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睡不著嗎?"
輕聲的問話,驚動了正端坐在床上,凝視著窗外一輪滿月的人兒,他晃了晃肩膀,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會著涼的。"
見他無意回到溫暖的被窩中,男人起身為他披上一件薄衣,順便再以雙臂環住他,嗅著他披瀉在肩背上的發香,問道:"有什麼心事嗎?近日的你常常讓我有種心驚膽跳的感受,看你的笑容,明明和過去沒有什麼不同,但……那像是被烏雲遮蔽的短暫朝陽,使我不禁揣測著,在我身後的你,笑容是否消失了?"
終於被逗笑了,把視線由窗外的月投回到男人臉上,睨著他說:"司琺爾,我拜托你,別講這種惡心巴啦的話,聽了只教我起雞皮疙瘩。我好得很,一切都好得很。若是少個無聊人在旁? ? 簦 夢液煤玫厴鴕簧駝飴逐 嗝髟攏 曭^會更好的。§
懲罰地,男人咬住他肩頭。"說誰? 簦炕貢 苟襉模磕惆順墑俏宜貜噫怳?敢內眭漱H了。有我在身邊,還看什麼月兒。§
"你?你有月兒好看?"
"豈止比月兒好看,我該是你雙眼最值得駐留的風景,管他風花雪月,你只要注視著我就夠了。"
"曖,我真要吐了。"
"你吐吧,反正你吐出來的東西,不都是我幫你吞了嗎?"
唰地紅了臉,他一掌推開他。"你實在有毛病耶!普通人、普通人絕對不可能會這麼想的。"
"我從沒說自己是普通人,而你也不是凡夫吧?再說,這想法哪兒有毛病?把你最污穢的當成是最甜美的嗎?還是把你最羞恥的一面當成是最可人的?我知道了,應該是將你最淫盪的看成是最純潔的吧!"死纏著,再一次把那副身子摟入懷中,輕輕地搖晃著,疼著。
他不再掙紮,容許男人的熱膚燙傷了自己。
"吶,司琺爾,你現在是幸福的嗎?"片刻後,聽著靜謐的空氣中沙沙的風吹葉動,颯亞問著。
"哈哈哈,這是什麼意思?"扣住他的下顎,深邃藍眸裡有著滿天星鬥。"莫非我的陛下,擔心自己無法滿足我,怕我寂寞而不幸福嗎?說得也是,要是您肯再主動一點,配合我做多一點變化……我可以有這種奢望嗎?"
颯亞咆哮。"你幹嘛扭曲我的問話!?"
"是你自己問得奇怪,還怪我嗎?"
一咬牙。"算了,我收回,問你這個根本是自討沒趣。"
"不要這麼肯定。"
再一次地,安撫的唇貼上他的頸項,司琺爾低語。"我是個非常、非常憤世嫉俗的男人。明明口中說著我不相信什麼永遠,卻又死命地想要將你永遠地束縛在我身邊。我知道自己的矛盾,卻不能阻止自己當個禽獸,我不知道……颯亞,什麼是幸福呢?"
聲音顫抖著,身子顫抖著,緩慢滑過自己皮膚上的唇,是火也是水,竄過、流著、囤積、匯集。閉上雙眼,颯亞說:"我也不知道,有時我覺得這樣就是幸福,但有時候我覺得這一切不過是……神明對我開的惡劣玩笑。"
"玩笑嗎?你真會說話。"
撥開了才被上的薄衣,仔細地觀看著這具在微寒夜風裡,簌簌抖動的勁瘦身軀,像在量著尺寸般,不帶欲情的冰冷指尖由下顎來到鎖骨,再往胸膛遊走──而不過是這樣的輕觸,己經讓胸膛上的薔色小芽,亭亭挺立。
"不,我不幸福,我是個舍棄幸福權利的人,只因我無法相信這世上會有永恆不變的事物,所以我一想到有可能會失去目前我懷抱的人兒,會無法再用這雙手撫弄著,再無法用這唇膜拜著,再無法以這眼、這耳、這口去感覺……我怎麼幸福得起來?我是一點也不幸福的。"
"可憐、可悲的琺爾。"颯亞伸出了雙手,銀瞳盛滿透明的水。"你所居住的空中樓閣,使得你這樣痛苦嗎?"
司琺爾投靠在那遠比自己瘦小,卻又比自己寬廣的胸懷裡。讓戀人溫柔的指舒緩他的痛苦,並且釋放他的罪惡。
"我能為你做什麼呢?"
什麼都不必做,只要留在我的身邊。
"有沒有一道階梯,能使你的樓閣與地面相連接,好讓你不再過著惶惶不安,害怕失去,所以拒絕相信的日子呢?"
我只要你。
"我來做你的階梯吧!踩著我,讓你從那半空中的虛幻裡,走下來。我不是海市蜃樓,也不會消失,所以……你盡管踩著我,通往你想通往的任何地方。"
颯亞使盡力氣抱住懷中這個擁有高大的身軀,卻比三歲孩童還不懂得該怎麼享受人生的大「孩子」。
懷中人呢喃:"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低聲附和,施以愛憐。
分隔於半空中的唇,交迭,黏合。
手指扣著手指,舌眷戀著舌,漆於身上的是罪人的紋身,淋在體內的是罪惡的火燄,一起沉淪。
各自懷抱著對明日的美夢,從光陰的手中竊取短暫歡愉,只因──時間不夠,時間不多,時間就快要像沙漏裡的沙子,流光了。
鬱鬱蒼蒼的森林,懸掛起數千數百盞燈,廣大的皇宮內苑人造運河上,為舉辦黑月祭而撒落的數不盡的七彩繽紛花瓣,傳遞著香氣到各處。三三兩兩聚集的賓客們,欣賞著良辰美景,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這是歡慶的祭典,而遺忘了「黑夜吞月」的恐懼。
內苑中心,搭起以袪邪香木搭建的高塔,根據傳統的儀式,在神官們歌頌完對夜神的敬畏後,祝禱、洒聖水,接著會有人爬到高搭上,親自點燃火把,以它來取代被奪走的月神的光明。
至於爬到高塔上的人選,自古以來都是由東宮殿下代替皇帝陛下,以凸顯東宮願為聖上出生入死的精神。
"殿下,時辰將近,請您準備一下。"
禧沙仰望著那座高塔,不禁吞嚥下一口口水說:"這……這塔到底有多高?"
"和以往一樣,約一丈高。"
我的天啊!禧沙懷疑自己能否辦得到。但他不能在眾多賓客前退縮,那將是西琉皇室的恥辱,不過……要是失足,定會摔個粉身碎骨吧?
