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怪鳥
小員警對邙山上這些貓膩倒是一清二楚,葉關辰一問,他就更如同竹筒倒豆子,劈哩啪啦說個沒完:「對,這幾個人都幹過偷獵的事!」
「要說吧,這個事就跟廣告詞上說的似的,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小員警這些話大概也憋了不是一天兩天了,說起來就沒個完,「這邊的飯店,就有偷偷搞什麼野生動物宴的,那些野鳥可受歡迎呢。」
「我是想不明白,你說那些野鳥瘦不拉唧的,怎麼就比養的雞鴨好吃了呢?偏偏就有那麼些人,一聽是野生的,立刻就肯花大錢來嘗。這麼著,飯店也願意拿錢來收,這偷偷網鳥的人可不就多了嗎?我們每年光收繳的網就有十幾張。有時候去的時候網上就掛著半死的鳥,還撲騰呢,真是可憐……」
葉關辰再次打斷了他:「這個時候,是候鳥遷徙的時候嗎?」
「啊?」小員警想了一下,「應該比這個時候早,但總有來得晚的,反正陸陸續續的,我們總得抓上一兩個月呢。」
「那麼第一批裡發病的九個遊客,是不是都吃過野鳥肉?」
「這個可就不知道了……」小員警老老實實地回答,「葉醫生你是懷疑這是禽流感嗎?但醫院研究完了說不是流感病毒啊。」
葉關辰擺了擺手:「我並不是懷疑這是禽流感……」病人的情況他也在醫院打聽了一下,大部分是鼠疫和瘧疾,少部分是肺結核,流感病人只有幾個。並且黃種人對流感的抵抗力比較強,這幾個得了流感的病人現在基本都已經痊癒,醫院方面甚至根本沒把他們也劃入到此次疫情中來。倘若這次小員警不提起什麼偷獵候鳥,恐怕葉關辰也想不起這幾個流感病人來。
小員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認真開車去了。管一恒卻微微皺起了眉頭,低聲問葉關辰:「你是說,疫情從野鳥而來?」
「至少,是從山上來的。」葉關辰若有所思,「可是邙山一帶多年都是旅遊之地,如果有什麼問題,為什麼往年都沒有出現?」
邙山,跟之前的旅遊山莊事件還略有不同之處。旅遊山莊所在的地方,只有那麼個小村子,稀稀拉拉住著些人家,偌大的山林基本上沒有開發多少。而邙山這邊,先是歷代王公的墓地,又是洛陽八大景觀之一,大部分地方應該都被遊客的雙腳踏過了。當然肯定也還有未開發的地方,但多年不出事的可能性還是比較小的,更何況這次疫情重大,絕不是小打小鬧。
管一恒瞇起了眼睛,已經在腦海裡迅速把能引起疫情的妖物過了一遍。
二豎,形如二小童,為病魔。這個倒跟疫鬼很像,但應該不是。
蜚獸,其形如牛,生有一條蛇尾,見則有大疫,所過之處,草木觸之皆死。這種獸倒是生活在山中,但其毒性實在太大,倘若邙山裡有這個,就是從山裡流出來的水恐怕都是帶毒的。別說什麼風水靈秀喪葬寶地,連這座山早都沒法住了。
戾獸,這玩意在書中的記載也比較模糊,只說是顏色赤紅如丹火,凡見者多染疫。不過據對病人的瞭解,並沒人見過這麼個東西,多半也不是。
絜鉤,這倒是一種鳥了,長得像水鴨子,卻有一條鼠尾,善於在樹上閃轉騰挪,見則多疫。
「那天晚上,你除了看見疫鬼,有沒有看見別的——」管一恒剛說了半句話就停住了。那天除了疫鬼,確實還有別的東西,只不過它在車頂上,小員警沒有看見究竟是什麼,但他看見了一條豬尾巴!
沒有一種豬是能引起瘟疫的,但確實有這麼一種東西,它長著一條豬尾巴!
