讓修士想起如何做人。」

　　梅雪看著煉心洞，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