"只不過是這樣的高度,就膽怯了嗎?"不知何時來到禧沙身邊的南夷露露,今日刻意盛裝打扮,精心地以小金冠綰高了紅發,金眸在暗色眼影下,好似貓眼般,既狡獪又聰穎。
"誰、誰在膽怯?"哈哈一笑,禧沙脹紅著臉說。"這點高度難不倒我的。"
"那就勞您到祭台邊去吧!您得替因病無法前來的陛下,擔任整個儀式的主祭呢!"指引著路,假裝沒發現禧沙顫抖的雙膝,露露笑說。
明知這是謊言,可又不得拆穿的禧沙,咬著牙往神官們己經各就各位的祭台前進。他痛恨這一切,要痛恨那個把自己丟在這兒,成了司琺爾禁臠的哥哥!是的,他己經不再當亞哥哥是值得尊敬的皇帝陛下,他沒有那樣丟人、無恥又荒淫的哥哥!以後西琉──就白他來治理吧!
"黑月祭祭祀大典,現在開始!"
皇內的人紛紛向中心靠攏,每人手持白燭,跟隨著神官朗誦的文辭,誠心誠意的祈禱著。
此刻,原本寧靜莊嚴的祭典,倏起騷動。
"是司大人!"、"司大人也來了!"、"那家伙怎麼會出現在這兒?"錯諤、驚喜、疑問、憤怒的聲音,象是一波波浪潮,不斷擴散。
然而,儀式依舊進行著。
大家都曉得無論司琺爾出現代表什麼,都不能使神聖的祭典中斷,否則將會觸怒夜神。
"主祭──禧沙殿下獻神酒。"
跨一步上前,禧沙由神官手中接過了金黃色的酒壺。按例是要潑洒在祭台四周的土地上,請大地之神好好監督夜神的行為,不要讓它把守護大地的光奪走太久。
"副祭宮南夷露露大人,獻三牲。"
等禧沙行完禮,露露接著上前之際,底下傳來──"讓一名擾亂我西琉皇宮的罪女擔任副察官,不怕觸怒神聖的天威嗎?"
誰那麼大膽,竟破壞了祭典的進行!?紛紛聚集的驚愕目光,無一不是這樣述說著、指控著,而那名幹擾祭典的男子,正不疾不徐的由人牆外圍,分開了一條通往祭台的路,漫步上前。
"司琺爾。"在場唯獨南夷露露沒有半點吃驚,她微笑著說:"你說誰是罪女啊?我怎麼聽不懂。能請你再講大聲點嗎?"
在祭台前穩穩地站定,司琺爾似笑非笑地說:"南夷露露,盜亦有道這句話你該聽過吧?身為小偷,就該安分地藏在樑柱上方,怎可到大廳撒野,還擅自代替主人祭拜起天地了呢?沒有人請你這麼做,所以麻煩你從這祭台上下來吧!"
"要我下去?你又是什麼身分,司琺爾,難道你就是這裡的主人嗎?"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表情,南夷露露處變不驚地說。
"我是奉西琉皇朝的主人之命前來的。"
"說得好,那你可有聖旨?"
"我不需要聖旨,替天下萬民除害,是忠心的臣子該挺身而出去做的。"
"唉呀,沒有聖旨,那你要我如何相信你的話呢?我要是拒絕離開這祭台,你打算怎麼做?光憑你的口,便能誅殺我不成?"
司琺爾一揚手,在夜色中可見數十名身著戎裝鐵甲的男人,從隱蔽的林子裡現身。
南夷露露臉色一僵,那些人的面孔有許多是她識得的,因為在朝堂上他們都曾經宣誓過要效忠她,如今卻一個個都站在司琺爾身邊。
"現在我一聲令下,便可策動十萬軍馬封鎖皇城四周的通路,而你在海邊部署的南夷傭兵也早在我的掌握之中,識時務者為俊傑,勸你不要再做無謂的掙紮,或許還可避免一場血流成問的災難。"
瞇起眼,南夷露露點頭笑著。"好、好一個司琺爾,我也曾料到會有這麼一日,但絕沒想到你能一面瞞過我的眼線,一面聚集到這麼多懷有貳心的家伙,看來我今天是栽在你手上了。"
"你下來吧。"胸有成竹的,司琺爾冷然地說。"那個位子並不是你該佔據的。"
"急什麼,好戲在後頭呢!"露露高斥一聲。"來人啊,將這些謀反者一一給我拿下!"
剎那間,原本埋伏在祭台與皇宛內的護皇軍像無盡潮水般湧出,至此,祭典硬是被中斷了。那些來自各國的使節團、高官與貴客們,全都倉皇地尋找庇護,而不甘示弱的司琺爾人馬也在那些將領的號令下,由四面八方率眾而出。
"南夷露露,"惋惜的,司琺爾嘆道。"我本以為你會更聰明些。"
"你不要太自信了。司琺爾,你很厲害我承認,但你也不是神,更不是擁有金剛不壞之身的仙人。天底下任何戰役,在沒有打之前,是分不出高下的。"
一把扯開自己那套為了祭典而換上的華袍,露出早己有所準備的戰服,南夷露露抿著唇說:"況且,你有個必敗不可的弱點,掌握在我的手中。"
拔出手中的指揮刀,高舉著,司法爾朗聲下令。"動手吧!記住,不必殺害沒有抵抗能力的家伙,重與是……取下主將,罪人南夷露露的頭!把我西琉皇朝的敵人,由宮廷裡趕出主!重振我西琉!"
"殺啊!"、"殺啊!"震天價響的喊殺聲中,一場混戰就此開打。
然後……
黑影逐步地接近銀月的邊緣,緩緩吞噬著。
"殿下,危險,請到這邊來!"
禧沙被眾護衛拉到安全的角落,他望著南夷露露與司琺爾兩人分別指揮自己的屬下作戰,這場沒有旗幟,看不出輸贏勝負的戰役,在癒漸黑暗的夜色中,是那樣的混亂,就像是西琉的未來。
到底是誰會勝利呢?禧沙不安地想著,他己經不知道該為哪邊祈禱勝利了,倘使司琺爾真是代替皇帝陛下而戰,那麼與南夷露露站在同一陣線的自己,一旦戰敗,是否會遭司琺爾殺害呢?
"看!月亮己經被吃掉了!"