「難道是——跂踵!」
葉關辰轉頭看著他:「跂踵?」
跂踵,見載於《山海經中次十經》,書中說:複州之山有鳥,其狀如鴞而一足彘尾,其名曰跂踵,見則其國大疫。
這話的意思就是說,跂踵這種鳥,長得像貓頭鷹,但只有一隻腳不說,還長了一條豬尾巴,凡它出現的地方,必有大疫。
「鳥?」小員警開著車,只聽見了一個鳥字,頓時靈光一閃,「有啊有啊!那天晚上,我確實看見一隻鳥飛過去,然後那些疫鬼就都走了。當時我嚇得夠嗆也沒想到,現在想想,那些疫鬼好像就是跟著那鳥飛走的方向去的。天黑,我也沒敢開車燈,看不清楚,只覺得個頭蠻大,好像隻貓頭鷹。不過——」
他又想起了那條豬尾巴:「那個尾巴——到底是什麼東西?」
沒人回答他,管一恒雙眼閃亮地看著葉關辰:「多半,就是這個東西!」
葉關辰目光也亮了一下,隨即轉頭看向前方連綿起伏的山巒,又微微皺起了眉:「如果是這樣,可是難找了……」
管一恒也頓時皺起了眉。妖獸與伯強疫鬼又有所不同,不但難於追蹤定位,而且大部分白日之中也能活動,這麼大的邙山,真是無處下手。
「總之,先去那幾個網鳥人家裡問問吧。」管一恒只愁了一下,就又定下了心,員警辦案都是如此,很多時候看起來都是在做著無用功,但線索也都是在這些無用功裡一點點整理並完整起來的。這個時候急是沒有用的,只有實打實地去做事。
翠屏山是邙山最高的山巒,也是遊客最多的地方。但因為疫情就從這裡發生,雖然季節正好,看起來卻有些冷清。小員警帶著他們徑直進了當地派出所,找到了一個姓王的年輕小員警:「這個是我高兩屆的師兄,之前我還來他們所裡實習過,那些人的情況都是他跟我說的,這一帶他都熟。」
員警小王不愧是大了兩歲,看起來比師弟可靠多了,管一恒一問,他就能報出一篇資料來:「……沒錯,那九名遊客都是在當地小飯店裡吃過野鳥肉的。他們是一個旅遊團,當時分散活動,這九個人就跑去吃了野斑鳩,之後發病,有一個人是個什麼碩士,懂的比較多,懷疑他們是得了禽流感。他沒承認吃了野鳥肉,只說在飯店裡見過捕來的野生鳥。」
「其實就是吃過。」小王嗤之以鼻,「不吃的話,去飯店廚房看什麼?不過醫院已經說了,他們不是禽流感。」
「那飯店裡的工作人員呢?」管一恒立刻問,「他們有沒有發病的?」
「有。」小王對答如流,「之後飯店裡大部分人都病了,全是鼠疫。我們已經把那家飯店查封了,他們那廚房衛生不行,有老鼠,所以才染了鼠疫。」
管一恒看了葉關辰一眼。他可不認為這個飯店裡的人真是因為廚房衛生不行而病倒的。廚房裡有老鼠恐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個時候突發鼠疫,只是一個巧合而已,真正的發病原因,估計還是那些野鳥肉。
「那麼你們去查封飯店的時候,廚房裡還有野鳥嗎?」
小王皺起眉頭:「不是我去廚房的,所以不知道。」他精明地猜到葉關辰下面想問什麼,便主動說,「不過那天去檢查廚房的兩個同事後來也病了,都在醫院裡。」
檢查完廚房也病了?
