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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色霜青》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好夫君

  雖然一番話說得斬釘截鐵,但其實即便身為北極中天紫微大帝,平生自己一時之間也是無計可施的,並不知道該要用什麼可行的辦法才能使千色有聚魂重生的契機。離開了玄都玉京,彷彿是被什麼無形地牽引著指使著,他鬼使神差地回到了鄢山。

  這裡有著他身為青玄之時最愉悅最暢快的回憶,尤其是那漫山遍野的轉日蓮,是他當年親手種下的,而今滿地蕭瑟,枯枝敗葉,正如他的心境一般。

  捏了個訣子,他攤開手心輕輕一拂,隨著他掌心裡暌葳花的馨香,瞬間仿若是春回大地,暖意融融,那些枯敗的轉日蓮須臾之間便開得如火如荼,一眼望去,俱是生機勃勃,一如當初他曾經見過的那般。

  只是那時他卻懵懵懂懂,毫不知情,不知這些花是自己為了心愛的女子親手種下的。

  這些轉日蓮,朵朵都是承諾,這些葵花籽,顆顆都是他的心。

  他記得曾經許諾過,要為她在鄢山上種出一望無際的轉日蓮花海,要親手為她炒制她最喜歡的葵花籽,甚至於當日素帛告知他的那些秘制葵花籽的方子,他也還能倒背如流,可為何她喃喃地告訴他「鄢山上的轉日蓮都開了」之時,他卻沒能在第一時間憶起這些細節?

  那時他竟然全無覺察,甚至還那般混蛋反問她「有什麼特別的」,如今想來雖然是源於那忘川水作祟,可也恨不得狠狠搧自己兩巴掌!

  就在那麼近那麼近的地方,他後知後覺地與她擦肩而過,竟是沒能在最後將她緊緊抓牢。

  懷著深重的愧疚,他一步一步地穿行在轉日蓮的花海中,踏著往日的回憶,忘不了往昔曾經跟隨在她身後的日子。

  那件雖是趕製可針線卻並不馬虎的喜服,那題著詞抄撰著經文的絹宣,甚至還有那尚未完工的鳳冠和那一盆圓潤的玉石珠子——全都像是一把一把的尖刀,毫不猶豫地凌遲在他的身上,他的心上。

  他不敢猜測,她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回到鄢山的,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鄢山的。如果她相信他還會回來,如果她沒有為了他而傷害自己,那麼此時此刻她應該會在這裡等著他罷……等著他回來成親,等著他回來,兌現那生生世世的諾言……

  可而今——

  捧著那鳳冠,他坐在寢房的床榻之上,憶起以往那一幕又一幕,只能心痛如絞,淚如雨下,卻是束手無策。

  「原來是你——」不知幾時,風錦靜靜站在寢房門口,有些微愕然卻並不意外的目光看著平生,玩味地微眯起狹長的眼眸,雖是喃喃自語,但那抹掩藏的銳利卻是令人無法招架的:「怪不得那一日,她不肯跟著白蘞離開……」

  無疑的比起其他人來說,風錦早前深得昊天的重用,自然更容易得知一些不為人知的信息與細節,只是饒是他再怎麼手眼通天,也斷然不知那些背後的涵義,無法將這些細節串聯在一起。尤其是在得知千色因著那不知名的原因,最終沒有活路之時,他與眾師兄弟一起前往乾元山,為千色得到了那顆據說封印著她孩兒的珠子,寄望她可以有恃無恐地逃離。那時他心知肚明自己已是沒了那資格,沒了青玄,或許白蘞是唯一可以帶她走的,然而她竟然拒絕——

  直到最後半夏囁嚅著透露出了千色最後的選擇,師兄弟們無不傷懷沮喪。那時他一直想不明白,她為何不肯逃離,如今從玄都玉京傳來零零碎碎的消息,他才算是將這前前後後聯系了起來。

  青玄那小子,竟然會是入輪迴歷情的北極中天紫微大帝,換作以前,他是怎麼也不肯信的。

  千色當初不肯離開,為的就是他吧……

  雖然同在天界,但這千年之中,即便還頂著神霄派掌教的職位,但風錦已幾乎將一切的大小事務都交給了玉曙,很少在眾人面前露面了,所以平生與他也並沒有見面的機會。如今在這樣一處地方相遇,不得不說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尤其他倆一個算是竹馬,一個算是夫君,心裡念著的是同一個女子,便更是有些不見痕跡的針鋒相對,水火不容。

  平生微微蹙起眉,有種自己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被人無意中染指了一般的別扭感覺,免不了凝了臉色,擱下鳳冠,淡漠而疏離地發問:「你怎麼會在這裡?」

  「和帝君您一樣。」並未被平生的淡漠和疏離攝住,風錦答得極為自然素來的謙恭全都顯現了出來。

  和平生一樣,他來睹物思人。

  然而風錦這樣的低姿態卻並沒有得到平生的認同。「一樣?!」平生挑出他言語中的關鍵言語重複了一遍,刻意緩緩的,帶著些刺耳,清冷的語調中透著淡淡的嘲諷和輕蔑:「我倒不明白,我與你究竟是哪裡一樣了?」

  即便已是過了那麼久,他仍舊無法擯棄當日的舊郤,對風錦有著成見。

  「那倒也對。」對於如此明顯的不屑,風錦倒也不反駁,只是氣息稍稍一凝,爾後微微地抿起嘴角,即便是有些微的笑意,也淡得近乎沒有,不無自嘲:「我何德何能,又怎能與帝君您相提並論?!」

  其實他沒有說出口的是,這麼一千年來,他時時來鄢山,明知那個人兒已經不在了,卻還是按照她的喜好將那些物什器皿細細地打掃、擦拭。是愧疚吧,是痛悔吧,畢竟她還在的時候,他是斷然不敢來的。

  若當初沒有放手,今日她會不會就和他在這鄢山之上相攜到老?!