指著天上,忽然有人高聲叫著。本來在此時,禧沙該爬上祭塔的高頂,點燃聖火好安撫天下的民心,如今皇宮外的人民看不到這把火,不知要陷入多大的恐慌之中。
"不行,不管儀式有沒有進行到最後,我還是得去點上那把火。"禧沙自言自語著,推開了本來堵在他面前的護衛們,不顧他們的阻止,往祭塔的方向跑過去。
"呃啊!"、"啊啊!"低頭躲著亂箭,看著四周不時有人中刀或中箭而倒下,但禧沙都沒有退縮,一心往前沖刺。
"太危險了,殿下!殿下!"
對那些叫喚充耳不聞,禧沙眼看著祭塔就要到了──咦?
己經有人搶先他一步,不但己經攀爬到祭搭上,同時距離最高的塔頂也才不過幾步路。是誰,竟然那般大膽的,爬上唯有東宮或天子才能登上的塔頂!?
"該死的,快給我下來!"禧沙氣得跺腳大吼。
"殿下!殿下!"
禧沙命令己經趕到的護衛說:"你們和我一起上去,將那個大膽攀塔的家伙拿下,絕不能讓他到最上面!"
"是。"
就在禧沙的手放在塔基橫木上時,一股強勁的風吹得他往後跌,撞倒了兩名護衛。"哇啊!這是什麼?"
"是風的結界,殿下。"從塔基的另一頭,一名男子恭敬地彎身說:"您就是東宮殿下吧?小人平滿,見過殿下。"
"既然知道我是東宮,還敢大膽地以法術制止我?說,你是逃出皇廟的賊人,替司琺爾辦事的嗎?"
"非也,殿下,請您稍安勿躁,這結界是為了不使周遭的混戰傷及咱們的主子而設。"
"主子?你說誰是你的主子?為什麼說「咱們」!"
平滿不回答,只是仰頭高望,那在夜色中奮力地往塔頂邁進的勇敢身影,此刻顯得既渺小又神聖。是的,主子,這是天下的主子。以驚人的毅力,接受尋常人所無法忍耐的痛苦療程,吭都不吭一聲的,默默在挫敗人心的練習中,挑戰自己的極限,終於……能像現在這樣,展現神跡的主子!
"喂,你別以為不吭聲我就會放過你。來人啊!把他給我拿下,去找人來解開這結界!"禧沙等不及了,他跨前一步揪住平滿的衣襟。
"殿下,您看。"
禧沙不白自主地順著他,往上望。
指著高空,平滿說道:"現在──您明白了吧?"
呆愣住,腦中一片空白,禧沙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
"喝啊!"
揮刀砍下一名阻擋在自己身前的家伙的頭顱,司琺爾連眼都不眨的,沾著鮮血往前進,那如鬼魅、如戰神般燃燒的氣燄,使環繞在南夷露露身旁的幾名士兵,恐懼地瑟縮了身子,不知該前進或後退,誰也不想搶先當下一個拋頭顱、洒熱血的犧牲品。
南夷露露咋舌地嚷著。"你是真的要取我性命嗎?司琺爾。"
"我給過你投降的機會。"冰冷的暗灰藍眸注視著她,薄唇無情地一揚說。
南夷露露諷笑地說:"念在昔日的舊情上……"
"太遲了。"唰地,司琺爾再砍斷一名笨得想借著他與南夷露露交談的空隙偷襲的無恥之徒的手。
踩過滿地哀嚎的家伙的臉,司琺爾靠近一步說:"我會給你一個痛快的,露露殿下。"
"哼,那要多謝你了。不過……"毫無懼色的南夷露露,突然挑劍遙指司琺爾的眉心說:"你的皇帝陛下可不會允許!"
正想說:你搬出颯亞也沒用的,然而此時司琺爾卻聽到,不,該說是所有戰鬥中的人都聽到了,自祭台處所發出「砰!,砰砰砰砰!」的聲響。巨大的鼓聲就像是雷鳴般震天價響。
忤逆了吞噬明月的黑夜之帝,於暗幕中燃起一簇光明,祭台頂端的火燄是那樣的耀眼奪目,使得眾人不由得暫時停下戰鬥,像被光明所吸引般,望著那簇火光,並且注意到光輪的前方佇立著──"是陛下!"
"聖土在祭台頂端!"
"陛下!"
最靠近祭台的士兵首先爆出激動的叫喊,緊接著一個又一個的拋下手中的兵器,停止戰鬥地走到祭台下方,紛紛下跪。
司琺爾諤然地往祭台踏出一步,一雙眼牢牢鎖住塔頂的人影。
不可能?
這怎麼可能是颯亞!
他怎麼可能是站立著,並且又是如何上了祭台的頂端?他的雙腳不是己經──颯亞!
"咚!"當最後一聲鼓響停止時,成千上百人聚集的所在,卻連一點點雜音都聽不到,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或訝異、或震驚、或無法反應,就像是此刻的司琺爾一樣。他們都只能眺望著高高在上的……
白袂飄飄,悲愴憫天;黑發漆漆,肅穆宛如天神親臨;銀瞳灼灼,撼動無數在場人的心。
"朕──愧對上蒼、先祖、天下萬民。"
雖然不是大聲的喝叱,但每個字、每句話,都鏗鏗有力。
"西琉會遭受今日的災難,都是朕的無能,領導臣子無方,放任朝廷官員專注於爭權奪利,而非為天下謀福。是朕失傳,以至於眾臣失去清廉的德行,萬民失去對朕的信心。是朕的雙眼被小人所蒙蔽,無控體察民心,就像一頭失去方向的馬車,才令西琉朝四分五裂的局面前進。"
你在說什麼!颯亞!
"可是今日,朕要冒著觸怒神威的罪名,向毀滅我西琉的力量發出宣言。就像是此刻籠罩大地的黑暗一樣,朕要重新成為西琉人民心中的明光,朕要驅逐黑暗,向黑暗宣戰!"
轟隆!轟隆!雷電交加閃過天邊。
剎那間,隔著遙遠的距離,灰藍與銀交會了。
迸射出火花。
颯亞,你……當真嗎?
"朕,在此昭告天下萬民,罪人司琺爾──拘禁朕,暗中策劃革命,意圖謀反,滅我西琉,篡位自立為王,是我西琉皇朝的敵人!"
你……
手一揮,颯亞宣判道:"來人啊!立刻將叛黨給朕拿下,如有抵抗,格殺勿論!"
諷刺的,大雨傾盆落下,瞬間熄滅了那盤佇立於天地間的唯一光明。
司琺爾動出不動,木然的,無視於數十支往自己脖子上架的劍,也任由雨幕沖刷他的臉龐。雨水流到肩膀、手腕,濕滑的劍把從垂開的手心中,滑落到地面。
"就是這麼回事,司琺爾。"來到他身前的南夷露露,憐憫地望著他說:"有些時候,人真的不能太自信,就算是你掌握住了一切,命運依然不在你的手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來人啊,將司琺爾關入刑部大牢,聽候審判!"