管一恒立刻問:「是什麼病?還是鼠疫?」
「是瘧疾。」小王搖搖頭,「去檢查廚房的時候他們都很小心的。不過後來疫情擴大,我們免不了都要接觸病人,所以他們也都染上了。有一個輕一些,估計這幾天就能出院;還有一個年紀大了,醫生說恐怕……」
管一恒馬上做了決定:「能不能讓我們先見見你這兩位同事的家屬?」
病情嚴重的那一位,家屬正好在醫院。幾天的折騰下來,這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連表情都已經木然了,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只在聽小王介紹了管一恒之後,目光才亮了一下:「是,是有新藥嗎?能治好老張嗎?」
管一恒無法回答。他已經問過醫生了,老張入院的時候屬於胃腸型瘧疾,表現就是腹痛腹瀉。按說這種瘧疾雖然屬於兇險型,卻是兇險型中預後較好,死亡率比較低的。但因為老張一開始以為自己吃壞了肚子,拖延的時間比較久,入院不久就昏迷,現在已經只是在拖時間了。
中年婦女大聲地哭起來,葉關辰安慰了她很久,才問出幾句話來。
「她說老張從廚房裡拿了兩隻野鳥。」葉關辰和管一恒上了車,才低聲地說,「是飯店老闆塞給他的,請他幫忙疏通一下,少封幾天。老張把這兩隻鳥孝敬了岳父,兩人一起吃了頓飯,現在他的岳父已經去世了,是一樣的胃腸型瘧疾。因為年紀大了,大概從發病到入院也就是24小時的事。」
管一恒立刻說:「去偷獵野鳥的那六個人家裡!」基本上,他現在已經能把所有的事情大致串連出一個輪廓了。
跂踵並不是生活在邙山上的,否則疫情早就該發生了,它更可能是一隻候鳥,每年、或者每隔幾年吧,總之它是遷徙的,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經過邙山。然而總有人偷偷在邙山上支起網子偷獵野鳥,今年,跂踵被網住了,留在了邙山上。
「見則其國大疫」,這句記載絕不是無的放矢,跂踵沒有落到網鳥人手中,但已經足夠引起一場疫病了。所以引來疫鬼的並不是伯強,而是跂踵;甚至就連伯強自己,大概也是被跂踵的疫氣所感才出現的。
之前在邙山上,他們追蹤那具瘟屍的時候,朱岩突然發現它調轉方向又回來了。因為伯強一同出現,所以大家都以為瘟屍是被伯強所引。其實如果跟小員警的所見所聞對照一下就會發現,瘟屍調頭的時候,正是跂踵飛到山下的時候。所以伯強也罷,瘟屍也罷,都是追隨著跂踵而動,只不過它們的速度太慢,沒有趕得上而已。
管一恒這個推斷,在那幾家住戶裡得到了證實。
因為家裡的頂樑柱倒了,這幾戶人家裡全都冷清清的,一股壓抑的感覺。有一家最慘,家裡大大小小六口人,現在只剩下一個老太太了。
管一恒沒忍心去找老太太問話,就問了鄰居。鄰居也是這六戶人家之一,情況比較好的是他們家只死了一個人。一聽管一恒問到抓鳥的事,死者的妻子就要崩潰了。
「我早就跟那個死鬼說不要去抓鳥了不要去抓鳥了!家裡也不缺這個錢,每年上山員警還要抓……」女人歇斯底里地發洩著,也顧不得承認偷獵會帶來什麼後果了,「他就偏要去!都是隔壁那姓李的拐帶的!」
「前幾年不是還出了禽流感,都說就是這些鳥帶的病。我就跟他說,別去了,滿山亂跑你能逮幾隻啊,咱們家現在也不是吃不上飯……」發洩了一番,女人略微平靜了點,敘述起來,「死鬼不聽。說兒子明年就要上大學,要叫兒子去北京,那地方得要錢。隔壁一來叫,他就去了。」
兩大滴眼淚從女人臉上流下來:「早晨上了山,到下午了才跑回來,說看見了什麼鬼鳥,之後飯也吃不下就去睡了。我也傻,還以為他累著了,想著多睡會兒也好……誰知道去叫他的時候就病得起不來了,送到醫院,大夫說是什麼鼠疫,一下子就死了,到死都沒睜眼,一句話都沒跟我說……」
她號啕起來,屋子裡除了她的哭聲之外什麼都沒有。
管一恒和葉關辰等了很久,等她終於不再哭了,葉關辰才儘量溫和地問:「剛才你說的鬼鳥……那是什麼東西?」
女人抹著眼淚回答:「說是網到的鳥裡頭有個怪物,很嚇人,把尼龍網都撕破了。還有好幾隻死鳥,都爛了還能活過來。」她說著說著又傷心了起來,「我也是糊塗!什麼死鳥又活過來,哪有這樣的事,分明是當時他就病糊塗了,我怎麼就沒發現呢?」
管一恒心裡卻咯噔了一聲。爛了的死鳥活過來,那不就跟醫院裡那具自己走出去的瘟屍一樣嗎?