  似乎她所有的苦難都是從他放手開始的,所以他總有那種感覺,她一切的痛苦,都是源於他的自以為是。他無數次地假設、想像、懺悔,可是那些過往已經再也無法回頭。

  這些都是他的罪孽!

  「你可知她當初為何會選擇住在這鄢山之上?」轉過身去,他望著外頭那些梧桐樹,總忍不住陷入回憶,彷彿他的一生到最終,剩下的都只是回憶,那些刻骨銘心卻再也回不去的記憶:「那時她說喜歡梧桐,我便覓了這處地方,本以為會有機會與她在這裡執手相看,白頭偕老,釀釀酒,品品茶,閒看花紅葉落,卻不想——」

  這位於東極長樂界的鄢山,是他尋覓了許久才覓到的處所,他也曾經編織過與她攜手白頭的美夢,甚至於這鄢山之上的幾間簡陋屋子,也是他與她一起建起來的。

  當初若是在那月老譜上順利地寫下了他與她的名諱,如今又該是怎生幸福的鴛侶相伴?

  可最終他留下她一個人守在這裡,守著那個已經破敗的夢,而自己卻是心虛,心悸,再不敢去碰觸。那三千年裡,他不知她是怎麼度過的,他也不敢確定,自己留給她的是怎樣的傷口。

  平生靜靜地聽著,不置一詞。一直以來,他都不怎麼了解千色與風錦的過往,即便是從別人那裡得到了只言片語的信息,也往往一知半解,拼湊不出全部。早前並不知道她為何會選在這鄢山之上獨居,如今卻才明白,在自己未曾涉足她生命的三千年裡,她未嘗不是在堅守著自己的感情,為這別的男子神傷。

  如果當初的青玄與她,只是單純的師與徒,再無其他,她會不會守著與風錦的那一段過往一直到老?!

  會的,縱使心中有著些微的不舒服,但他卻是堅信,她一定會的。

  千色,她有她的執念,但她也有她的果斷。三千年的避世,她未嘗不是在追憶與緬懷,爾後因為青玄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進駐了她的心,所以她也能放下一切,再度面對風錦,笑得那般雲淡風輕。

  她的執念,他都懂……

  不知是刻意而言,還是無心之語,風錦低低地一聲長嘆,聲音並不大,卻似乎是隨著風聲傳出了很遠很遠,帶著一點幽幽的心酸:「卻不想,我同她一起建了這處地方,可留下的卻全是你和她的記憶,與我全無關係……」

  那種類似於被鳩佔鵲巢的感覺,在看著那屋內陳設的物什時,體現得尤為明顯,一件一件,牽系著平素裡多少點點滴滴,那些的情思,從淡轉濃,由淺入深,縱然已是局外人,他也能深切地感受到。

  多麼悲哀,他從局內人變成了旁觀者……

  聽到此處,平生突然出聲打斷風錦的回憶,出口的言語令人乍一聽之下,甚是莫名其妙:「我想我該要謝你。」

  「謝我不知珍惜麼?」似乎心照不宣的,風錦轉身回望他,突兀地想綻出一抹笑,卻怎麼也擠不出半點笑容,只能稍微扭曲嘴角,浮上一抹半是自嘲半是悲涼的表情。那表情當中涵蓋的,七分苦楚,三分酸澀。

  平生啞然失笑。

  「不。」緩緩搖搖頭,他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釋然。「我該謝你放手得太早。」他低低地開口,聲音放得十分輕緩,語調中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輕描淡寫得如同這一切是早就注定的一般:「所以我才能恰好在那時候握住她的手,填補她的傷。」

  其實,他——不,或許應該說是青玄,之所以能夠握住千色的手得到千色的心,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出現正巧填補了她那段不堪回首的傷口,更是因為他如同打不死的蟑螂一般死皮賴臉,堅持到底,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所以他不該在這樣的時候只想著痛悔那些兌現的諾言,他應該要堅信,總有一天,她能重回他的身邊!

  即便是海枯石爛,他也要等到那一天!

……

  平生翻遍了所有的道家典籍,足跡也遍布六界八荒,希望可以尋覓到能令千色聚魂重生的方法。

  只是因著千色既無肉身,又無內丹,就連魂魄也煙消雲散,那所謂的引仙法、蓮花化身法、胎藏法等等,沒有一個法子能用,甚至於他前往西方極樂婆娑境,向大日如來,燃燈佛祖以及彌勒佛討教如何聚魂重生,可最終也未能得出一個確切的方法。

  因果世世輪迴,緣分遷流不斷,他能做的,似乎就只能是等。

  漫無邊際地等——

  難道真要等到海枯石爛,他與千色才能有相見的契機麼?

