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前塵往事(四)
死心的感覺是怎樣的呢?
就如同有人用一把利刃,剖開你的胸腔,將那顆跳躍的心臟活生生地取了起來。先是鋪天蓋地的劇痛,然後便麻木了,沒有了心,便再也感覺不到疼痛。
之於少年而言,正是這種感覺,而端王的話,便是那把利刃。
他的手下意識地放在那胸口處,細細的眉皺了起來,嘴唇咬得發白。然後,疼痛過後,他的心中便有種空蕩蕩的感覺。
端王看著眼前的少年,這般瘦弱,小臉慘白,心中突然有些莫名地心疼。端王伸出手想要撫摸少年的臉,少年的身體猛地往裡移了些,一雙眼睛瞪大著看著他,帶著警惕。
端王的喉嚨有些發堵。
“李辭,我不想再呆在這裡了。”少年說。
端王的臉色猛地變了,眼神變得凜冽起來,聲音也染上了寒意:“清離,你在說什麼?!”
“李辭,我不想等你了。”少年直視著男人近乎恐怖的臉,一字一句道。
少年的聲音如同一種詛咒,讓男人的頭有些發暈。
“你休想!”端王丟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他的腳步很快,幾乎落荒而逃。
男人直接進了書房,他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將那煩亂的心思壓了下去。他招了招手,一個強壯的大漢出現在了書房中。
“衛鎮行,帶人將北院圍起來,清離去哪裡,你們都要跟著,若是他不見了,你們便不要回來了。”
第二天,當少年推開門的時候,就見那壯漢如同一根石柱一般,站在門口,粗獷的臉上面無表情。少年走到哪裡,那壯漢便走到哪裡,緊隨著他的腳步,不多也不少。
少年對這壯漢還是頗有好感的,看著他那強壯的如同房柱一般的手臂,便伸出了自己的手,這一對比,少年突然有些傷感。
“英雄,李辭叫你跟著我?”少年問道。
那壯漢木著臉點了點頭。
少年看著那高高的圍牆,以及自己身邊這位石柱,幽幽地嘆了口氣。若是之前,他輕而易舉地可走出這王府,但是現在,便難如登天。
少年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那處已經鼓起了一些。因為懷孕,他身上的功力全部轉移到腹中那一塊,自己變成了一個廢物。少年伸出手戳了戳自己的肚子,儘管如此,自己還是捨不得這東西……
畢竟是骨肉相連,骨血相融……
身後腳步聲響起,少年連忙站直了身軀,將衣服拉攏了一些,確定自己的肚子完全看不出來後,才轉過身。
然後,他看到了書生。書生正盯著他肚子看著。少年被他看得面紅耳赤,死命地瞪著他:“先生,看什麼呢?”
書生道:“自然是看你的臉,今日氣色不錯。”
少年臉色稍緩:“若是能出得去這端王府,氣色便更好了。”
書生的臉上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你想離開端王府?”
少年點了點頭:“我覺得太累了。”
書生輕輕地搧著手中的扇子,目露沉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少年只當訴苦,也並非真指望這柔弱的書生帶他出端王府。
“忘憂散雖好,卻也不可多吃。”這是書生離開時說的話,卻讓少年嚇得瞪大了眼睛。
忘憂,忘憂,忘卻憂傷,卻也容易性格大變。
——
端王妃王氏有位兄長,名喚'王卿餘',乃是大理寺卿,對這位妹妹極盡寵愛。端王妃的病傳入了那位兄長的耳裡,王卿餘便匆匆趕來,又聽聞有了解救之法,便趕著要去勸說那少年。
王卿餘是王家的嫡長子,接任的是王太師的勢力,端王此時還是需要仰仗他的。王卿餘要去見少年,端王本是不允的。
端王說:“清離的身體不好。”
“王爺,如今妹妹肚子裡懷著的是端王府的嫡子,這兩人的命,縱使那位公子身體不適,但是也不可見死不救。”王卿餘道,“而且,聽聞王爺與趙公子關係匪淺,王爺往日裏待他不錯,如今您的骨肉有了性命之憂,為何他不肯搭救呢?”