這──就是你所說的──階梯嗎?颯亞!
挺高了身,仰起沒有半點表情的臉,司琺爾在大批士兵的羈押下,走出了皇宮內苑。
"皇兄!"
禧沙在大殿上激動地上前抱住颯亞,也不管自己己經大到可以凌駕兄長的身高,放聲痛哭著。
"您害臣弟擔心死了,我還以為、還以為這輩子都不能再見到您了。"哽嚥著,禧沙紅了一雙眼說。
"哭什麼呢?堂堂的東宮,這麼做未免太丟人現眼了。"颯亞替他擦著臉頰說。"這麼久不見,你真的長大了。"
"皇兄……皇兄也是,看到您的雙腳恢復……臣弟真是再高興不過了。臣弟始終相信陛下絕不會輕易就被那廝所騙,真棄天下於不顧。皇兄,您今日所為真是大快人心啊!"禧沙一想起司琺爾被帶走的那一幕,真是爽快、痛快!
颯亞淡淡地說:"你的關心,;令朕很欣慰。坐吧,別讓所有的人都跟著我們站著。"
"是,皇兄。"被自己的喜悅沖昏頭的禧沙,一點也沒有發現,自己兄長眉宇間所刻劃的沉重負荷。
恭敬地坐到颯亞身旁的位子上,兩側己經站滿前來恭賀的臣子,當然南夷露露也在一旁。
"臣等恭喜陛下,賀喜陛下。"主宰官今日逃過一死,立刻就說:"現在惡賊司琺爾己被關入大牢,還請陛下即刻下令處死,以免夜長夢多。"
"是的,主宰大人說得沒錯,陛下。以那惡賊所犯的罪行,理當受五馬分屍之刑,定要讓他曝屍城門,好殺一儆百,讓天下人都明白君主的權威是不容挑戰的。"
"你們急什麼,司琺爾那家伙是死定了,不必你們講,皇兄自會決斷的。"看他們那副心急的模樣,禧沙禁不住在一旁嗤鼻。想想皇兄落難時,這些人只知道巴結南夷露露,壓根兒沒把皇室放在眼中,現在一看皇兄回來了,立刻轉向,真是一群不知羞恥的牆頭草。
"南夷大人,傳朕旨意。"
"是。"
露露在心中吐舌,按照先前約定的宣布。"陛下意在諸位曾為國煩憂的分上,不計較你們貳臣之罪,但從今日起免除諸位的現職,一律遣返原籍。待逆謀一事平息之後,再行檢討朝中人事。欽此。"
"陛下!"
露露喝斥。"還有什麼好叫的,你們這些侍奉貳主的家伙,難道不知慶幸自己撿回一條命嗎?快出去吧!"
萬萬沒想到會被責難的臣子們,個個灰頭土臉地走出大殿。
就連禧沙也大吃一驚。
皇兄這次回來,怎麼和過去有點不同?以前他從未看過皇兄如此冷酷的決斷事情,或許這一年多來真的改變了皇兄?
"陛下,東蠻國使節,東蠻智出求見。"傳呼小兵奔進來稟告。
"東蠻智也?"陌生的名字,讓颯亞蹙眉。"現在朕並不想接見他國使節,先請他回去……"
"陛下,恕臣冒昧,您還記得小臣嗎?"一名英偉的男子,身著他國朝服,遙遙地在殿門邊一問。
"智?"
"正是小臣,東野智。"
再見故人,颯亞感慨萬分地說:"看樣子,我們有番話,得好好地談談了。"
另一方面。
羈押於刑部大牢中的司琺爾,正遭受著嚴苛的拷打。
"快招,還有多少黨羽在外頭?不說的話,小心這層皮就要不保了!"
無情的鞭子落在身上。
可是怕一點也不痛,真的一點也不痛。
一個心死的人,是不會痛的。
罪人司琺爾──拘禁朕,暗中策劃革命,意圖謀反,滅我西琉,篡位自立為王,是我西琉皇朝的敵人!
腦海中不斷漂浮的,是那張曾經述說過會永遠和他在一起,卻又將他推入無盡深淵的臉。
策劃革命?謀反?
"哈哈哈哈……"
"你還笑得出來!不要以為從前你是什麼元帥的身分,就了不起了。只要關進這刑部,誰都一樣,不打到你皮開肉綻、跪地求饒地招出一切,是不會停手的,特別是,陛下還下令,要「格外」嚴厲地招待你,你就認命吧!"
咻、咻咻!
長鞭劃破了空氣,也裂開了堅韌的皮,鮮血淌下。
司琺爾咬著牙、閉著眼,一股燒灼著空氣的深深怨憤,正累積、正堆高,他唾棄著命運,也唾棄往日被愛所蒙蔽的自己。
你就下令殺了我吧,颯亞。
要不──我將會殺了你!
景物依舊在,只是人事非。東野智舉杯眺望著清冷的大殿,下令眾人散去之後,颯亞高坐在皇位上,而他則坐在台階下的座位,這段距離表征著兩人地位之懸殊。
或許兩人兒時曾不分彼此地分享著讀書、嬉戲的樂趣,也曾一同練習過武術、一起打滾,但那些都是兒時的回憶了。如今,颯亞己經是一國之主,而他則是個被被逐於西琉之外,本該沒有臉再踏上西琉半步的人。
數年來,他的人雖遠離西琉,但心始終不曾離開故國半步,關於這塊土地上所發生的一切,若有人提及,自己都會像飢渴的大地吸收水分般拚命聽取點滴消息。
好比颯亞迎娶了北狹的公主為妃;好比颯亞曾有段日子失蹤;好比南夷露露進入了西琉的皇宮,而司琺爾與颯亞卻消失了……等等。
是的,他知道這些年來西琉所發生的一切。縱然他無法親身在此,他卻有種自己未曾離開過這兒半步的感受。
而更令人扼腕的是,他嫉妒那名男人。
那名使得颯亞沉默、寂靜;那名促使颯亞轉變、成長;那名一手調教出颯亞,讓颯亞成為擁有冷酷一面的君王──得天獨厚的佔據住颯亞,直到今日為止,一路陪伴他並目睹一切過程的男人。
颯亞不是十五、六歲的孩子了,他當然知道。
光陰既在自己身上留下了痕跡,讓自己成為嘴邊留著小胡須、滿口東蠻語、小腹微凸的商賈,也不可能放過颯亞而不改變他。只是颯亞他……是怎樣的一段歲月,造就今日令人無上敬畏,俊逸卓然的「颯亞陛下」呢?
