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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明繼焰照流年》第12章
  第12章 前緣誤,今陌路(一)

  瀝青身體微僵,慢慢地轉過身看他,胳膊上的血凝固了,有深有淺,遠遠地看,好似紅色的刺青,妖嬈詭異。他對著劉念,歎息般地扯了扯嘴角:「我又該如何稱呼你呢?二少爺。」

  劉念一時無言,站在身邊的文英激動地上前一步,抬手摸他的臉。

  瀝青警覺地側過頭,眼睛私下掃視:「那些鬼還沒有散去?」

  劉念看看文英,看看瀝青,覺得自己很是多餘,可作為兩人的橋梁,不得不硬著頭皮留下來:「你知道了?」

  「你究竟是誰?」褪去了平日裏偽裝的溫和外皮,瀝青的眼角眉梢透著尖銳。

  劉念道:「無名散修。」

  「奪舍?」

  劉念點頭。

  瀝青道:「為何選他?」

  劉念道:「事有湊巧。我出事的時候,他剛好過世沒多久。」

  瀝青打量著劉念,看他不似說謊,才慢慢地點了點頭,打了水准備沐浴。

  劉念見文英依戀的目光,不是滋味地問道:「你沒有其他要問的了嗎?」

  瀝青脫了外衫,正解褲頭,頭也不回地問道:「問什麼?」

  劉念道:「他為何過世,現在如何……」

  「還用問嗎?」瀝青嗤笑一聲道,「我在文家住了這麼多年,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我被他們弄走,下一個輪到的自然是二少爺。姨娘在世的時候,老爺偏心得厲害,夫人和大少爺被壓了這麼久,也該揚眉吐氣了。」

  劉念看他滿不在乎的樣子,猶豫了下道:「他是被餓死的。」

  瀝青飛快地脫掉褲子,光著屁股跳入水桶裏。

  劉念慌忙背過身去,文英倒是看得目不轉睛。

  瀝青嘩啦啦地洗著澡,劉念見他不搭理自己,正要走,就聽瀝青開口道:「以後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這些人。」

  劉念道:「哪些人?」

  「文家的人,包括文英。」

  文英慘白的臉色越發慘白,眼眶含淚,滿面淒楚,一點兒都沒有之前與劉念鬧騰時的精神氣,人蔫蔫的,看著極是可憐。

  劉念於心不忍:「他縱然做了鬼,也是惦記著你的。」

  「那又如何?」瀝青冷淡地說,「平日裏說得再好聽再漂亮,到頭來還不是連自己的書童都保不住。」

  文英突然沖了出去,劉念草草告辭,追了出去。

  文英跑到藥田,呆呆地站著,等劉念過來,才道:「我是不是很沒用?」

  劉念不知怎麼安慰他,想了想道:「他吃了很多苦,心情不好。你別怪他。」

  「我沒有怪他,我怎麼有資格怪他呢。」文英蹲下來,縮成一團,抱著腿,癡癡地說,「是我沒有保護好他。他走的時候,我連送他都不敢,一個人躲在門後面。他明明很害怕,還一直找我……我看到他哭了,還是狠心地躲在角落裏,沒有跑出去。你說,我那時候怎麼能這麼狠心呢?我,我要是勇敢點,跟他一起走,現在,我們是不是不會陰陽相隔?就算我還是死了,他應該還會惦著我的好吧?總不能是現在這樣的態度。」

  感情的事,劉念若是理得清楚,也不會落到今日的地步。

  文英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又道:「你給我說說青苗吧,他現在過得好嗎?」

  劉念將自己知道的揀好的說。

  文英放下心來:「你們能跟著現在這位師父,倒也不壞。如此,我也,也……」後面幾個字他埋在胳膊裏說的,劉念沒看清楚嘴型。

  文英被放出來,又見到了青苗,劉念卸下肩上的重擔,開始認真計劃自己的未來。

  初入道門,他與靳重焰一樣,修煉的是《聖元無極》,只是靳重焰是火系單靈根,修煉起來事半功倍,他是金、火、水三系靈根,事倍功半。

  築基之後,他自知在劍道上成就有限,改學煉制,靳重焰給了他煉制師至高心法之一的《心火經》。

  他以書為師,一邊摸索一邊嘗試,修煉出百煉金、無根水、 流離火三味,對神氣要求極高,進度極慢,又常常異想天開,成效不顯,靳重焰給他的東西,不是操之過急煉制失敗,就是小心翼翼卻過了期限。

  這次,他無需精疲力竭地追在靳重焰的身後,更無需為自己的境界患得患失,自然是穩紮穩打著來。

  《聖元無極》是通天宮第一心法,外界對它有諸多傳言,譬如起死回生、不遇瓶頸等等,只有真正修煉的人才知道,它真正的奧妙是能夠在築基的時候修煉出一顆聖元。到金丹期,聖元就會轉化為聖元金丹,魂魄收入聖元金丹中,真正做到金丹不滅,魂魄不散。一般修士到了元嬰期,金丹會轉化成元嬰,而修煉聖元無極的修士卻是再修煉出一顆金丹,以此類推,金丹越多,修為越高。

