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小灰X玉衡】千年

　　我被遺棄的那一天天氣很好，魚鱗狀的雲層鋪滿天空，看上去就像纏綿的波浪，層層疊疊湧向天的邊界。

　　天的邊界有晨曦般的輝光，我知道，那是他們正在拋棄這個人間。

　　同時也拋棄我。

　　我的名字叫蒼岑，據說是一隻神獸。之所以用據說這種不確定的詞語，是因為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和我一樣的生物。白虎、玄武、朱雀、青龍、勾陳、騰蛇，這些都是神獸，可它們都跟我長得不一樣。

　　他們喜歡它們，常常把它們帶在身邊，卻總是對我露出意味深長的深思表情，欲言又止地從我身邊繞過。

　　沒有神告訴我我的父母是誰在哪裡，也沒有神告訴我我該做什麼。

　　我只是一只有著深紅色瞳孔的、看上去如同人間的貓一樣的可有可無的存在，當神準備遺棄世人去往九重天外的時候，我也連帶著被一起遺忘了。

　　當整個天庭變得空蕩蕩的時候，我探頭探腦猶豫了半晌，終於沒有站穩，從雲頭上滾了下來，落在一條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大河中。

　　不會游泳，只好一邊拼命地撲騰著我的四隻爪子，一邊想不知道九重天之外究竟有些什麼。

　　到沉沒的時候我依然沒有呼救，我始終覺得，一隻神獸不會游泳被救上岸和一隻神獸被淹死在河裏這兩個結果全都一樣可笑。

　　既然如此，我決定還是默默淹死好了——就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玉衡。

　　那時候他還沒有修成人形，整日裏在自家後院裏玩魚趕蝦，把水裏所有能動的東西都調戲一個遍，然後志得意滿地跳出水面，無聲地吐幾個泡泡。

　　他無所謂被人抓去煮一煮，因為他是橫公魚。傳說中水火不侵、刀槍不入、永生不死的妖類。

　　我以一種極為難看的姿勢被他駝起來，嘩啦嘩啦地遊到岸邊一扔，然後他鼓著腮幫子看著我。

　　聽說凡間的貓是吃魚的，聽說我長得就像一隻貓——他跑來救我，是因為想被吃嘛？

　　很多年以後我問過他這個問題，那時他已經修成人形，坐在槐樹下摸著頭，笑嘻嘻地對我說：“小喵喵啊，你不知道那時候你的眼睛映出來的光，比我那麼多年來珍藏的紅寶石都要漂亮。我一時鬼迷心竅……”

　　我就知道，他是這種魚，根本就說不出什麼好話來。

　　當時我在岸邊喘了半天氣兒，好歹回過神來，卻發現他依舊傻張著一張魚嘴，浮在水面上呆呆看我。

　　我伸出一隻爪子去撓他，他受驚躍出水面，金紅色的魚鱗在陽光下宛如夢幻——我一直沒告訴他，其實那時候他也很美，比我在天庭中見到的任何一條魚都要漂亮。

　　但是當時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我是因為被魚看到如此狼狽的樣子惱羞成怒，而玉衡那時候還不會說話。

