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天永不黑
兩人在山脊上欣賞了一會兒山溝裏的風光,然後才延著原路往回走。
向南一路走來,總是不經意的抿著嘴唇,仿佛剛才封厲留下的溫度還在上面,抹了好幾次都沒有消失。
下山的路不如上山的好走,拐過一個彎的時候,前頭的封厲突然停了下來,在向南不明所以的表情中朝他遞出一隻手,“把手給我。”
向南一愣,隨即搖頭,“這路我走過很多遍,不會摔跤的。”
封厲卻挑高了眉頭,伸出來的那只手依舊沒有收回,淡淡說道:“我會摔跤,所以你要牽著我。”
向南:“……”
這人的臉皮真的不是一般的厚,鑒定完畢後,向南還是乖乖把手放在封厲的手心,手指剛剛觸到對方的掌心,便被迅速的一把握住了,兩人在山頂呆了一些時候,向南的手早已涼得像冰了,封厲的掌心卻還透著微微的溫暖,這股溫暖從肌膚流進來,一路流進了向南的心裏。兩個大男人青天白日的手拉著手,教人看見實在是不妥,但向南並沒有掙扎,只是溫順的任封厲牽著。
封厲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合在一起的時候幾乎能將向南的手整個包在裏面。
兩隻手親密無間的貼合在一起,延著手背的感覺,向南甚至能感覺到封厲掌心的紋路,然後是因為長年握筆而產生的指腹上的薄繭,這是一個男人的成就,順著那幾絲薄繭,向南覺得自己能看到封厲的心裏去。
向南曾經看過這樣的一句話,出自哪本書卻不記得了,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他走在前面,我緊緊的跟在後面,我們十指相扣,如同世間所有丟了鑰匙的鎖。只願天永遠不黑,路永遠不斷,人生永遠沒有結束,而你,永遠不會離去。
永遠到底有多遠,這麼酸爽的一個問題向南從來沒有想過,因為以人類有限的生命來討論這個命題,實在是有點不自量力,遇見封厲後,他偶爾也會想,如果封厲能活到70歲,那他們至少還能一起度過整整四十年的時光。
四十年,夠一個人學習生存的技能,品嘗戀愛的滋味,享受婚姻的美好,滿足兒女的承歡。所以四十年對向南來很長很長,那時候他想,他和封厲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在一起。
若沒有發生後來的事,他的這種信念大概一直不會改變,只是天不從人願,該發生的依舊會發生,在這一點上,命運是半點也不含糊。
向南盯著兩人相握的手發了會兒呆,正準備說點什麼的時候,只覺手指一緊,封厲的手指正慢慢的從指縫間滑進來,與他的十指相扣,向南怔了怔,抬起眼來,正好對上封厲帶笑的眼睛。
封厲沒有說話只是笑,而向南亦沒有開口。
天地間的風從耳邊跑過,不再如先前那般洶湧,好似一瞬間被什麼東西撫平了它的憤怒,漸漸的變得溫柔起來。
半晌,風中傳來向南的聲音,“封厲。”
“嗯?”
“封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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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到家的時候,家裏一個人也沒有。
向南把整間屋子前前後後看了一遍,依舊是一個人也沒看到,從屋裏出來的時候,封厲正站在院子裏,沉凝著一張臉,在向南不明所以的眼神中指了指院子前面那座房子,問道,“那家人是你們家的親戚?”