  只是平生卻沒有想到,在離開那婆娑境之時,自己卻是意外地遇上了一個故人。

  那是個皮相極為俊逸的少年,正無所不用其極地逼問著靈山之下守護神井的小沙彌,言辭凌厲猶如連珠炮一般,執意詢問如何才能覓得一朵極稀罕的五莖蓮花,直將那小沙彌給弄得茫然無措,目瞪口呆。

  「倨楓?!」

  在此處見到那少年,平生自然驚異。

  當初千色以自己的內丹和萬年修為救了倨楓的命,使得他擺脫厄運,長壽長生,如今在平生的意象中,倨楓應是和喻瀾在一起逍遙自在,眷侶濃情,怎麼會獨自一人出現在此處?

  難不成倨楓與喻瀾之間有什麼變數?

  「不准叫我倨楓!」聽到有人用自己最痛恨的名諱喚著自己,那俊美的少年郎惡狠狠地扭過頭來,尖細地怒吼一聲,一如既往的壞脾氣,臉色帶著怒火熊熊的潮紅,眼光像是要吃人:「小爺我是你祖上十八代老先人!」

  「你在這裡做什麼?!」知道他早前就是這麼直來直往的脾氣,言辭毫無忌諱,平生倒也不見氣,只是確定喻瀾並沒有與他同行,這才詢問:「喻瀾呢?」

  「別在我面前提那個老太婆!自從遇上她,我就沒有過好事!」聽到喻瀾的名諱,那少年顯得有點沮喪,他悻悻地低垂著頭,帶著點賭氣與任性,嘴裡咕咕噥噥的。

  可不是麼,第一次見到那老太婆,他就幾乎丟了小命,後來也不知是托了哪路神仙的福澤才活了下來,爾後那老太婆圍著他團團轉,一口一個倨楓,那神情簡直沒拿他當佛祖一般的供著。好吃的,好喝的,想要什麼她就給他什麼,那日子當皇帝也沒這麼舒心的吧?

  最初的日子,他倒還過得甚為悠閒自在,只當那老太婆是個可以隨便差使的奴僕……

  爾後他竟發現,自己如同是個妖怪一般,再也不見老,而那老太婆似乎會不少的妖法,免不了也有些害怕起來……

  再後來他習慣了自己的長生不老,在那老太婆身上學了不少的本事,快快樂樂地打算四方遊歷,卻發現那老太婆如同一塊狗皮膏藥,陰魂不散地老纏著他不放,不肯給他個安生!

  好吧,他得要承認,他其實也並不是那麼討厭她,只是最最厭煩她時時喚他「倨楓」……

  他生來就是個無父無母只有幾兩窮骨頭的小乞兒,人人喚他「小雜種」,他稱自己「小爺」,「倨楓」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個富貴人家膩歪少爺的名諱——

  這老太婆莫不是拿他當了替代品,錯認他是別的誰,所以才對他這般有求必應?

  這麼一想,他免不了生出了許許多多的意見,折騰了次數數不清的別扭,就連無聲無響地出走,也鬧了不知多少回了。

  而這一次,他遠遠逃到了這西方極樂世界來,那老太婆竟然沒有如往常那般一路追來……難不成是她沒探清楚他的行蹤?

  至於他,賤皮子一般的,竟然突然覺得有點想念她……

  發癲了,真的是發癲了!

  難道要他厚著臉皮就這麼回去麼?

  那不是顯得他理虧認輸?

  越想越是悻悻然,無精打采地抬起頭,他眼力不錯,看出平生那一身氣派與別不同,頓時眼前一亮,毫不客氣地招呼了過來:「喂,聽說這西天極樂婆娑境有極罕見的五莖蓮花,也不知究竟是個多麼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你知道在哪裡能找到麼?」

  那老太婆眼睛不好使,滿頭的白髮恁地嚇人,活脫脫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樣,傳說那五莖蓮花極為難得,可是人脫胎換骨,想來應該是寶物吧,對她也會有些助益吧?!

  這些年來,她對他頗為不錯,他也應該對她有些回報才是。

  做人嘛,其實大方一些也無所謂……

  在心裡尋思了好一會兒之後,平生才壓低了聲音徐徐問道:「你找五莖蓮花做什麼?」

  「小爺我不想一輩子欠那老太婆的情!」少年刻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嘴臉,借以掩飾自己的某些心虛,只管嘴硬地叫囂:「找了五莖蓮花給她,也算是還了欠她的債,然後小爺便要打算遠走高飛了!」

  「她為你費盡心思,落得個一無所有,只望令你擺脫厄運,長壽長生,你卻打算丟下她遠走高飛?」平生搖了搖頭,突然想起自己身為青玄之時,也曾有過與這少年一般的念頭,自以為能去覓得靈芝仙草償還恩情,便能擺脫被「欺侮」的命運,如今換個角度看來,實在是真真令人啼笑皆非的幼稚。

  想來真是難為了千色,當初她竟然還能耐著性子來尋他,只擔心他的安危,沒有一句指責——

  哎!

  她當初究竟無聲包容了他多少任性和孩子氣?

  聽平生這麼一說,那少年愣了愣,似乎也多少知道些其間的糾葛,頓時耳廓子漲紅得都快滴出血來了。

  「誰,誰稀罕!?」他的反駁分明已是有點底氣不足,卻還要死鴨子嘴硬:「誰稀罕她又老又瞎又嘮叨,鎮日裡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瞅著我,喚另一個不相干的人的名諱?!?不遠走高飛,難道還要小爺娶了她不成?」

  說到最後,他傲慢地昂起頭,說得理直氣壯的,可心裡卻免不了想起那個「又老又瞎又囉嗦的老太婆」。

  其實她雖然面容衰老,可卻一點也不醜,就那模樣看來,只怕早前還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美人呢。更重要的是,她是這世間唯一一個對他好的人,一旦遠走高飛,他可還能再遇見第二個像她這般的爛好人麼——

  應該沒那種可能了吧?!