  這也是劉念自爆金丹卻沒有魂飛魄散的原因——在自爆金丹前的兩個月,他剛好邁入元嬰期的大門,擁有兩顆金丹。

  文英也是三系靈根,卻是土、水、木三系。同樣修煉《心火經》,沒有火靈根,築基期就無法修煉出心火,要到元嬰期,才能化神氣為心火。

  換做以前,劉念一定暗暗著急,想方設法地提升自己的修為,可重來一次,他心態十分平和,每日按部就班地修煉,除了襲明偶爾召喚他研究煉制之法外,其餘時間他都花在修煉上。

  文英大多數時間都在外面閑逛,三五天才回來一次,起先兩次回來,不是垂頭喪氣,就是悶悶不樂,漸漸地,倒也平靜了,留下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看劉念挑食,還會念叨兩句。

  一個月後,摩雲老祖遣弟子邀請襲明斗法,襲明帶瀝青出穀。

  文英站在門口,看著瀝青邁上木盤,沖上雲霄,半晌也不舍得收回目光。

  劉念道:「為何不告訴他?」

  文英反問:「為何要告訴他?」

  劉念一怔。

  文英道:「你奪舍前沒有相熟的人嗎?你可告訴他了?」

  劉念無言以對。相熟的,靳重焰算一個,襲明算半個,前者還不知道,後者知道了,卻是自己猜到的。

  文英道:「既然死了,不如死得幹幹淨淨。如果有人傷心,也只傷心一次。如果有人歡喜……又何不讓他繼續歡喜下去?」

  將心比心,自己做的又何嘗不是呢?

  劉念道:「那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文英笑了笑:「現在投胎還來得及吧?相識一場,多燒點紙錢給我,我下去賄賂賄賂鬼差,謀個好來世。這一世錦衣玉食,卻活得窩窩囊囊,下一世不求富貴榮華,只願平平安安,也願……青苗不會再倒黴得遇到我。」他頓了頓,自嘲道,「差點忘了,他要做仙人了,不老不死,長命百歲,怎麼還會遇到我。你哭什麼?」

  劉念愣愣地抹了把臉,竟是濕了。他沒想到自己會哭。當初靳重焰誤會時,他沒有哭。洞府被人團團圍住時,也沒有哭。孤注一擲時,更沒有哭。文英的了了數語卻讓他揪心不已,苦苦壓抑的情感以共鳴的方式發泄,雖是點點滴滴的流逝,卻細水長流地要將整顆心都掏空了。

  文英嘻嘻地笑著,慢慢地將頭別了過去。

  襲明與瀝青傍晚回來,一起回來的還有一頭牛。瀝青說是八蹄牛,用來耕田。

  劉念看了看牛蹄,發現膝蓋以下竟然分了岔,果然是八個蹄子。

  瀝青湊近打量他:「你哭了?」

  劉念道:「中午睡了一覺,沒睡醒。」

  瀝青看了眼靜室的方向:「師父一會兒有事宣布。」

  劉念沒有問什麼事,從瀝青對襲明稱呼上的改變,有些事不用問已經知道答案。文英站在瀝青的身邊,滿臉微笑,慢慢地訴說著這些年來,兩人一起經曆過的風風雨雨。姨娘與老爺驟然過世,他們在家中地位一落千丈,經受著夫人的各種刁難,互相扶持……直到瀝青走了,他還在喋喋不休地說。

  「可不可以在幫我一個忙?」

  文英湊到劉念面前,他才發現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什麼忙?」劉念問。

  文英道:「幫我照顧文家。」

  劉念很意外。

  文英道:「當初,我娘沒少給夫人使絆子,那些年,他們活得不太好。唉,換做以前,我絕對不會相信自己臨終的願望會是這個。這就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如今想想,相處這些年,竟也有不少好的回憶。我上學時崴了腳,青苗背不動我,是大哥背我回來的。那時候,他身邊連個書童都沒有。」

  劉念道:「有什麼話留給青苗的嗎?」

  文英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不知如何起頭,可是思索了半天,卻搖搖頭道:「他前程似錦,我人微言輕,也沒什麼好留的了。」

  八哥拍著翅膀從遠處飛來,在劉念頭頂繞了一圈:「襲明命你速去靜室議事!」

  自從襲明與摩崖老祖斗法時將八哥押為賭注,它就不再喊襲明師父,而是直呼其名,也不再成天繞著襲明轉,每天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會出現。