今日在皇宮內苑親眼目睹整件「叛亂」事件經過的人,大概沒有人不被臣服、不被撼動,不被籠絡的。這並非是那幾句短短的話語所展現的魔力,真正打動人心的是颯亞所做的一切。
攀上高塔所展現的勇氣,指著黑夜咒誓時的無畏,他說話時的表情,他聲音中的威嚴,他每一個舉措的優雅高貴──銀瞳在剎那間綻現的血腥、無情。
看過今日的颯亞,明日傳遍天下各國的,毫無疑問的將會是西琉的「跛足」皇帝,終於拋棄了他那根拐杖,成為一名真正的君主了。也再沒有人敢背地裡嘲笑,西琉是兩個男人「共治」的皇朝───個是台面上的皇帝,一個是台面下的諮政大臣。
任誰都會說,一夜之間,西琉的君主以高明的手腕,為自己重新奪回政權,並鞏固了皇朝萬年霸業的盤石,這是奇跡中的奇跡,亦是一著值得千秋萬載歌頌的高著。
然而,颯亞並沒有開心地微笑。
"智哥,你怎麼都不說話呢?"手持酒杯,連連喝了好幾杯,颯亞才淡淡地望著他說。
"陛下如果不開口,小臣怎麼好意思厚臉皮地說話呢?"東野智低頭,恭敬地回答。
颯亞微微一笑。"所以,智哥你是否也想著:伴君如伴虎,萬一一不小心說了觸怒朕的話,不知小命還保不保得住,因此變得沉默不語了?"
"陛下,小臣並沒有這樣想。"
"朕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的話。"銀眸銳光迸現。
"請陛下相信小臣,小臣自知身為被逐之身,再踏上西琉的土地,是要冒著被殺頭的危險的,但思鄉情切,仍使得臣不顧罪人之身,回到這裡晉見陛下,這樣陛下還不能懂得小臣的心嗎?"誠懇地說著,東野智抬起頭來。
颯亞放緩表情說:"朕當年放逐你的事,你感到委屈、忿忿不平嗎?"
"稟陛下,如果說臣沒有過一絲憤怒,那麼臣就犯了欺君重罪,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這麼多年的時間足以讓小臣細細思量陛下的用心,並且也讓小臣反省了自己的愚蠢。"
"喔?你認為當年自己做的是錯的?"
"是的,特別是當今夜看見陛下的威嚴英姿之後,小臣醒悟到自己差點鑄下多大的錯誤,不由得要發出一身冷汗。陛下,您放逐小臣是正確的,如果留著小臣在您的身邊,小臣將成為歷史的罪人。"
"智哥,你說說看,你怎麼會成為歷史罪人?"
再一頷首,東野智徐徐地說:"臣是於方百計想阻止陛下登基,成為天下萬民的主子的罪人。若臣留在您的身邊,按照臣當年狂妄與愚昧的心態,恐怕會因為陛下的不降罪於臣,而變本加厲地設下更多陰謀來謀害您,迫使陛下離開朝廷這個是非之地。"
"……你很坦白,智哥。"
"是小臣鬥膽了。"
深深吸了口氣,颯亞再一微笑說:"朕忘了問你,這些年在東蠻,過得可好?"
"感謝陛下的關懷,臣承蒙東蠻君主的收留,成為經商的商賈,事業小有所成,日子還過得去。三年前也在東蠻王的好意下,入贅至與王室宗親有血緣關系之家,並因此採用「東蠻」一姓,易名為東蠻智也。"拋棄祖先給的姓氏,曾讓東野智掙紮許久,但他之所以會作下這種決定,也是為了舍棄自己心中對愚蠢舊夢的依戀。
"你更改了姓氏,不會受家族的人責難嗎?"
"如今,小臣己被逐出家門,再也不是東野家的人了。"
颯亞張眸,端詳他的臉片刻後,語重心長地說:"朕該不會對智哥做了非常殘酷的事吧?"
"不,陛下,臣感謝陛下讓臣重獲新生,臣的妻子是位賢慧的夫人,並替臣生了個可愛的兒子,有了他們使得臣非常滿足於目前恬淡的生活。如今小臣一心都在夫人與孩子身上,不像過去受野心所苦,這都是陛下的恩賜。"
颯亞搖頭。"智哥,你說謊,你怎麼能欺騙朕呢?"
"陛下,臣絕無……"
"你敢說自己絕無虛言?若真是這樣,那麼你現在人就不會出現在西琉的宮廷中了,重回舊地,你感受到了什麼?這皇宮中依舊和你離開前一樣,彌漫著血腥的鬥爭氣息,不是嗎?這是否讓你血液中淡化的野心,再次地復燃了呢?"
重重地放下酒杯,颯亞卓然起身。"朕沒有空聽虛偽的言語。"
"陛下!"
也立刻起身,並跪在台階下的東野智,低著頭說:"請陛下恕罪,臣一直到您一語道破,才曉得臣的愚昧。小臣的確要承認,是的,臣的血液因為陛下英明地鏟除了一直以來威脅著您與皇室的最大危險人物而騷動著。但臣並沒有妄想要回到這宮廷裡來,臣發誓這是真的!"
"那麼,就証明給朕看吧。"
"是,無論陛下要臣做什麼……"
"明日就離開西琉,率使節團回東蠻去吧!"
颯亞轉回身,高高地俯望著他說:"朕知道你此行是代表東蠻王前來,想要取得西琉的黑石,但往後黑石不會再以賤價出售給任何國家,不論東蠻或南夷,都得透過布糧局申購。為了整頓過去被搗亂的局面,暫時不會有任何的黑石交易,你留在西琉也是沒有事可做的。"
"陛下,請您容許小臣多在西琉停駐幾日,好一解思鄉情懷,臣絕不會再踏進宮中半步的。"
重嘆一口氣,颯亞淡淡地說:"朕是為了你和在家鄉等你的夫人、孩子,才命你離開的。"
"臣不解?"
"不要卷入西琉的戰爭,你回去吧。"
"戰爭?但陛下,您不是己經把司……"東野智閉上了嘴,因為颯亞高高挑起的眉端暗示著,那三個字己成為禁語。
"智哥,珍惜你眼前的一切,當它看來是如此理所當然、唾手可得時,要記住天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你這樣平凡的幸福。起碼,你眼前就有個最好的、活生生的例証。能與所愛的人在一起,你還有什麼好遺憾的呢?朕盼望這次你回去,替朕做一件事。"
"請陛下吩咐,臣赴湯蹈火也會為您達成的。"
"好好地愛你的妻子,並好好地養育你的孩兒,讓他成為對這天下有益,而非有害的人。"
"陛下……"為何這番話聽來好痛,東野智不由得感到惶恐,這次是真的要與颯亞分離了,這該不會是陛下的遺言吧?