  而那老太婆,一個人住在那人跡罕至的山谷裡,眼睛又看不見,手腳也似乎不怎麼方便,若是他真的就此遠走高飛了,她要是有個什麼一萬萬一的,只怕死了也沒人知道——

  看來遠走高飛這事還應好好斟酌斟酌再下決定……

  少年越想越是蹙起眉,全然沒有覺察到,自己雖然嘴上說著遠走高飛,可心裡卻已是不自覺地將「遠走高飛」這四個字給全然否定了。

  平生何等的眼力,又怎麼會看不出這少年的嘴硬心軟!?

  「五莖蓮花在何處,我自然知道——」本想說,那燃燈佛祖的蓮台便是五莖蓮花,即便是知道在何處,也斷然無法據為己有,可他卻故意拖長了尾音,看著那少年滿溢的孩子氣,心裡靈犀一現,突然有了個主意:「想知道五莖蓮花在何處,除非你先帶我去見喻瀾。」

  是呵,他四處尋覓可以讓千色聚魂重生的法子,怎麼就疏忽了這一條?

  千色修道之前乃是妖身呵!

  這世上,最了解妖的莫過於妖!

  更何況喻瀾當年為了使倨楓重生,必然也曾經千方百計尋幽探徑,指不定有什麼不為眾人所知的好法子!

  「你找那老太婆做什麼?!」少年戒備地退後了一步,將平生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末了卻是用一種丈夫看奸夫的目光敵視他,就連言語也醋意十足:「喻瀾,喻瀾,叫得可真親熱!你和她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與她是什麼關係,待得她見到我,你自然不就知曉了麼?」這是第一次,平生存了些逗人的心思,模棱兩可的反問,不肯直率地回答。

  而那少年聽了這話,眼眸中的醋火已是燒得鋪天蓋地!

……

  即便是萬般不情願,那少年最終還是帶著平生去到了遠在大沼邊的莒南山,在那山谷裡找到了喻瀾。

  如今的喻瀾,早已是不復當年妖界公主的飛揚跋扈。她一身荊釵布裙的樸素裝扮,依舊是那般消瘦的模樣,即便白髮蒼蒼,面容衰老,可眉眼間已是不見絲毫戾氣,無論氣質或者神韻,全都透著祥和。

  「老太婆,小爺把你的奸夫給帶來了!」

  一見到喻瀾,少年便就先發制人,氣呼呼地擲了句硬邦邦的話過去,爾後便一屁股坐在那屋前的草垛上,徑自撅著嘴生悶氣。

  他當然生氣,本以為是自己這次逃得太快,藏得太遠,所以這老太婆才沒能找到,卻不想她如今這模樣開來,似乎根本就沒打算要去找他!

  這算什麼?是巴不得他一去不回,還是吃定了他一定會回來?!

  他簡直要被氣得爆炸了!

  「奸夫?」知道任性的倨楓回來了,喻瀾心裡自是欣喜,可聽說莫名其妙來了個什麼「奸夫」,她不由錯愕。即便看不見來者的容貌,可她卻很快聞到平生身上那暌葳花的淡淡幽香,記起曾經的往事,不由低低一笑:「你不就是當年跟隨千色一起來救我家倨楓的那人麼?若我猜得不錯,你應是北極中天紫微平生帝君罷。」

  千色的事,她來往於幽冥司,總算也耳聞了一些,並不詳盡。而且她當時滿心只記掛著倨楓,自然不會在意這些不相干的事。最終千色捨了自己的內丹,倨楓才得救,她初時只沉浸在驚愕與欣喜之中,後來細細一想才算是明白,只怕那出手救倨楓的人,來頭不小!

  「正是。」平生微微頷首,倒也不隱瞞,只是壓低了聲音,顯得有些些的不自在:「我此次前來,實乃有事相求。」

  說著這話時,他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那坐在草垛上的少年,並沒有什麼別的含義,可那少年卻敏感得猶如是被踩了尾巴的貓,頓時一躍而起,三兩下便擼起袖子,怒得像什麼似的,青著臉斥罵:「奸夫,你看著小爺做什麼!?告訴你,有話就快說,有屁就快放,再小爺的地盤上,你做什麼都得當著小爺的面兒,休想借機支開小爺!」

  瞧瞧這架勢,聽聽這言語,活脫脫就是一個醋意滿滿的小郎君,生怕妻子紅杏出牆!

  平生實在啼笑皆非,也懶得解釋什麼,只是將千色的事言簡意賅地告知喻瀾。雖是簡潔,可要說清,倒也花費了不少時間,而那少年許從這些話中聽出了喻瀾與平生之間並無他想的那種關係,這才像是放下了心,臉色顯得好看了些。

  眼見著喻瀾聽了一切之後,神色顯得有些沉鬱,平生心中本還有些希望的微光,如今也免不了如同落進冰窖一般透著寒,卻還緊緊揪住那最後的希望:「你可知有何方法能令她聚魂重生麼?」

  「沒了心,沒了內丹,就連元神也散了,要想聚魂重生,這倒的確是難了……」喻瀾咬唇思索,略略躊躇了一下。畢竟當初倨楓面臨的窘境與千色不同,倨楓是人,受九重獄幽冥司的輪迴管制,魂魄總是散不了的,而千色卻是被削了仙籍的妖,沒了內丹和心,不只身體會化作灰燼,就連魂魄也會一併灰飛煙滅。基本是再無重生的可能了。