「那怪鳥是什麼樣子?」
「不知道……」女人沙啞著嗓子回答,顯然不想談論這事,「他沒細說。」
「那他們在哪裡看見的怪鳥,你知道嗎?」
「就是山上吧。」女人胡亂指了一下,「他們經常去那邊支網,那邊鳥多,人也少。」
邙山的海拔其實也就二百五十米左右,任是誰都會說一聲,這山不高。可是,到了真要爬起來的時候,才真應了一句話:山不在高……能藏住東西就行……
凡是被稱為風水寶地的地方,至少也是個草木茂盛,那等寸草不生的鹽鹼地戈壁灘是萬萬冠不得這個寶號的。邙山是歷代王侯公卿中意的埋骨之地,當然也就少不了草木。更兼這時候是夏初,草深樹茂,到處都是綠蔭,遠看真是舒服,但如果要在這片林子裡頭找一隻鳥,那就很不舒服了。
「這裡有一截尼龍網繩!」管一恒彎下腰,用宵練劍從一棵灌木底部挑出一根綠色的尼龍線來,「看來方向沒走錯。」
凡是下網偷獵的地方,當然都要儘量遠離遊客出沒之地,因此他們現在就是在齊膝深的草叢裡跋涉,根本沒有什麼路,只靠著踩倒的草和折斷的樹枝勉強辨認出個方向來。
葉關辰在他身後喘了口氣:「地勢已經挺高了,應該差不多快到了。」
「你怎麼樣?」管一恒回頭看他。
樹木太密,林中連點風都沒有,十分悶熱。葉關辰身上的白襯衣已經被汗濕透,緊貼著皮膚。白色的布料在打濕之後可能都有點透明的效果,再加上偶爾從枝葉間漏下的一線陽光,管一恒覺得自己都能看見葉關辰胸前……
用力乾咳一聲,管一恒把目光轉開:「你要是累了就先歇歇,我自己上去。」
「沒事。」葉關辰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抹出一道灰綠色的痕跡,「這裡也太悶,在這兒歇下還不如到前面去透透氣——凡是支網的地方,應該樹木也不會太茂密。」
「那走吧。」管一恒抬手在脖子上打死了一隻蚊子。他是o型血,很招蚊子,這一路上來已經被咬好幾個包了。
「你把這個戴上。」葉關辰從褲兜裡摸出一個香包來,「掛到腰帶上,驅蚊子的。」他看著管一恒臉上脖子上的小腫塊,笑著搖了搖頭,一臉無奈的模樣。
管一恒臉上一熱,轉身要走:「不用,你戴著吧。」
葉關辰拉住他,把香包繫到他的腰帶上:「我不招蚊子。」
管一恒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路爬上來,儘管蚊蟲飛舞,葉關辰臉上卻真的沒有一點被咬的痕跡,仍舊是白玉無瑕似的一張臉。
他低著頭給管一恒繫香包,修長的手指靈活地穿插著香囊上的紅繩。管一恒從上面只能看見他的額頭,一縷頭髮被汗水浸濕,粘在臉上,黑白分明。
「好了。」葉關辰在片刻之間就打了個頗為複雜的花結,綴上那個碧綠的半月形香包,垂在腰帶處倒像一枚小巧的玉玦。他滿意地拍了拍香包,抬起了頭。
這一刹那,風吹動一枝葉片,漏下一線陽光,正好落在他含笑的臉上。那雙狹長的眼睛微微彎著,濃密的睫毛上承著陽光,像灑了一層金粉一般耀眼。一個剛過三十歲的成年男子,這一刻笑開,唇角和眼角都帶著喜悅的弧度,可是眼眸深處,還有一絲或許連他自己都沒發覺的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