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提前道別
葉蘇死在元宵節的前一天。
像是預示著新年終究要過去,春節的腳步亦不會遲疑片刻的來到。
那天向南下了課後準備去給葉蘇買一件新年禮物趁著明天元宵節送去,結果剛到宿舍便接到了顏君的電話。
他不知道顏君是怎麼知道自己宿舍的電話號碼的,但是聽見顏君的聲音自話筒那頭傳來,向南心裏莫名的慌亂起來,像是一種遙遠的感知,下意識的知道有什麼大事發生了。
顏君的聲音尚算平靜,只是說葉蘇想他了,讓他現在去往生居。
外面的天空已經有些灰濛濛了,幾隻灰色的鳥從宿舍樓前的梧桐樹枝間飛過,發出幾聲不明意義的叫聲,向南站在電話機前,有一瞬間腦子有些空白,等回過神來時,顏君早已掛斷了電話。
向南拿了錢包和鑰匙出了門,走到三樓的時候碰到了曹秋冬和葉偉幾個人,幾人見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樣子都有些莫名,正準備停下問兩句,卻見向南根本就沒看他們,徑直從身邊走過去了,曹秋冬與許斌對視一眼,有心想叫住他,向南卻早已奔下了臺階走得不見蹤影了。
向南在學校外面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往生居而去。
計程車司機在往生居那條巷子口將他放下,向南把錢丟在位置上,推門下了車。
他覺得自己可以保持如往常一般的鎮定,卻在看見那條熟悉的巷子時,雙腳不受控制的狂奔起來,從耳邊跑過的風如這個季節一樣乾燥、淩厲,風刮過臉頰,吹得眼睛生生的疼,向南眯起眼睛,前方往生居的門匾已經近在眼前。
站在門外,依舊能聽見裏面鼎沸如潮的聲音,那是賓客的狂歡。
向南跨過大門,目不斜視的進了後院。
走過冗長的回廓,葉蘇獨居的院子已經近在眼前。
這一刻,向南突然猶疑了。
那年奶奶去世的時候,向南在身邊,奶奶臨走前拉著他的手,斑駁蒼老的臉上浮起痛苦與歡愉的神色,她說:奶奶要走了,以後你一個人也要好好的。向南重重的點頭,眼淚卻從眼眶裏洶湧而出,砸在奶奶幹如枯槁的手背上。她又說:你的性格太容易吃虧了,以後要多留個心眼兒。向南還是點頭。
奶奶已經很瘦了,抓著他的力氣卻出奇的大,就像明白生命的軌跡終究是消逝,骨子裏卻還是殘留著些許不甘。
向南看著她仰起頭,呼吸越來越艱難,越來越痛苦,然後她的瞳孔慢慢由深色轉為死灰,最後終於漸漸的閉上了眼睛,整個房間瞬間變成一個巨大的空洞,連自己的呼吸都映襯出幾道回聲,向南想,那時候他是痛苦的,大概因為太痛苦,所以連聲廝力竭都失去了力氣,只能傻傻的抓著奶奶慢慢失去溫暖的手,傻傻的默默的掉眼淚。
當空間突然重疊,向南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麼樣的面目來面對葉蘇。
直到顏君的身影出現在小院的門口,俊雅的臉憔悴萬分,對他說,“進去吧,他在等你。”
向南幾不可聞的嗯了一聲,然後從顏君身邊走過,進了葉蘇敞著門的臥室。
剛踏進屋子,屋子裏那股濃重的充滿死亡的氣澤便鑽進了身體裏,向南心裏一空,壓住那些拼命的想要從內心深處湧上來的難過,一步一步的往床邊走去。
床上的葉蘇雙眼緊閉,整張臉呈現出一種怪異的扭曲感,向南知道這是病狀作祟下的結果,葉蘇的雙手放在被子外面,指甲已經深得看不清其中的紋理。房間裏明明開著暖氣,向南卻覺得心涼透了。
大概是他靠近的動作太明顯,葉蘇緩緩的睜開了眼睛,看見他時,艱難的扯動嘴角想要擠出一絲笑容,但是並沒有成功,向南一把握住他的手,很輕很輕的說,“新年快樂。”
葉蘇看著他,說,“新年快樂。”
他的聲音已經濃稠的聽不出話裏的含義,向南一隻手握著他的,一隻手垂在床邊緊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嵌進肉裏卻毫無察覺,葉蘇卻像是看穿他的意圖,把手伸在半空中,等待向南將那只快要流血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裏。
從前的葉蘇是美好的,眼睛彎彎如同堤邊楊柳。陌生青蕪花開荼靡,於他不過淺顯的美景,在葉蘇殘破的身軀裏,是一顆洞察世事的七竅玲瓏心。