  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她長嘆了一口氣,卻是微微露出些笑容:「雖然我不知如何令千色聚魂重生,不過帝君你這次倒是來得甚巧。」她指了指身後的岩洞,似乎是想示意那其中有些什麼東西,卻並未言明,只是說得模棱兩可:「當初承了你和千色的情,喻瀾自是感激不盡,如今這件東西想必於你也該有些用處才是。」

  平生的疑惑才起,倒是那少年性急,三步併作兩步走,自竄到那岩洞門口,發現那岩洞四周施了法,裡頭還囚禁著什麼黑糊糊的東西。

  微微湊近了些,看清那是什麼東西之後,那少年臉色一下就變了,竄回來一把抓住喻瀾,也不避嫌,只是上上下下仔仔細細一番查找,終是在她的右小腿上找到了被裙擺遮掩的傷口。那傷口並不深,看來也不像是這幾日的傷了,可奇怪的是,傷口依舊血流不止!

  「瘟獸?!」那樣的傷口,平生自然是認得的,頓時免不了眯起眼來,心無法抑制地一陣狂跳!

  難道,那囚禁在岩洞裡的,就是當初附身在肉肉的軀體上,而後吞吃了千色心的那隻瘟獸!?

  強抑著心底的激動,平生過去一瞧,那岩洞中餓得奄奄一息的,不正是他四處苦心尋找的瘟獸麼?

  這瘟獸,自被夭梟追殺之時見過一回,至今也覓不到它的蹤影,本以為它已是遭逢了魔君婁崧的毒手,卻原來踏破鐵鞋無覓處,它竟是躲到了這裡來,還因緣際會被喻瀾給抓住了?!

  「這隻瘟獸原本一直躲在後山的沼澤裡,我與它井水不犯河水,一直也只當視而不見。不過前幾日倨楓出走,我本打算追去,卻恰好遇見它餓得發暈,沒頭沒腦竄進山谷來。我聞到他的身上竟然有千色的氣息,估摸著與千色應是有什麼淵源的,便出手抓住了它。」說著這話時,喻瀾已是被那少年按坐在了草垛上,神色平靜,只是放任那少年將她的腳給捧在懷裡,替她解開那腿上包扎著的布條。

  「你倒還得意了你!」聽她說得輕描淡寫,似乎渾不在意,蹲在她身前的少年一下就惱了,咬牙切齒地仰頭看她,瞪大了眼罵道:「你的眼明明就看不見,還出手去抓瘟獸,幸好他只是咬傷了你的腿,要是咬傷了別處……我看你是活膩了,不要命了!」

  好吧,其實他更想說的是——

  你這死老太婆,居然為了抓這隻瘟獸,不來找小爺!?你!你!你!這隻該死的瘟獸在你眼裡難道比小爺還重要麼?!你!你!你!你該不會是見這瘟獸附身的軀體比小爺長得更標緻,所以打算紅杏出牆吧……好,算你雙眼看不見,可你倒也不怕小爺我真的一去不回麼?你!你!你!你是吃定小爺我了還是怎麼的!?

……

  不過要真的說出這樣的話,在這個「奸夫」面前,倒也太沒臉了,他便只能惡狠狠地腹誹著,一邊輕手輕腳地除了那些被血浸透的布條,凝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生怕弄疼了她。

  喻瀾雖然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可也能看出他掩藏在粗魯外表之下的關切。「欠了別人的債,一旦有機會,總想快些還了的好……」輕輕嘆了口氣,她低低地笑了一笑。

  那少年一聽她說什麼「欠債」、「快還」之類的,還不等她把話說完,已是跳了起來。「老太婆,你要說什麼,只管明著說,拐著彎子算什麼?」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她的鼻尖,他莫名氣得發抖,簡直恨不得把手指戳到她的臉上去:「總有一天,還了欠你的人情債,小爺我一定會遠走高飛,死也不回這破地方來!」

  知道他誤會了她的意思,喻瀾卻也不解釋,只是苦笑了一記。平生有些驚愕於這少年的壞脾氣和毫不避諱的言辭,也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輕咳一聲打圓場——

  「不如讓我來醫治她的腿吧……」

  誰知這打圓場的話也沒能討著好!

  那少年轉過身來,順勢就指著平生的鼻子一戳一罵:「你別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還說什麼讓你來醫治,我看你長得色眉色眼不安好心的模樣,哪裡像個大夫?啊呸!你難道不知道麼,碰了哪個女子的腿,便是要娶她的!休想趁機碰她的腿佔她的便宜!」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指著他罵他色眉色眼不安好心。平生幾乎被他嘴裡連珠炮一般的言語給嗆到,又好氣又好笑。瞥了瞥喻瀾的老神在在毫不介意的模樣,他便知道,人家小兩口只怕是愛死這種打是親罵是愛的小情趣了,便一本正經地開口:「你放心,我不會碰她一根汗毛的,只是——」不著痕跡地一笑,他慢條斯理,娓娓道來,那調侃一下就戳到了那少年的痛腳:「只是你方才倒是肆無忌憚地碰她的腿,你若不是存心要佔她的便宜,便就已經是打算要娶她了?」