可是颯亞並沒有再看他一眼,就消失在重重的帘幕背後。幽深的皇朝禁地像在他與他之間,堅起一堵高牆,徹底阻絕了往日的回憶。
最後,東野智選擇再一次跪地朝拜,親吻著皇宮大殿的地板說:"再會了,我親愛的三皇子殿下,再會了,我親愛的颯亞陛下,臣願您能成為一位萬代明君,以您恩威並施的德政,睿智英明地領導西琉。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從來都是不能尋求平凡的幸福的,陛下。
所以小臣,就不祝您幸福了。
"您怎麼不聽話,又在這書桌上睡著了呢?"
琺爾?你……怎麼會在這兒?
"您這句話真可笑,臣不在您的身邊,要在哪裡呢?"
我不是己經把你──
"天底下沒有關得住我的牢籠,颯亞,要我怎麼說你才明白呢?,唯一能囚禁我的地方,是你的心。"
琺爾……噢……
"您不了解,我有多麼地深愛著您嗎?"
琺爾……別走……
"……琺爾……"肩膀上的觸感,讓颯亞警覺地睜開眼睛,摸著唇上的袍子。"是誰?"
"是我,陛下。"南夷露露嘆了口氣回道。"您也太勉強自己了吧!一夜、兩夜就想把堆積成山的奏章全看完嗎?這樣熬夜可是很傷身的。瞧您一張俊臉都折騰成什麼樣了!"
原來,是一場夢。疲累的閉上雙眼,颯亞揉著眉心。"有事嗎?南夷大人。"
"新的人事安排,都照您的命令去做了。由於司琺爾拉攏了不少手上握有軍權的人,因此還耗費不少功夫補上被您下令永不任用的家伙們的遺缺,總之,勉強只能讓朝廷上軌道而己。"
拍拍手上的奏章,露露說:"司琺爾及其黨羽的財產、屋宇的查封也都進行得很順利,這些是明細。我得說,有這些錢財,想要和您抗衡也不是不可能的,誰教現在西琉的國庫窮得要命呢!"
"而這都得多謝您,南夷大人。"嘲諷地回嘴,颯亞接過她手上的奏章。
"所以我也不是沒有反省,說了要幫您不是嗎?您確定真的不讓我留下來參與?我不會獅子大開口,事成後要您給我一個諮國公的位子,但禧沙和我女兒?的婚約照舊的話……"眨眨閃亮的金眸,算計著未來的種種好處,南夷露露覺得和西琉颯亞若能成為親家的關系也不錯。
"不必,這是我西琉的內戰,我拒絕任何他國勢力的參與。要是讓你插手,朕豈不是前門有狼後有虎?"一口回絕。
南夷露露咋舌。"我現在曉得,是司琺爾太愚蠢了,竟會不知道他身邊最大的威脅就是你。是他一手把幼貓養成一頭老虎的,他也怨不得自己吧!"
"他……在那兒,怎麼樣了?"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或許是夢的影響,使得將司琺爾視為禁忌的自己,心軟地問道。
"呵,還能怎麼樣呢?"一聳肩,攤了攤手,露露爽快地說:"照您的吩咐,讓他半死不活了,現在八成還有口氣在吧?"
"朕不是說過,不可傷他……"
"安心吧,都是些皮肉傷,沒留下什麼會讓他活不過來、斷腿斷胳臂的傷。和您當初失去腳筋相比,他那點傷不到個把月就能復原了。"快速地截斷他的話尾,露露不懂這些男人心中在想什麼。
要求颯亞斷腳的司琺爾也好。
要求使司琺爾受盡皮肉痛苦,最好讓他半死不活的颯亞出好。
這兩人之間,到底是愛或是恨?
是什麼讓他們這樣折騰彼此,卻又……無比強烈的聯系著彼此?連在睡夢中都會呼喊對方的名字。
這麼愛他,那放他出來不就得了?換成露露,或許會在對方跟自己認錯,發誓絕不背叛,跪在地上親吻她的腳之後,她就會原諒他,被他出來了。
瞧,一聽說他沒事,馬上就鬆口氣,還想掩飾或欺騙自己嗎?颯亞陛下,您也實在是……太逞強了。
"謝謝你,南夷大人,你什麼時候離開呢?"
"不要一副巴不得我快點走的樣子,我知道我很礙眼,是,我會離開的。船己經停泊在港口了,等家當都裝上船,還要個兩、三天,正好趕上朔月啟航。"離開後,就不曉得西琉會再度陷入什麼混亂的局面,現在露露解除了生命危機後,反倒很好奇司琺爾與颯亞陛下,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愛若是龍爭虎鬥,那只有兩敗俱傷的下場,而她很喜歡這兩人,倘若可以的話,還真希望他們能……能什麼呢?要男人與男人白頭偕老,太荒唐!不可能的,天下如此之大,卻沒有能容納這對悖德情人的地方。
自嘲的露露,恰巧聽到颯亞說:"我感謝你沒有毀約,南夷大人,朕很清楚,秘道的約定沒有強制力,你大可在與朕聯手除去司琺爾後,再反過頭來將你手上的兵器矛頭指向朕。因為你沒有那麼做,今日西琉才得以有短暫喘息之機。"
"別說了,我幹不來這種訂了約又毀約的事。我雖是名女子,但卻重視我說出口的承諾,一旦出口我絕不背棄,因為那等於是背棄了我的人性。"
"您未來如繼承南夷王位,朕相信您會是稱職的女帶。"
"哈哈哈,那還用得著你說,我打算成為天下首位女帝,並且是比你們這些臭男人還要強、還要厲害的英明女帝。"
颯亞點點頭。"朕會拭目以待的。"
伸出手,南夷露露與颯亞握手說:"陛下,最後一次這麼稱呼您,出希望您在未來的日子,未來的戰爭中能順心如意。我捉摸不出您的心意,所以不知該祝您勝利或是祝您失敗,幹脆就祝您……幸福吧!"
"幸福?朕嗎?"
南夷露露爽朗一笑說:"是人,都會想要幸福的,皇帝也是人,為何不能奢望幸福的來臨?讓我們下次見面時,面帶微笑,好嗎?"
經過這些日子以來,颯亞難得的笑了。
南夷露露的船離開港口的那一刻,颯亞秘密召見了一名被關在刑部大牢裡的犯人,知道這件事的人,只有颯亞、那人以及負責戒護的平滿……
"宓勒。"
呼喊著那人的名字,颯亞坐在地道的密室內,打量著他。"你看來還好,那些獄卒沒有太為難你吧?"