  劉念跟著八哥到靜室,剛伸腳,八哥就拍拍翅膀走。

  襲明抬頭望了過來,目光淡淡地掃過門外那只越飛越遠的小背影,面無表情。

  「從今日起,瀝青便是不棄穀三弟子。」

  瀝青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然後親手端著茶水送到襲明面前。

  襲明輕啜了一口,看向劉念。

  劉念這才發現,自己雖然拜了襲明為師,卻沒有正兒八經地行過禮。

  襲明道:「三年之內,你們若是無法築基,便不用留在不棄穀了。」

  三年築基對一般修道者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對修煉了《聖元無極》的劉念來說,易如反掌。倒是瀝青,他學道時年紀已然不小,三年築基對他而言,實屬不易。不過襲明既然開口,劉念與瀝青自然沒有說不的權利。

  劉念離開,瀝青被單獨留下。

  襲明道:「水火相克,縱然是雙系靈根,也不易修煉。我雖然收了你,卻不一定會留下你。」

  瀝青道:「弟子一定刻苦用功,不讓師父失望。」

  襲明淡淡地看著他:「從今日起,不必再監視他,好好修煉吧。」

  「是。」

  「他奪舍之事,不許傳入第三人的耳朵。」

  「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之前的瀝青,雖然留在不棄穀,卻是以藥徒的身份,相當於摩雲崖的外門弟子,如今被襲明收為弟子,才能真正地修煉功法。襲明給了他一套基礎心法,瀝青迫不及待地修習起來。

  文英在門口癡癡地看著,到天色將明才回到劉念住的屋子:「上路吧。」

  劉念道:「不後悔?」

  文英道:「走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還有什麼後悔不後悔的。不過是,下不下得了決心罷。」

  劉念拿出香燭錫箔。他在不棄穀的待遇優厚,襲明特許他使用倉庫。

  寫了生辰八字,寫了閻王收人的時辰,劉念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將黃紙燒了,沒多久,鬼差就拖著鐵鏈過來拿人。臨行前,文英突然道:「他下雨會膝蓋疼,幫我多看顧他一些!」

  劉念來不及回答,文英已經被鬼差帶走。

  「你在做什麼?」天蒙蒙亮,不棄穀還在沉睡,瀝青披著單衣走過來,眼角掛著倦意,顯然是一夜未眠。

  劉念道:「故友……過世沒多久,我來送送行。你要不要也燒一點?」

  瀝青撿起地上未燒幹淨的黃紙,生辰八字還留了前面四個,看清楚字後,他臉色一變道:「文英?」

  劉念道:「我借了他的肉身,祭拜他也是應該的。」

  瀝青低聲道:「聽說,心願未了的鬼會在人間遊蕩,成為孤魂野鬼。他這個人,優柔寡斷又野心勃勃,怕是不會輕易離開。你讓他出來,我與他說說話。」

  看著他眼底不易察覺的期待,劉念無言以對。

  瀝青道:「他不願見我嗎?……那日我同你說話,他聽見了?他之前被關在噬魂爐裏?」

  不得不說,瀝青的聯想推測能力一流,竟猜出了事實。

  「那日我心情不大好。你讓他出來,我自己說給他聽。」瀝青說。

  看著他,劉念又想到了靳重焰,人固執的時候總有幾分相似,不禁有些頭疼又有些心疼,躊躇片刻,挑了個好聽的說:「他讓我叮囑你,下雨時小心膝蓋。」

  「……還有呢?」

  「好好照顧自己。」

  「還有呢?」

  劉念只好編了一套祝福的話。

  「是嗎?」瀝青看著他,劉念心虛地避開了視線。

  似乎知道不可能再見到文英,瀝青頹然地坐下。

  劉念發現他的身體竟然微微發抖,正要出言安慰,就聽他低聲道:「懦夫。」

  「懦夫!」

  瀝青猛然抬頭,厲聲道:「當初不敢送行,今日不敢讓我送行!不過做人還是做鬼,都膽小如鼠!簡直,簡直無可救藥!」

  那天之後,瀝青修煉越發努力,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劉念想勸他,卻吃了閉門羹,不棄穀上上下下彌漫著極為壓抑的氣氛。他原以為這種氣氛會繼續一段時間,誰知襲明竟是第一個受不了了。

  八哥又一次吃飽喝足拍拍屁股要走,被襲明用定身粉定住了。

  襲明將它放在屏風上:「不許亂跑。」

  八哥怒氣沖天:「襲明,你這個混蛋!你竟然敢囚禁我!你不知羞恥!我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了!」

  襲明道:「把你吃我的還回來。」

  八哥沉默了會兒,很快爆發出更大的怒火:「渣男!分手還講條件……」

  「閉嘴!」襲明猛然站起來,從袖子裏拿出兩塊令牌投擲了出去,令牌飛到不棄穀的邊緣,設出兩道屏障,依稀有一道光從遠處飛來,落到屏障上,被彈了出去。

  確認屏障安然無恙,襲明才放松下來,喃喃自語道:「現在才想起搜魂,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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