向南點點頭,“是大伯家。”然後,便聽見幾絲細細密密的聲音傳來,因為隔著有點距離,所以說話聲聽得並不真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伯家肯定是出什麼事了。
封厲說,“你爸媽應該在那裏,我們過去看看。”
向南在去大伯家的路上一直在想到底是出了什麼事,結果還沒到門口,他就明白過來,怕是向陽跟大伯和大伯母攤牌了。大伯家的院子裏全都是從屋裏扔出來的各種東西,營養品,電視機,還有幾個箱子,整個場面看上去狼狽不堪,大伯母聲嘶力竭的哭泣聲和大伯氣得發抖的聲音延著敞開的大門鑽出來,“你給我滾!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畜生!”向爸向媽的勸說聲在大伯震怒的聲音中幾乎聽不見。
封厲與向南對視一眼,忙走了進去。
屋裏的情況跟院子裏差不多,甚至比院子裏還要淩亂,這個時常被大伯母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家已經看不出原先的模樣,仿佛經歷過一場大戰般,滿室狼籍。
大伯母臉上全是淚痕,癱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眼睛腫成了兩個核桃,死死的盯著角落裏將薄青華緊緊護在身後的向陽,臉上的表情複雜得難以形容,仿佛這個二十幾年前自她身體裏掉下來的肉此刻變得陌生無比,像是根本就從未熟悉過一樣。大伯父手裏拿著一根手腕粗的棍子,棍子周身的刺上還帶著幾串血珠,向南這才發現大堂哥身上的衣服被劃破了,冬天雖然穿得厚,但大伯父肯定也是下了狠手,才能把好幾層的衣料劃穿,割傷了向陽的皮膚。
比起大堂哥一臉凝重夾雜著幾許無措的神情,薄青華的表情深沉得隱晦莫辨,他該本就是那種習慣將情緒藏在心底臉上不露分毫的人,這樣的性格跟封厲有些想似,但是薄青華的眉宇間卻多了幾分絕決,仿佛大伯父再動一次手,他就要發怒了。
向南踏進門來的時候,屋子裏的人都是一愣,向爸向媽見兒子跟封厲一起出現,心裏同時“咯噔”了一下,眼前就有一對活生生的例子擺著,此刻見到這一幕,也難怪他們會多想。
向南的視線在向陽和薄青華身上溜了一圈,這才看向大伯和大伯母,輕聲問道:“大伯,大伯母,大過年的你們幹嘛呢?”
向運海像是這時候才從這場激戰裏回過神來,手指顫巍巍的指著向陽和薄青華,咬牙切齒,“你問問這個畜生幹了什麼好事!我向家沒有這種天理不容的東西!”說著就要走上前去再給向陽一棍子,被向南眼疾手快的攔住,封厲見他沖出去,怕向家大伯怒氣之下誤傷了他,忙快步奔過去先一步擋在了向南身前。封厲長得高,身體又結實,與常年在地裏幹活的向運海堪堪打了個平手,不相上下。
向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裏,一輩子隻識得幾個大字,從記事起便與莊稼為伍,靠天吃飯,在這個封閉的山溝裏,守著祖宗的規矩活著是每個莊稼人的準則,樸實了一輩子,臨到老來,猛然撞見兒子與一個男人滾在床上,嘴貼著嘴,這樣的打擊真的不是一星半點。心裏翻江倒海的怒氣不是打幾棍子就能消得了的,但見此刻攔在眼前的年輕人自己沒見過,想來怕是弟弟家的客人,即使有滔天怒意,向運海還是當即就丟了棍子,罷了手。
屋子裏算上向南和封厲有十個人,好長一段時間裏,卻安靜得落針可聞。
就在向南以為沒人說話的時候,向陽突然開口道:“爸,媽,我喜歡他,這輩子只認定他一個人。”
向運海剛剛平息了一點憤怒即刻被點燃,抓起地上的棍子就往向陽身上打去,在棍子即將靠近向陽身體的那一霎,被他身後的薄青華一把抓住了,薄青華長得高高瘦瘦的,一副斯文的模樣,沒想到力氣還挺大,抓著棍子的力道竟讓向運海一時掙不開,薄青華在向家大伯鐵青的臉色中開了口,聲音清淡得不帶絲毫情緒,“伯父,夠了。”簡短的四個字,從嘴裏滑出來時,卻讓整個屋子的氣壓瞬間低了幾分。
劍拔弩張的氣息在屋子裏漫延開來。
封厲面無表情的將向南護在身後,擔心等會兒打起來別把向南給砸中了。
說到底這是別人的家事,雖然是向南的親人,但封厲向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此刻唯一讓他上心的只是向南會不會在即將可能發生的這場混亂中受傷。
向家大伯聽了薄青華這話後,冷冷一笑,“我教訓自己兒子,關你什麼事!”他雖然讀的書少,卻也知道做錯了事只能教訓自家兒子,別人家的孩子自己卻是一絲一毫也不能染指的。