　　於是我甩甩濕漉漉的毛，一溜煙兒跑了。

　　在人間流浪了三百年以後，我第二次遇見玉衡，那時的人類愛穿廣袖襦襟，愛煉丹，愛聚在一起滔滔不絕。

　　我有時變化了身形混在人群中，企圖假裝我從來都是他們中的一員，有時裝著裝著我以為自己就是人類，喜歡華服美飾、高談闊論、天南海北到處遊歷、有無數個萍水相逢的朋友。

　　熱鬧的、繁華的、從來都不會孤獨。

　　連午夜夢回也覺得這世界上從未存在過一隻被神遺棄的神獸，只有一個叫做蒼岑的男人。

　　直到有人說我是妖怪。留戀一個地方太久，不老的容顏終究會引起恐慌。那時我相當懵懂，不懂得很多的人情世故。

　　他們面對我表情變得驚恐、唾駡我、拿起手邊一切的東西打我。我卻不願意還手，我一直都當他們是朋友。我不明白他們的驚慌來自於何處，畢竟我從未傷害過他們。

　　玉衡就是那時候出現的，他已經修得了人身，穿起深衣來就是一個偏偏濁世佳公子，和他的原形一樣令人賞心悅目。

　　——而最令我震驚的是，他竟然一直記得我。他撥開眾人向我走來，輕佻地說：“嘿——落水的小貓，你又闖禍了？”

　　我很無語地被帶回他住的地方，就是那時候我們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他說玉衡玉衡，其實就是附庸風雅，把橫公魚去掉中間一個字再反過來就得了。又問我的名字有什麼來歷。

　　我說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麼來歷，因為沒有神肯告訴我。

　　他掩唇笑，說一隻貓要什麼來歷！就當自己是只貓妖又何妨。他說那些話時眼神是溫柔的，或者他看每一個人都溫和，我才沒有發現眼底下別的一些情緒。

　　這一次我住了三個月，他做得一手好菜，我把自己吃得滾圓，有時候化出原型在地上滾來滾去，被他當成毛團子捏著玩兒。

　　到了晚上我們同塌而眠，他漫不經心地教我一些在天庭無法學到的東西，這三個月裏我學會了大部分在人間生活的技巧，然後在某一個清晨不告而別——我想他其實是醒著的，只是沒有阻止我。