"罪臣見過陛下。謝陛下關心,臣除了對差勁的牢飯感到反胃外,一切甚好。"
左右張望了一下,宓勒不改其大膽的行徑說:"不過,罪臣得說,和食之無味的牢飯相比,起碼那兒還有人影可以陪我說說話。您要把臣關到這兒,不出一日,我就會瘋狂地咬下自己舌頭,吞下去了。"
颯亞一臉拿他沒辦法地說:"你放心好了,朕不是打算把你關在這兒。"
"那臣鬥膽請教陛下,您召我這圖謀不軌的罪臣在這種地方見面,是為了什麼呢?微臣真是想破腦袋也不懂啊!"宓勒的裝傻當中,有一絲的嘲諷,想當初還曾取笑司琺爾,不要忘記枕邊人的危險,想不到自己的一張烏鴉嘴竟好死不死地說中了。
"宓勒,你看到面前的兩杯酒了嗎?"
"有,怎麼沒看到,臣正覺口渴不己,謝陛下恩賜……"馬上手就伸了過去。
"其中一杯,是會讓人七孔流血而亡的毒酒。"
宓勒的手停在半空中,臉皮抖動著,最後化為苦笑說:"我猜,這不會是種賭注吧?我命好,就活下來,您不計較前嫌。我命不好,就一命嗚呼去見祖先。"
颯亞一整神色,激揚起一邊眉毛說:"兩杯酒,兩個選擇。一杯紅色的酒,是毒酒。一杯透明無色的酒,是普通的佳釀。你把司琺爾散布各處的黨羽名單交出來,宣誓未來效忠於我,我就賜你這杯五色酒,以及朝廷的大臣官位。另一杯就是當你拒絕交出的時候,給你喝的。"
"哈,哈哈哈。"晃晃腦袋,宓勒嘆道:"我可以知道是什麼樣的大臣,官位有多高嗎?"
點點頭,颯亞扯唇淡淡說道:"你說,你想要什麼官位呢?"
"喔,我可以自己開口啊?陛下您真是仁慈慷慨,並且能這樣對罪臣寬恕,這不是普通聖明的君主能做得到的。小臣太為西琉人民高興,他們有了新明君了。"
"你是願意交出來嘍?"
宓勒笑了笑,低下頭,執起了兩杯酒中的其中一杯。"謝陛下的賞賜。"
"等等,你該不會是拿錯了吧?那杯是……"
"曖,紅色的毒酒,是吧?"嘆息著,宓勒說道。"我這個人對什麼事都不很執著,只要能達成目的便不計手段。不過我人生中唯一沒做過的事就是詐賭。所謂「願賠服輸」,這我可是很自豪的。"
凝視著手中紅色的液體,磊落一笑,宓勒眨眨右眼。"這次是我賠錯了邊,可惜起手無回大丈夫,十八年後有機會,請讓臣重新下注吧!"
說完,一口喝下。
想想此生,也了無遺憾了。宓勒閉著眼睛心想:看過了普通人無法見識到的大風大浪,也投效在自己最佩服的男人手底下,就算賭輸了,大不了下次學聰明點,人生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嘛!
"喀鏘!"有樣東西丟到了他的腳邊。宓勒張開一眼偷瞧著……鑰匙?哪兒來的?他狐疑地拎起它,再看向颯亞。
"還有這個。"
嘩啦啦數十張匯票掉落到他的腳邊。宓勒拾起來一看,點一點,是筆拿去兌換的話,將可以使自己過著富可敵國日子的財富。
"陛下,您這是……"
颯亞搖著頭,要他什麼都別問地說:"你可以和朕約束一件事嗎?"
"敢問是……"
"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許、絕對不許把今日密室內發生的事向任何人透露。記住,朕所說的是──任何人。將這件事當成從未發生過,朕從未見過你,你也不知道那把刑部大牢的鑰匙是從哪兒來的。不,就說這鑰匙是你偷來的,花錢買來的都行,但絕不是由我這兒來的。"
"陛下!"這會兒,再笨如宓勒都懂了,他握著鑰匙與匯票,供命地搖著頭說:"您……您是在自尋死路嗎?"
"朕,要走了。"
"陛下──"
竟將這樣的難題丟給了他,現在手上握著的,將是點燃一場戰火的火引啊!早知道,他寧可喝下另一杯真正的毒酒!
司琺爾逃離刑部大牢的消息,像星星之火般燎燒過西琉,朝廷裡外己掀起陣陣不安的浪濤。
"這可怎麼辦才好呢?那賊廝禍國之心己經敗露,他逃亡出去,一定不會善罷幹休,這次恐怕會真的揭竿起義,堂堂掀起推翻皇室的戰役了。"場上的群臣人心惶惶。
"肅靜!"
颯亞一喝,立刻讓臣子們噤聲。
"瞧你們這是什麼樣子。難道你們對皇室的忠誠,就這麼多嗎?敵人還沒有攻打進來,你們就己經要預謀投降了嗎?假使是這樣的話,那麼現在就給我脫下官帽,主投靠你們想投靠的逆賊好了!"
"聖上請勿動怒,臣等對朝廷忠心不貳,絕無動搖。"嚴厲的指責,果然使浮動的人心又再度安穩下來。
"稟皇上,請派臣為先鋒吧!臣願為陛下率領精兵討伐叛逆,擒得賊首回來獻給聖土。"
"不,請讓臣去!"
"臣等也要去!"
"好了。"一拍案,颯亞緩緩地一笑說:"眾卿的心意,朕非常了解,也非常高興,謝謝你們這些右將、準將們,朕相信,有你們在,那逆賊絕無機會可以取代我西琉皇朝,奪走朕的天下。"
"這是臣等應為的。"
"好,那麼聽令吧!朕封護皇軍右將為……"
滔滔不絕地說出人事安排,這是颯亞經過長期思考之後所排出的軍容,也是以自己目前手邊擁有的軍力,所做的最大發揮,和宓勒所言不同,他無意自尋死路,背負著皇朝未來的他,怎麼能有將皇朝「斷送」在自己手上的一日呢?
為了你,我希望你贏得勝利,司琺爾。
可是為了西琉,為了列祖列宗的道統,我也會會戰到底的,司琺爾。
你要來改變西琉的未來,就先得取下我的頭顱。
我也一樣,為了西琉姓氏能在這塊土地上流傳千秋,必須取走你的頭顱。
這是場沒有放水的戰役。
你,就使出你的所有戰術,和我一較高下吧!