  「誰,誰說我打算要娶她?」少年一下就愣住了,語塞得結結巴巴,囁囁嚅嚅,神情煞是可愛。

  「不打算娶她?」平生蹙起眉,看他的目光你故意帶上了一層類似看淫賊的鄙夷:「那你方才就是存心佔她的便宜咯!?」

  少年怒不可遏,鼻子都快氣歪了,一時又想不出什麼語言來反駁,只好忍不住粗俗地大罵出聲:「放你娘的烏拉屁!」

  他罵得太難聽了,平生忍不住蹙眉,就連喻瀾也忍不下去了,失笑著搖頭,出聲勸慰:「你這傻小子,你不都說我是個老太婆麼,風燭殘年的,哪裡能引得你來佔便宜?去替我舀碗水來吧,我有些渴……」

  少年這才看出是被平生擺了一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還想繼續罵,卻又不得不聽喻瀾的話,到那草屋裡去舀水。

  見他進屋去了,平生這才笑著搖頭,望向喻瀾:「倨楓他可還是老樣子呵,一點也沒變。只是你怎麼放心讓他一個人到處跑!?」

  而更奇怪的是,按照喻瀾的風流手段,這少年只怕早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可現在這情形看來,他們兩人這一千年來似乎都清清白白,怎不讓他驚詫?

  「我自然是不放心的,以往次次都會跟著他,怕他有什麼危險。」喻瀾抬起頭望著天,眼眸沒有焦距,有著的只是難言的落寞:「可前幾日走之前他對我說,他上一次出去,遇上了一個漂亮姑娘,心裡挺喜歡,不想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陪我這個又醜又瞎的老太婆……我想,他能陪我一千年,我也該知足了,他若真的喜歡上了別的姑娘,即便是我強迫他留下,也沒有任何意義……」

  那一瞬,彷彿眼前的喻瀾一下子就變成了千色,平生的心輕輕一顫,驀地疼了起來。這樣的落寞,他也曾在千色的眼中見過,那時他一無所知,那時她有口難開。「你卻為何不將以往的一切告訴他呢?」喚出血脈裡的暌葳花,緩緩灑下柔和的光芒,眼見著她腿上的傷口慢慢癒合,平生忍不住喟嘆。

  「告訴他又如何?他若是對往昔毫無記憶,即便是知曉得再如何詳盡,充其量也不過是唏噓一段離奇的故事罷了,怎會感同身受?」喻瀾苦笑縈唇,嘴唇微微有些顫抖,睫毛低垂,遮擋了那深深的落寞之色,話語中有著諸多的無奈:「當初他讓我忘記一切,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如今他既然已是忘了,我又何必提起?眼下,他就像個孩子一般,只要他高興就好,即便是喜歡上了別的姑娘,也沒什麼關係……」

  其實她記得他當初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絲表情,這一千多年以來,她不是沒有過將一切全盤托出的想法,可每每想到他當初彌留之際的央求,她便就不得不狠下心打住——

  前一世,因為愛得太傷太疼,所以已經不忍他再疼了,而如今太珍惜他的存在,所以就連碰觸也不敢,生怕他一不小心就碎了……

  再說就算坦言一切,他也未必會信的。

  她這模樣,看得平生很是揪心。

  當初千色也一定有這樣的哀傷與落寞,而他卻是一無所知。「喻瀾,我能治好你的眼……」他知道喻瀾是個心性高傲的女子,方才那少年高聲喚她「老太婆」,她表面雖沒什麼,可睫毛卻是輕輕顫抖。她一定很介意自己的模樣吧,畢竟當初的喻瀾,呼風喚雨,無所不能,就連姿容,也是數一數二的。「還能——」他正打算往下說,可卻是被打斷了。

  「多謝帝君的好意。」喻瀾搖搖頭,婉拒道:「不用了——」

  刺耳的尖喝傳來,少年那明明有如天籟一般的聲音卻是在此刻被誇張成了尖叫:「你這老太婆是不是老糊塗了?他說能治好你的眼,你竟然拒絕?」實在不巧得很,少年端著水從草屋裡出來,遠遠的,正聽到平生說能醫治好喻瀾的眼睛,而喻瀾竟然拒絕,自然免不了雞貓子鬼叫著狂奔過來,就連碗也打碎了!

  「這麼大的恩情,我怕自己償不起……」喻瀾低垂著頭,不敢讓他看到自己此刻的模樣,怕他看出什麼不妥來,只好拿藉口敷衍:「再說我也習慣了……」

  「廢話!」那少年勃然大怒,斥了一聲,爾後突然一本正經地同平生面對面站立著,眉宇間的坦然襯著那俊逸而帶著倔強的面容,讓人不敢正視,就連語調也不再像方才那般粗魯俗氣,突然地就變得認真了起來:「只要你能醫好她的眼,讓小爺我做什麼都成!」

  這下子反倒是喻瀾有些錯愕了。

  「你是打算這麼還債,然後遠走高飛麼?」她坐在地上,摸索著想來抓他的褲腳,心裡說不出的難過,生怕他的回答是肯定的。

  「閉嘴!」少年的臉色有些晦暗,不耐煩地又喝了一聲,隨即蹲下身撩起她的裙擺,打算細細查看她的傷,卻驚異地發現那傷口已然消失,連道疤痕也沒留下,頓時驚喜地站起來。

  這一刻平生已經看出他對喻瀾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了,只是他卻仍舊故意慢吞吞地開口,說些不著邊際的捉弄話:「如果我說要治好她的眼,得要拿你的眼來交換呢?」