王卿餘的後面那句話,讓端王的臉色沉了下去。
清離可以不在意端王妃,可以恨她,但是為什麼不念及他的孩子呢?
王卿餘去見了少年,進去的時候,少年一臉冷漠地看著他,出來的時候,少年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一臉惡毒地盯著王卿餘的背影直到消失。
少年無父無母,但是並非沒有弱點。
那個隱匿在山中的村子那裏裏有山有水,還有他熟悉的人。少年在那村子裡生活了四年,早已是一種羈絆。
王卿餘說:“那村子是朝廷與北蠻交接之處,雖是南齊之地,卻暗通北蠻。趙公子可知這暗通之罪,是該斬首的?若是趙公子願意照顧舍妹,王某也願助那些村民保住性命。”
那一刻,少年恨不得撲上去,將這個男人撕成碎片。
但是他忍住了,他只說了一個字:“好。”
——
少年的東西很少,只有一個包袱加一個大砍刀。那砍刀是他師父給的。他師父是個酒肉和尚,說自己出生少林寺,卻酒肉不忌,還使著一把大刀。和尚瘋瘋癲癲的,但是對他卻十分好。
師父走了,只給他留下了這把刀。
少年將刀擦拭了一遍,拿起了小包袱,便進了端王府的主院。只是那把砍刀,有人說戾氣太重,恐傷了王妃,所以不讓他帶進去。
他與人僵持,手中握著長刀,一臉倔強。
最後端王來了,說要替他細心保管,才將他手中從刀接了過去。
下人們在端王妃的臥房裡鋪了一張床,床墊鋪得很厚,軟綿綿的。那張床與王妃的床隔著一層簾子。
少年搬進來之後,端王便很少來王妃房裡了,更多地是待在書房裡。和那女子隔著一層簾子,少年其實是不自在的。端王在的時候,那些下人對他都是恭謹之極,端王一旦不在,他們都不再理會他,許多事都由著他自己做。
但是不自在也不過八九個月,八九個月後,他便可以離開這裡,過自己的生活。
那雲心道長說的話確實有幾分道理,少年搬進來的第一晚,端王妃身上的疼痛弱了些,第二晚,只有輕微的疼痛,第三日,則是一夜好眠,徹底好了起來。
那籠罩在端王府的一層陰雲瞬間消散了,所有人臉上都帶上了笑。唯有少年,他覺得怪怪的。
有一日,他睜開眼,就見那女子站在他窗前,面上的表情十分怪異,怪異到讓他覺得發寒。女子臉上的表情很快恢復正常,柔聲道:“勞煩趙公子了。”
少年也笑了:“王妃客氣了。”
兩人都是帶著笑的,只是那心中暗藏的心思,各人都不同。
端王妃孕吐的越來越厲害,平日裏除了出去走走,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房間中。端王來看她,那簾子拉了起來,兩人依偎在一起。少年從床上跳了下來,便出了門。
春日已過,夏日已至,天氣越來越炎熱。少年繞著花園走了一圈,便是滿頭大汗。他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天黑了才回去,那臥房的門已經關上,侍從將他攔在門外。
“趙公子,王爺和王妃在裡面有事。”侍從的聲音帶著曖昧,一邊像他使著眼色,“奴才帶您去外面的廂房歇歇,晚些再回來?”
少年看著那緊閉的房門,愣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跟在侍從的身後。侍從忘了點燈,廂房裏黑漆漆的,少年便趴在窗臺上,看著夜色漸漸黑了下去。腹中一陣翻滾,少年趴在窗臺上,開始劇烈地嘔吐起來。
這一吐便吐了半條命,少年緩了很久才順過氣來,全身軟綿綿的,喉嚨也難受的厲害。少年蒼白著臉看著自己的肚子,忍不住伸手去戳了戳。
少年回去的時候,端王正站在門口處,一身黑色蟒袍,頭上冠帽也十分整齊。
端王問:“清離,你去了哪裡?”