薄青華臉上的表情是清冷的,仿佛在最原始的面皮之上覆了一層薄薄的面具,永遠的面無表情,即使說起情話來也沒有改變這種氣質,他淡淡的說道:“我愛他,所以當然關我的事。”
向南看著他,心裏佩服他的勇氣,也擔心大伯會被這句話刺激得失去理智。
薄青華卻並不給人任何反應的機會,說完話後,雙腿一彎,乾脆俐落的跪了下去。
向陽家水泥鋪成的地板驀然間承受了一雙膝蓋,瞬間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這個舉動讓屋子裏的所有人一瞬間都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向家大伯手裏的棍子舉在空中一時忘了反應,大伯母也是驚得眼淚都忘了掉愣在了當場,最驚訝的當屬向陽,他的臉上充斥著一種叫難以置信的情緒,仿佛連做夢都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天,薄青華會在這麼多人面前,會在他的面前做出這樣卑微的舉動,那一刻向陽的聲音都是嘶啞的,叫道:“青華!”伸手就去拉他,想把人拉起來。
薄青華卻紋絲不動,也不看任何人的臉,直挺挺的跪在那裏,視線不偏不倚的落在向家大伯的眼睛上,“伯父,我並不需要你的原諒和理解,我之所以給你跪下,是因為今天不管你們同意還是不同意,你們的兒子我都要帶走,誰也攔不住,所以只有對不住你們二老了。”
從一個書生嘴裏說出來的這句話,如此自負和狂妄,仿佛短短一瞬就將屋子裏原本該有的所有怒氣和憤懣全數打散,向南轉過頭,看向大伯,發現他手裏還拿著那根棍子,棍子的一頭卻已朝向了地面,背影看上去一下子萎靡了很多。
向陽見薄青華不肯起來,也跟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大過年的兩個大男人跪在屋子中間,實在算不得一件吉利的事,一直沈默的向爸慢慢的走到大伯身邊,輕聲道:“大哥,這事兒既然已經發生了,咱們後面再慢慢說,先讓他們起來吧,這天寒地凍的,要是落個病根可怎麼好。”
向家大伯看了一眼自家兄弟,然後將手裏的棍子用力一扔,大步走了出去。
那邊向媽也把大伯母從椅子上扶了起來,一步一步的出了屋子,房間裏少了幾個長輩,向西和向北忙去把跪在地上的兩個人拉起來,向南從封厲身後走出來,看了薄青華和向陽一眼,輕聲道,“大伯和大伯母一時半會兒怕是緩不過來,要不你們先下山吧,等過段時間他們平靜一些再回來認個錯,堂哥始終是他們的兒子,就算大伯鐵了心要趕你出去,大伯母這個做母親的卻是狠不下心來的。”
雖然有些驚訝于一個高中生能想得這麼周全,但這時候向陽和薄青華已經沒有更多的精力去想其他。
事實上向陽並沒打算這麼快跟父母說自己與薄青華的事,只是好巧不巧,被父親撞見了,原本一件可以以更加溫和的方式來處解決的事,突然之間就被推上了風尖浪口,這樣的攤牌方式太慘烈,向陽微微歎了口氣,彎下腰,伸手在薄青華的膝頭上揉了揉,邊揉邊抬起頭來問他,“疼嗎?”
向陽眼底的神情根本沒有想過隱藏,所以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種最直接的深情。
向北和向西大概也是被今天這樣的變故震住了,一時都沒有說什麼。
封厲從身後拍了拍向南的腰,湊在他耳邊說,“你堂哥他們估計沒開車上來,等下我送他們下山吧。”
向南想這樣也好,這麼冷的天,走幾個小時山路下山,怕天都黑了,而且也不安全,於是便點頭答應了,然後跟向陽說了一下封厲的想法,向陽這時才有機會好好打量這個跟向南一同出現的男人,黑衣黑褲,長相英俊,眉目雖然平淡,卻難掩鋒利,若是立場不同,這會是個相當棘手的敵人,在他打量封厲的同時,封厲的目光卻並未在他身上,向陽順著封厲的視線看過去,最後落在了向南的身上。向陽幾乎立刻就肯定了心裏的想法,然後他很快收回了視線,對身邊的薄青華說,“你坐一下,我去收拾收拾東西。”
薄青華點點頭,果真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了。
向南看著,不覺有點想笑,但是鑒於這樣的場合,終究只能將笑意藏在心底。
向南雖然沒問向陽在部隊是個什麼軍銜,但瞧他那一身不怒自威的氣勢怕也不會小,在外叱吒風雲的向同志一遇見薄青華,瞬間就成了出得廳堂下得廚房的模範男友,人都說一物降一物,看來這話果然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