  「你存心把人當成猴子耍麼?」少年的好臉色一下子就佈滿了暴風雨,一邊惡狠狠地擼衣袖打算揍人,一邊咬牙切齒地罵:「你這滿口胡謅的庸醫,看小爺不打斷你的鼻梁骨……」

  「有所捨才能有所得,你既想治好她的眼,又不想付出代價,這世上哪有如此便宜的好事?」平生壓低了聲音,斂了眉眼,面上盈著淺笑,淡淡的,宛若流雲,可言語卻是少見的嚴肅,把話說得很重:「就算是買些治風寒的草藥,也是要付銀子的,更何況是醫治一雙千年不曾見天日的眼?」

  似乎是被平生的言語和神情給震懾了。少年咬著牙,細細思索了好半天,終於下定了決心。「好——」他重重地一點頭,聲音不大,可是卻斬釘截鐵,神色間皆是一諾千金的魄力,把話說得一絲不苟極是認真:「就拿我的眼換她的眼!」

  「倨楓!」對於這個結果,喻瀾顯然有些不可置信。

  可惜這個不稱心的稱呼一出了口,立馬就把氣氛給攪壞了!

  「老太婆!」少年也不知為何,如此忌諱那兩個字眼,不過一剎那便就氣得臉色發青,眼睛如同怒獸一般,燒得緋紅:「我最後再說一次,以後不准你叫我倨楓!」

……

  在那草屋外,少年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心急如焚地走來走去,等得不耐煩了,真想一腳把門踢開沖進去,可那臨門的一腳,他卻是慢慢收回來,只是蹲在那草垛邊,抓了一把草狠狠地擰,借以發洩心中的焦躁。

  她的眼睛真能醫治好麼?

  可她的眼若是真治好了,他就得挖出自己的眼了……

  管他奶奶的,就算他眼睛瞎了,她也能照顧他的吧——

  這樣想著的時候,少年其實是很不確定的。

  他一直不明白,喻瀾為什麼要對他這麼好,那般無微不至的照顧,明明他和她從不認識。那時他因為偷了一個惡霸的錢袋,被幾個地痞流氓一頓狠揍之後給扔到野地裡,就連他自己也認為自己死定了。可誰也沒有料到,去鬼門關轉了一圈之後回來,他的身邊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個雙目失明的陌生女人。

  她管他吃,管他住,管他穿,教他本事,護他周全,甚至他竟然還能長生不老,永葆青春。從此他再也不是那個任人欺侮的小乞兒了,他就像隻螃蟹,連路也橫著走,誰敢凶他,他就比那人更凶一千倍,一萬倍——只是他時時會覺得,她用她那雙看不見的眼瞅著他,一言不發,那種感覺莫名地令他心痛。

  她其實一直不知道他長什麼模樣吧?

  她時時喚他「倨楓」,也不知道這個倨楓究竟是誰……

  聽她喚得那般纏綿,定然是她以前的相好!

  她是不是因為眼睛看不見,所以就認錯了人了,把他當成了那個倨楓?

  如果她的眼睛治好了,她認出他不是倨楓,她還會對他這麼好麼……

  「她的眼已經治好了。」聽到身後傳來了平生的聲音,少年反倒是一下就愣住了,所有的焦躁瞬間被平復,一時之間整個腦子空蕩蕩的,像是一陣狂風卷去了所有,頃刻便只剩下光禿禿的一片。

  「好,我說到做到!」少年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有些僵直地挺胸抬頭,轉過身去看著平生:「這就把眼睛挖給你——」話音還未落,他便已經急性子地伸出手指,打算要將自己的眼珠子給活活摳出來了!

  「且慢!」平生伸手抓住他,阻止了他的舉動。

  「庸醫,你還要囉嗦什麼?」這下子那少年有些不耐煩了,偏著頭狐疑地打量著他。

  平生笑了笑,答非所問,只是輕聲問:「你前幾日是不是對她說,你喜歡上了一個漂亮姑娘?」

  少年愣了愣,滿臉驚詫,有點窘迫又有點疑惑:「你怎麼會知道?」

  平生依舊低笑,好一會兒之後才繼續道:「我方才替她醫治眼睛,不料卻看到你藏在床下木盒子裡的東西。」頓了頓,他意味深長地笑言:「看來,你畫了不少她的畫像。」

  少年越發窘迫起來,不知該要如何如何應對,只好發狠地低吼:「要你這庸醫多管閒事?!」

  「你也太會傷她的心了……」平生搖了搖頭,思及方才喻瀾看到那些畫像時的神情,禁不住將頭搖了再搖,只恨自己是個被天意捉弄的可憐人,而眼前這一對男女,竟然會傻得明明觸手可及,卻還要互相折磨:「你明知她看不見,不可能知道你畫的居然是她……」

  「誰說我畫的是她?!那明明是……明明是……」少年又急又窘,神色慌亂,全然不知所措,末了被他抓住的手掙脫不開,只好齜牙裂齒地沖著平生大聲喝道:「喂,你倒是還要不要我的眼睛?!」

  「你不想留下眼睛再看看喻瀾麼?」平生動開了他的手,見他再次伸出手指打算摳自己的眼珠,也不去阻止了,只是笑著反問:「你可要想好,這一摳下去,以後你就沒眼睛了,就再也見不到她的模樣了。」

  少年咽了一口唾沫,神情也越發猶豫了,卻偏偏還要死鴨子嘴硬地反駁:「她那副模樣又老又醜,誰稀罕再看?!」嘴上說著不稀罕,可他的腿已經不由自主地往那草屋而去!