少年踢著腳下的石子,沒有說話。
端王看著站在階梯下的少年,小小的,少年才十六歲,身材纖細的可憐。恍然間,他們已經相識兩年,兩年前,少年還要更小一些,一雙眼睛烏黑髮亮。此時的少年,對比兩年前,似乎變化了很多。
少年一直低著頭,小腦袋垂得低低的,也不說話,腳下已經踢出一個洞來。
端王往前走了兩步,想要將少年抱進懷裡,身後的門卻突然打開了。端王妃站在後面,穿著青色羅裙,面色泛紅,頭髮有些淩亂。
“王爺,趙公子,外面風大,你們先進來吧。”
少年進了屋,端王卻沒有動,他看著少年從他身邊走過,沒有看他一眼,那眼睛中也無甚波動。
身後,端王妃親自替少年鋪了了床,又讓下人打了水。少年坐在床上,手指挑著那被子,一直沉默不語。
端王在門口看了一會兒,便轉身離開了。
端王妃回到了帳簾裡,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她腦袋中迴盪的一直是端王剛剛的話,正是濃情蜜意之時,端王說得居然是那人的事,明說暗示地不讓人欺侮他。端王妃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蔻丹指甲嵌進了手心裡。
端王妃的肚子越來越大,每日也鬧騰地越來越厲害。
白日裏,少年都不會在屋子裡,而是在這王府裡到處亂走。有一日,他滿身大汗地靠在假山上,突然見到了那散步的端王妃。少年本來想轉身就走,但是走了兩步便被那女子叫住了。
“趙公子,你見著我就跑,莫非我這麼嚇人?”端王妃笑著道,端莊依舊,卻多了冷厲。
少年頓住了腳步,一雙細眸掃著那女子,既然那女子脫去了偽裝,他也不願再裝下去了。明明是兩個互相怨恨的人……
“你不過尋常長相,又如何會嚇人,我不過不願意見到你罷了。”少年道。
端王妃冷笑兩聲:“我知趙公子厭惡我,更厭惡我腹中的孩子。你怕是時時刻刻都希望我與這孩子一起消失。”
“那又如何?”少年問道。
“不如我遂了你的心思?”端王妃笑著道。
這假山連著的是一片湖,只要後退兩步……在那一刻,他似乎知道她要做什麼。但是他沒有動,只是木然地看著那女子後退了兩步,身體落入那冰冷的湖水中。
少年站在那裡,面容冷如冰。
耳邊傳來驚叫聲,有人推搡著他,有人跳入水中,少年依舊站在那裡,目光也不知道落在何處。甚至當端王來到的時候,少年的表情仍然沒有什麼變化。
有人說:“王爺,是他將王妃推下水的!”
有人說:“王妃還懷著身孕,他為何這般狠心?”
端王面沉如水,看著少年:“清離,到底是怎麼回事?”
少年笑了:“是我推得又如何?”
端王臉上露出震驚的表情:“清離,你為什麼這麼做?”
那被質問的人,心緒彷彿已經飄向了遠方,站在那裡的,就像一具沒有靈魂的空殼。
後來,端王妃流產,而那少年躺在床榻之上,那張臉已經徹底僵硬了。
大夫在床邊看了他許久,然後揮了揮手,少年的眼珠也僵住了,往日裏的靈眸死氣沉沉地一片。
大夫嘆了一口氣,然後道:“這位公子在服用忘憂散,這東西並非什麼好東西。初時忘憂,再則性極,最後便變得癡傻了。這位公子,以老夫看來,已經在第三層了。”
那一向冷清自持的端王突然坐到了地上,一陣風吹來,黑髮被吹得十分淩亂,本來深邃的黑眸之中透出一股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