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難忘汝名
向南坐在後座上,上車的時候與曹三叔打了個照面,才發現原來秋冬的三叔竟然這麼年輕,目測最多27、8歲的樣子,長相跟秋冬沒有絲毫相似之處,不過一個大男人倒是長得比女人還漂亮。
“你是叫向南吧?”曹京雲握著方向盤,透過後視鏡看著後排座上的少年。以曹京雲的眼光來看,這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長相尚算清秀,皮膚枯黃面無四兩肉,整張臉上唯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晶瑩璀璨,像蒙塵已久的鑽石驀然拂去塵埃,裸、露在外的便是令人無法逼視的亮芒。
向南把視線從車窗外面抽回來,輕聲道:“是。”
紅燈亮了,曹京雲敲了敲方向盤,終於轉過頭來,目光在向南的臉上轉了幾圈,笑道,“擔心嗎?”
向南扒了扒頭髮,笑得有點無奈,“擔心自然是有的,但我信得過秋冬,也同樣信得過你。”
曹京雲挑高了眉頭,嘴角的笑猶地擴大了弧度,“你我不過一面之緣,你怎麼就知道我值得你信任?如果我只是隨口答應秋冬的呢?”
向南搖搖頭,“我相信秋冬不會所托非人。”
曹京雲笑得一臉燦爛,看來向南的答案頗討他喜歡。
冗長的紅燈之後,曹京雲重新發動了車子,向南的目光隔著車窗看向外面那個精彩的世界,這個北方城市的路面整齊乾淨,路旁的商店都有著精緻的櫥窗,街上的人們衣著光鮮卻行色匆匆,整個世界的空氣似乎都是乾燥的,從車身上跑過的風低低的吟唱著,向南閉了閉眼睛,再次有了自己真實存在著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奇妙,一夜之間推翻了他從前一路走過的30載春秋,變成了一個正值雨季的貧窮少年,這樣的人生際遇不得不說充滿了神秘和挑戰,其中還有那麼一點點新奇和雀躍,試問,這世上千千萬萬的人中,又有誰會像他這樣,一覺醒來,整個人生便翻天覆地。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在向南越飄越遠的思緒中停了下來。
向南回過頭,聽見曹京雲說,“在這兒等個人,我們馬上就走。”
“好。”
曹京雲要等的人很快就出現了,那人從不遠處的大廈裏走出來,一身黑衣,眉目若畫,走路的姿勢從容不迫,一手操在褲袋裏,另一隻手裏的手機正貼著耳朵,等人走近了,向南聽見了他講電話的聲音,低沉中帶著些許磁性,向南從前有個學播音主持的朋友,向南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但是現在,他覺得這個男人的聲音比他的播音朋友要好聽很多。
語速不疾不徐,每一個字清晰而穩重的扣在心上,時輕時重,異常磨人。
向南仿佛看見了那個被秋冬姐姐寫了滿頁的名字——封厲。
封厲掛了電話,徑直拉開了後座的車門,向南早在他開門前便挪到了另一邊,封厲上車後,對曹京雲道:“一刀他們到了嗎?”
曹京雲發動引擎,邊說道:“到了,我先送這個小傢伙去警察局,然後就直接過去。”
向南被人稱作“小朋友”很膈應,但人在屋簷下,他決定不跟人一般見識。
封厲看了向南一眼,大概是在鑒定被曹京雲稱作小朋友的人到底有多小,鑒定完畢之後,他便依靠在座椅裏,閉上眼睛假寐。
向南被他那一眼瞧得有點不自在,好歹自己也是三十歲的人了,怎麼會被個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人的眼神弄得一哆嗦呢,向南想大概是對方的眼神即使不帶任何侵略性,但落在人身上的時候還是有滿滿的壓迫感的關係。
從市裡到縣城車程是一個小時,但是曹京雲的車一路跑下來只花了三十幾分鐘,向南被曹京雲直接送到了警察局門口,向南道了謝,下車後發現曹京雲也從車上下來了,“我跟你一起進去。”
向南哪好意思再麻煩人家,當下便婉言拒絕了。
但曹京雲堅持,“你一個孩子人家未必肯賣你的帳,我跟你一起進去好一點,再說我也答應了秋冬把你弟弟弄出來,如果我的面子不夠,還有車裏的那位。”
向南朝車廂看去,半開的車窗遮住了車內那人大半張臉,冬日午後的暖陽自車窗照進來,映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和濃如墨汁的眉宇,大概是察覺到了向南的目光,封厲小弧度的轉過頭來,一雙眼睛捕捉到了向南尚未來得及抽離的視線,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平淡卻驚險的相遇,一個鎮定,一個慌亂,最後還是向南受不住,率先移開了視線。
這在向南想像中的漫長的一段目光其實不過短短幾秒鐘,封厲在他移開目光後,也平靜的轉回頭去繼續假寐。
向南跟著曹京雲進了警察局,自從曹京雲見了某某局長之後,後面的事情發展得尤為順利。
向南也見到了那個快要成混混的向北,“自己”的弟弟,向家的老二。
向北看見向南的時候,明顯的全身一震,眼神裏的戾氣和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狠勁在見到向南時,猶如一根針戳在氣球上,瞬間就蔫了下來,向南看著他聳拉著的腦袋,想起向西眼睛裏流下來的眼淚,突然不知道該拿眼前這個孩子怎麼辦,是責備還是若無其事,這是個難題。
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局長將幾個人一路送到了大門口,在曹京雲再三的勸說下,才依依不捨的轉身進去了。