  終於進到了草屋裡,見到那對著舊銅鏡梳妝的女子,他被嚇得不輕:「你——你——」許久也沒能說出下半句話來。

  那個對鏡梳妝的真是她麼?

  他沒學問,不知道該用些如何文雅的詞藻去形容她如今的模樣,可是他卻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她,比他有生以來見過的所有的女子都更美。

  他畫的那些畫,本是按著她彼時的模樣美化出來的,可如今同她的姿容比較起來,根本就是泥與雲的差別!

  他看得目不轉睛,可心情卻突兀地越變越糟。

  她怎麼能突然一下變得這麼漂亮?明眸善睞,笑靨如花,看得他連眼也捨不得眨一下。「笨蛋!誰讓你變成這副模樣的!?」雖然怎麼也看不夠她現在的模樣,可他卻忍不住想念起了她之前的模樣,終於叫罵出聲。

  還是不漂亮時更好!

  至少那時他覺得很安全。

  「這張臉不好看麼?」梳妝完畢的喻瀾站起身來,並未用花鈿首飾多加修飾的容顏,呈現出最自然的嬌媚,而她頰邊的一抹笑彷如冰雪開融,輕風拂面一般光彩照人:「我以為你喜歡——」

  「廢話!」忍不住又是一聲罵,他口是心非地胡亂吼道:「這世上漂亮的姑娘多了,我能喜歡得了幾個?!」

  傻瓜!笨蛋!

  她為什麼要變作這副模樣?

  就算她又老又醜又瞎,他也不過是嘴上胡亂說說遠走高飛的狠話,他其實是絕不會離開她的——

  隔著一步,喻瀾看著他的表情,輕輕地笑:「可是,我本就是長得這副模樣呀……」

……

  草屋之外,平生抬起頭,看著暮色漸起,那火一般的夕陽將雲彩也染得殷紅,一如記憶中她的衣裙,使得他心中有著釋然,卻也有著淒然。

  多情女子皆痴傻呵!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女子,卻不知如今身在何處,幾時才能回到他的身邊……

……

  黃昏時分,平生帶著瘟獸離開了莒南山,而少年卻是一直看著喻瀾,直到夜幕降臨,那驚愕的模樣,也不知是看傻了,還是嚇呆了。

  「你餓了麼?」喻瀾終於被他看得受不了了,只是啞然失笑,接著便打算到屋外去:「我這就去燒火做飯吧……」

  可她還沒轉過身,就被他一把給拉住了。「你真是喻瀾?」他滿臉都是不相信的表情,問得小心翼翼,那般輕而緩,像是怕言語太重了會碰碎什麼似的。

  喻瀾真是哭笑不得,氣息有些凝滯,眉角輕輕一蹙,但很快地又笑了起來,輕輕嘆了一口氣:「若不是,那你說我又該是誰呢?」

  那少年實在是喜怒無常,任性得緊,下一瞬他竟然緊緊抓住喻瀾的手臂,頗為嚴肅地脅迫:「你馬上給我變回你以前的模樣去……」

  「為什麼?!」這一下,喻瀾倒是有些不解了。她臉上的笑容斂去了大半,原本因笑容而完成月牙兒一般的眼眸微微一動,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算是一個淺薄的笑容,緩緩地彷彿有些悵然。

  「不為什麼!」少年有些尷尬,也不知該要如何解釋,好一會兒之後才硬邦邦地答了一句:「我喜歡你以前的模樣!」

  「已經變不回去了。」喻瀾搖搖頭,還想再說什麼,誰知,那少年竟是拉著她便往屋外衝,一時之間,喻瀾被他拉著往前疾走,全不知他打算要做什麼,直到他的腳步驟止,整個人還沒反應過來,她輕輕撞進他的懷裡,嘴唇剛好擦過他的胸口。「要做什麼?」她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爾後,他拉著她面朝著山谷跪下,極認真慎重地道出兩個字——

  「成親!」

  喻瀾徹底傻眼了。

  見喻瀾傻跪著,表情驚訝萬分,少年像是有些懊惱,只好低垂著頭訥訥地解釋:「我先前就決定了要娶你的,誰讓我碰了你的腿?」抬起頭,他看了一眼喻瀾,見她有些落寞,便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立馬改口:「哎,不,也不完全是因為我碰了你的腿……更不是因為你突然變漂亮了……哎……我是說……」

  說到最後,他詞窮了,撓了撓後腦勺,突然壓低了聲音,像個迷惘的孩子一般小聲問:「你願意同我成親麼?」

  喻瀾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動情地喚了一聲:「倨楓……」

  那少年立刻就炸毛了,如同被電了引線的火藥,險些從地上一躍而起:「我說了,不准叫我倨楓!」

  「那要叫你什麼?」喻瀾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有些想笑。

  看著喻瀾想笑卻又不得不忍住的模樣,少年更是懊惱了。一直以來他都是沒名字的,以前有人叫他「小雜種」,有人喚他「小混蛋」,總之沒一個像樣的。爾後,她叫他「倨楓」——好吧,他不知這兩個字怎麼寫,可聽起來也蠻不錯的,只可惜卻是她老相好的名諱,不要也罷!

  「叫——」他遲疑了一陣,突然率先重重地以頭搶地,爾後直起身來,神色堅定地對她道:「叫夫君!」

  或許他還不是個好夫君,他也暫時不知道如何才能做一個好夫君。

  可是他相信,他一定能做她的好夫君,永永遠遠在她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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