　　或者有目送，誰知道呢。

　　我總是很想去親近人類，不知道為什麼。和玉衡在一起很好，然而我忍不住想看外面的世界。反正我們彼此的生命都那麼漫長，無所謂浪費多少，總有一天能再相遇。

　　這一次我有了一個主人，他是個江湖人，喜歡拿著武器，講些奇怪的話。

　　他給我取了一個很長且很無聊的名字叫做“黑黑白白灰灰灰灰白白黑黑”，平時都管我叫小灰。

　　他們都把我當做一隻貓，我覺得做貓很好。我更喜歡他的手下，一個沉默寡言的、堅韌忠誠的男人，我喜歡膩在他的懷裏，讓他一顆又一顆地喂我吃花生米。

　　然後在他們遇到困難的時候偷偷幫了一把。

　　後來我知道這個男人和我的主人曾經共同愛上了一個女人，據說那個姑娘確實很好，可惜去世了。我的主人一生未娶，這個男人也是。

　　他們變成一抔黃土後我繼續遊蕩，奇怪的是我再也沒有遇見過玉衡。有時我夢見他，他在夢裏把我當球玩兒，或者什麼也不說，靜靜地看著我，眼中有對我不辭而別的責備的神色。

　　不知道為什麼醒來會心虛，我有時想我們也許連朋友都算不上。然而他給我的感覺總是很可靠，明明是一條滑溜溜的魚，卻是這世界上最強大的魚。

　　其實我也很厲害，嗯嗯。

　　遇上天師，與天師一族簽訂守護契約完全是個意外。然而我很喜歡他們，在最初的時候，他們都很正義且善良，而且明辨是非。

　　可是這世界變化太快，而我的生命又太漫長。光陰把一切黑暗的、醜陋的東西漸漸堆積在我眼裏。

　　天師一族的激進分子決定剷除世間所有的妖，與妖族經歷過的這一場大戰改變了整個張家的命運。誠然，被全部逼上神玉山的妖族也一樣。

　　這一場鏖戰我感覺到妖族背後有一隻強大的手，在保護那些善良無攻擊性的妖怪不被趕盡殺絕，我感覺到這種力量的熟悉，卻始終沒有相見。

　　直到這個世界轟然崩塌，末日來臨。

　　我跟隨我最後一任主人張青陽，踏上尋找天命的旅途。

　　一個人的力量其實很渺小，一隻神獸的力量也是。然而張青陽很像我第一任主人，強大、堅決、一往無前且無所畏懼。

　　喪屍大潮洶湧而瘋狂，我討厭那些吼聲和灰白的頹喪的顏色，也討厭這個滿目荒痍的人間。畢竟我最初來到這裏的時候，天清水藍、山明水秀，人類都還很淳樸。

　　張青陽遇上一隻鬼，張青陽愛上一隻鬼，張青陽一點一滴的改變我都看在眼裏。那只鬼叫劉斌，我其實很喜歡他，雖然他真的很聒噪。

　　他們兩人的情愫讓我忽然明白，玉衡當年看我的眼神，究竟意味著什麼。

　　為了救朝暮妖蘇北我們踏上神玉山的土地，我與玉衡終於再度相逢。

　　他真是一點兒都沒變，連衣服都還是當年我離開時看他穿過的那一套，我真懷疑這千百年來他有沒有換過衣服。還有那翩翩公子的形象，和不符合形象的輕佻聲音。

　　我燒他的山頭，拔他的草木，毀他的房子，在他的頭頂上做窩，他叫喚哎呦哎呦，卻對我始終溫柔。

　　他不說，可是我知道，他等了我近千年。

　　所以這一次離開的時候，我許諾了歸期。等幫助張青陽完成他要做的事，我就不再遊蕩，回到神玉山，和玉衡在一起。

　　可是蜀中的狀況出人意料，張青陽和劉斌他們都被抓走，我游離在基地之外，幾次三番化成人形想要去把他們救出來，卻總是無功而返——這些實驗體太過強大，甚至可以媲美我見過的神。

　　“造神計畫”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我也無從評說。

　　第一枚炸彈在蜀中爆炸的時候，我遠遠地看到了劉斌在基地之上的身影，卻沒有看見張青陽。

　　一時的疏忽，那炸彈幾乎是貼著我的身體爆炸——即使是神獸，也未必能完好無損。

　　然而我完好無損，甚至沒有掉一根毛——突然出現的玉衡把我緊緊抱在懷裏，像初見時那樣，帶著他一貫的輕佻笑容，帶我遠離死亡的威脅。

　　爆炸過後他的衣服和頭髮都變得髒兮兮，他無所謂地笑著對我說：“小喵喵，怎麼能這麼不小心？”

　　我急切扯掉他的衣服查看傷口，他忽然按著我的腦袋吻住我的唇，在我陷入迷惘之後，才在我耳邊輕笑，“笨，我是不死之身。”

　　我忽然想起被眾神遺棄的那一天，那一天天氣很好，魚鱗狀的雲層鋪滿天空，看上去就像纏綿的波浪，層層疊疊湧向天的邊界。

　　我在河中浮沉瀕臨死亡，有一條魚將我馱到岸邊，那時我伸出一隻爪子去撓他，他受驚躍出水面，金紅色的魚鱗在陽光下宛如夢幻。

　　一轉瞬已是千年，就算有再漫長的生命，熱情也經不起消磨，滄海桑田海枯石爛無非是動情時許下的誓言，時過境遷後誰去檢閱。

　　我終於明白玉衡的等待有多艱難。

　　我抱緊了他，也回吻了他，他的眼中倒映出我的瞳孔，深紅色，像寶石一樣。

　　我說：“喂，死魚。神玉山上的房子，修好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所有看到這裏的親，圓潤夜361°鞠躬~

番外到這裏也全部結束，這也意味著整個《捉鬼》終於完結嫋~

撒花~

謝謝所有一路陪伴我的人，是你們的支持，讓我每一天都寫得很開心

也感謝提意見的人，讓我往更好的方向努力~

我會在新坑裏繼續圓潤地蹦躂，歡迎來探望，也歡迎包養我的專欄哦~

那麼，我們江湖再見。O(∩_∩)O~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