曹京雲的車子還停在那裏,後排座上的那個男人也依舊閉著眼休息,向南沒再跟曹京雲道謝,他想,與其說謝謝這兩個膚淺的字眼,不如將這份感激留在心裏,等到對方需要的時候再還回去更好一些。
“你們現在打算去哪兒?”曹京雲問道。
向南看了一眼垂著頭立在身邊的向北,“我先送向北回學校,曹先生你們既然有事就先走吧。”
“也好,那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向南覺得這曹三叔熱情得有點過頭了,沒聽說把人送來還負責把人接回去的呀,曹京雲大概看出了向南的疑惑,咧嘴笑道:“我那大侄子不放心你,讓我非把你完整的送回學校不可。”
“等下我自己坐車回去就行,不耽誤你們辦正事了。”
曹京雲見他這樣說,也沒再多話,轉身上了車,車子開走之前,曹京雲探出頭來看著向南,語氣頗嚴肅,“跟你弟弟一起進去的那夥人,叫你弟弟最好不要再跟他們有牽扯。”
向南立刻就明白過來,“我知道了,謝謝你提醒。”
曹京雲朝他揮揮手,開車走了。
等車子走遠了,向北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我沒讓你來救我。”
向南看著他,向家的兩兄弟在容貌上有五分相似,同樣的瘦削纖細,但是向北的眼神很鋒利,不是那種能給人造成實質性壓迫的鋒利,而是為了某種目的刻意佯裝出來的狠戾,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向北讓向南竟然不忍心責備他,反而有些心疼,就像看見向西哭一樣,眼前這個把自己偽裝成刺蝟的向北更加令人心疼。
於是向南拍了拍他的頭,笑了笑,“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再回學校吧。”
向北的驚訝直接反應在了臉上,雖然他很快恢復如常,但還是沒能逃過向南的眼睛,向南環住他的肩膀,將人帶到不遠處的一家麵館,給向北點了個大碗牛肉面,自己則要了一杯溫開水。
向北在裏面並沒呆多久,如今坐在這個客人不太多的小店裏,依舊有種重回人世的感覺,他埋著頭大口吃面,不大的一張臉險些扣進了碗裏,向南捧著水杯慢慢的喝,這個時段的小店是最舒適的,安靜、平和,就像小時候住過的小四合院和院子裏種著的經年不敗的月季花。
向北很快幹掉了大大碗公裏的麵條,連湯都喝了個乾淨,然後他才抬起頭來,用失去底氣的聲音問,“你不問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向南把視線拉到他的臉上,向北這個年紀大概正是大多數人都會經歷的叛逆期,快要被流海遮住的眼睛裏流露著些許往常看不到的示弱,向南動作自然的摸了摸他的頭,聲音溫和,“我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向北被頭頂多出來的溫度弄得一怔,聽見向南的話後,張開嘴想說話,最後卻是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向南也沒勉強他,付了面錢之後便跟向北往他所在的學校走。
兄弟倆走在那條通往縣二中的林蔭路上,陽光在高大的梧桐樹間跳躍,視線裏的樹葉,不遠處的建築,以及走在身邊的向北,讓向南莫名的感概:人生其實挺美好的。
“功課跟得上嗎?”
向北低著頭,百無聊奈地踢著腳邊的石子,“應該跟得上吧。”
“有時間去看看向西。”
“……好。”
直到把向北送到縣二中的大門前,向南都沒有問他為什麼要去跟著那些社會上的人混,為什麼要搶別人的包。這就是向南,很多常人無法理解的寬容和溫和在他身上似乎都變得理所當然,他為什麼不問呢,他想,大概是因為向北抬頭看他時的那個眼神有種剝離了外殼的脆弱,讓他不忍心問任何與今天相關的問題。
向北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突然叫住了他:“哥,你害怕被人看不起嗎?”
這樣的問題在向南來縣城的路上已經想過了,貧窮人家的孩子總是比別人多了幾分難堪的尷尬,那些不被大群體相融的寒酸往往會變成一個讓人走上歧途的□□,向北為什麼要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向南現在終於敢確定原因了。他並沒有什麼權利來責備向北,畢竟他已經不是原來的向南了,但是貧窮是很多人都會經歷的過程,這個過程的長短取決於心智的成熟與否。
向南的聲音常常都是裹著溫和的,此刻也不例外,“我曾經怕過。”
向北看著他,並不說話,眼神卻在等待向南繼續往下說,向南並未讓他等太久,溫柔的聲線繼續響起,“害怕被人看見我拿不上臺面的午餐,怕別人笑我穿著打補丁的衣服,曾經讓我害怕的東西太多了,那時候我時常想,當別人吃鮑魚的時候,為什麼我們只能吃粉絲?後來有人跟我說,上帝對任何人都是公平的,即使你是貧窮的,但你身上一定有別人沒有的東西。”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目光在向北臉上微微流轉,“向北,人可以信命,但不能從命。”
向北揣在兜裏的雙手緊緊的握成拳頭,目光與哥哥的碰撞在一起,良久,他長出了一口氣,平靜的說,“我會記住你說的話。”
這樣眼神堅定散發著青春氣息的向北,讓向南覺得他的不責備是正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