“向南啊,”此刻,他依舊用那副藏滿了情緒的眼睛望著向南,幽幽道,“我開始害怕死亡了。”
這個說著我害怕死亡了的男人,十年光陰于向南的記憶中鮮明得如同日記扉頁上的手指印,鮮紅的一枚,紋理清晰分明,大概也會褪色,即使如此,卻終究已在人心上刻下烙印,餘生難忘。
向南從未像這一刻這樣痛恨自己的笨嘴拙舌,他只能握緊葉蘇的手,想以此來給他傳遞一些生的力量,葉蘇卻依舊眸光沉沉的望著他,瞳孔後面似藏著千山暮雪般的深沉內斂,他微微掀起蒼白乾裂的嘴唇,緩緩說道:“我從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不能奔跑,不能做激烈運動,甚至連做愛也要承受心臟跳動太快而停止的風險,在顏家,我是死了連祖墳都入不了的野種,我從不在乎這些,我這樣對自己說,其實我還是在乎的。我母親那個傻女人為了一個不值得的男人犧牲了一生,我絕不會再重蹈她的覆轍,所以我對自己發誓,絕不對任何人動心。但世事難料,終究是可惜了。”
他說:“我十五歲之前很怕自己會一睡不醒,後來漸漸大了,開始明白對死亡的恐懼除了自己,根本沒有別人能與我感同身受,我開始藏起這種害怕,讓自己變成看上去從容淡定的一個人。這段時間我偶爾會回頭,看看自己來時的路,我發現,這十年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時光。在南方那個小鎮上,在顏君的家裏,我第一次看見了你,向南,我有沒有跟你說過,那時候我看見你的時候,我在想,這樣的人應該被人捧在手心裏萬般寵愛的,而不是孤零零的接受著命運再三的考驗……咳咳……”
葉蘇說的話太多了,一時間猛烈的咳嗽起來,咳嗽聲在空寂的臥室裏串成詭異的符號,讓向南錯以為死神就要帶走葉蘇了,向南近乎瘋狂的緊抓著葉蘇的手,一邊輕柔的拍著他的背脊,“葉蘇,不要說話,好好休息,你會沒事的。封厲跟我說他已經找到跟你匹配的心臟了,只要手術你就能好起來的。”這樣的話甚至連向南自己都不相信,若封厲真的找到了,又何必拖到現在。
葉蘇終於停了咳嗽,笑著看他,迂回的嗓音裏似含著無盡的留戀,“向南啊,我捨不得你們。”
捨不得這個世界。
捨不得這些朋友。
捨不得喜歡的人。
太多捨不得組成人生雜陳的五味,因為知道總有一天會離開,所以想要提前做好道別,說我捨不得你們,讓你們知道,我是真的捨不得。
向南把頭埋下去,輕輕抵在葉蘇的手背上,聲音嘶啞的說:“那就不要走,葉蘇,堅強一點好不好!”
葉蘇淡淡的笑,聲音脆弱如瓷枕上的花鳥,一觸地即碎,“我堅強了半輩子,太累了。”
向南用力的搖著頭,啞著嗓子喊:“不夠,不夠葉蘇!”
“這家往生居裏有我大部分心血,我已經把它轉到你的名下,麻煩以後幫我好好照看著。”葉蘇說,手指艱難的撫上向南的頭頂,這個少年的身體裏住著自己的朋友向南,讓葉蘇感到了無生趣的生命裏還有這麼一絲如沐春風的喜悅,“說不定我也會有跟你一樣的境遇,還有第二次生命的機會,所以向南啊,不要難過,我們都會好好的。”
窗外的天空完全黑下來了,屋子裏沒有開燈,向南坐在床邊,維持著下午那個姿勢,雙手握著葉蘇已經冰冷的手。
顏君站在門外,仰起頭望著頭頂墨黑色的天空,天邊偶有兩顆星子,也微弱得幾不可見。有透明的水澤自眼眶滾落下來,延著他英俊的臉頰緩緩流下,在下巴處彙成一股,然後如同世間所有飛蛾那般撲進火裏。
院子外面突然響起了噪雜的腳步聲。
封厲的身影很快出現在了門口,沈清瀾緊跟其後,兩人看見臥室門口紅著雙眼一臉淚痕的顏君時,終於顧不得平日的從容和風度,大步奔進了臥室。
葉蘇合衣躺在那張有些年頭的雕花木床上,面容端莊而安詳。
向南坐在床邊,聽見腳步聲,他緩緩轉過頭來,看見封厲的時候,眼睛裏突然滑出晶瑩的淚珠,嘴角卻上揚起微微的弧度,輕聲說:“別吵,葉蘇睡著了。”
封厲覺得眼睛脹得疼,大步走過去將向南拉起來抱進懷裏。沈清瀾站在床頭邊上,一時間臉上不知道該是什麼樣的表情。
封厲將懷裏的人摟得死緊,視線慢慢向下,落在緊閉著雙眼的葉蘇的臉上,手指微微用力,終於將內心所有的悲愴全數壓下,問隨後走進來的顏君,“走的時候痛苦嗎?”
顏君低沉著聲音答:“沒有太多痛苦。”
封厲壓抑的歎了口氣,“安排後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