"最後──朕要御駕親征。"
當颯亞此言一出,朝堂上所有官員無不反對。
"萬萬不可!陛下,您這麼做是表示不相信臣子們護衛您的決心嗎?您這麼做只會讓士兵們惶恐害怕,請您留在宮廷中,讓所有的子民們為了守護您而奮戰吧!"
颯亞的銀瞳冒火的瞠大。"住口!朕不當膽怯地躲在宮中,做個看別人替朕收拾敵人的無用皇帝。朕是這國家的君主,當國家有危難,朕不出面誰出面?還是說,朕到前城坐鎮,你們便沒有自信能保護朕呢?"
"不,臣無論在何處都會誓死保護陛下。只是,臣秦請陛下,請陛下明鑒臣等的心意,陛下是目前西琉唯一的君主,沒有人能取代您啊!"
颯亞這才展露微笑,俊逸的臉上散發威嚴的光芒。"那麼是朕錯怪了諸位愛將的一片好心了,朕明白,也答應你們,不會做出令諸位臣子操心的舉動,但朕決定站在最前線,是為了讓天下萬民明白朕的心意。"
"您的心意,陛下,您是指什麼呢?"
"逆賊曾為朕的左右手,他必會以過去朕曾仰賴他的種種,做為他有資格篡謀天下的說詞。朕如果不明白地表示討伐他的意思,也許有些人會誤以為,朕是懼怕逆賊的力量而躲起來了。"
颯亞梭巡過在場每個人的臉,說道:"你們想要讓朕背負這樣的污名嗎?"
"……臣等太愚昧,請陛下見諒。"
一個月後,當司琺爾在南方以「打倒復姓貴族高壓統治」、「打倒腐敗的西琉皇朝」、「建立新天地」的名義,浩浩盪盪的起義時,颯亞所派出的先遣部隊,也開拔前往南方,在橫跨西琉國境的長們──羽花河,兩軍交戰。
颯亞!颯亞!
多令人痛恨又心疼的一個名字。
看啊,颯亞,這就是你想要保有的天下,為了保有它,你不惜要殺了我。
在我眼中這塊土地根本抵不上你萬分之一的價值。
但既然你這麼想要它,渴望到為它不惜殺了我……
那我就要從你的手中將它搶過來!
你後悔吧,哭泣吧!現在你的淚水己經對我毫無意義,我想要的只有你的鮮血,我要你的鮮血流滿整座宮殿,直到你的雙唇雪白,再出吐不出任何謊言。
什麼永遠在一起。
什麼做我的台階。
現在的你,連親吻我走過的地面,都不可能讓我原諒你了!
我的這雙手,會親手摘下你的皇冠,擲到火堆中,讓西琉皇朝焚燒起來,在火光中灰飛煙滅!
"報告,司統帥,敵人開始在羽花河上撒油,想要引火燒掉我軍的糧船。"一名小兵跑進軍營中說道。
"什麼?"營中其它將領聽到這消息,大吃一驚。
"請問該怎麼辦呢?"
"居然想到燒我們糧船的法子,呵呵,不知該如何夸讚他們呢!想不到皇宮派所剩不多的將領裡,還有這樣的人才。"宓勒高興地說著風涼話。
"宓勒軍師,您,您說的這是什麼話,敵人都快把刀架到脖子上了,還有什麼好替人喝採叫好的?"
"別激動,放輕鬆一點,被架住的是糧草,不是我們的脖子。等刀真正架到脖子上了,再大聲嚷嚷也不遲啊。"搖著扇子,宓勒並不氣憤,只覺可笑地說。
"你……你真是不可理喻。"除了吹胡子瞪眼,他也拿宓勒沒辦法,誰教宓勒是救出司琺爾大人的最大功臣呢!
當初司大人被關入刑部中,他們都以為自己的氣數己盡,接下來就等著被沒收家產,革職,接受審判的命運降臨了。想不到,司大人能在十五天內就被救出,並且還握有一筆足以起義的資金。
此刻,凡是過去曾與司琺爾共謀的人,都坐上了與他共存亡的同一艘船了。要不就被朝廷視為他的黨羽殲滅,要不就得和他共同起兵。反正,當前進後退都是死路一條的時候,人總是會把希望寄托在較有利益的一方。
況且以目前皇帝才剛重掌朝政,內外仍處於不安定的局勢中,司大人的起義並非毫無勝算。
至於司大人何時與皇帝陛下鬧翻,為何陛下會在一夕之間指摘過去是護皇最大功臣的司琺爾為逆賊,個中之謎,出唯有司大人與陛下才知道,他們這些無辜被牽連的人,是沒膽子過問的。
總之,既然起義,皇帝就是他們的敵人,而勝利是他們的願望。
"統帥,糧草攸關本軍的戰力,士兵需要糧草補給才能作戰,請盡快想個法子……"
"那麼,你們又有什麼好法子嗎?"司琺爾終於開口,冷眸往眾人身上一掃。
大家都安靜下來不說話了,你看我、我看你,能推給別人去想,就不必花自己的腦筋了,宓勒搖搖頭說:"還埋怨我替敵人鼓掌,結果原來是你們也覺得這是條絕妙好計,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對忖是不是?"
"宓勒,你這麼多話,你說該怎麼辦?"司琺爾見狀,把調侃者揪出來問。
"……是臣多嘴了。"
"報!"小兵又跑進來,大喊著:"司統帥,對岸敵營出現了……是皇──不,是賊主子!他率領著將帥們,正親自射出引火的箭到河面上,我們己有一艘糧船中箭了!"
"什麼?皇帝……怎麼可能親自到戰場上來?"
其余的人還在紛紛稱奇之際,司琺爾己經霍地起身,戰袍披風於身後翻飛,腳步火速邁出軍營之外。
宓勒也急忙跟了過去。
哎喲,這、這可不是敵人相見分外眼紅嘛!尤其現在司琺爾心中對颯亞陛下的恨,那真是足以燒上千年都不會止息的。為什麼皇帝不老實地待在宮中就好,跑到這前線來做什麼!
等宓勒走到鐵青著一張臉的司琺爾身旁,往前方望去,那兒的的確確就是……
和打著黑旗的司軍不同,皇軍一律是飄盪著象征曼陀羅花的桃紅色旗幟,火艷艷的一片,簇擁、環繞著他們的君王。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萬萬歲!"
震天動地的呼聲,連對岸的他們都能聽得見。
騎乘一匹高大駿馬的英挺青年皇帝,接過了一把弓,拉開飽滿的弓身,架在上面的那把燃火的箭,對準著他們的方向射來。
"危險啊,統帥!"
有人正想撲倒司琺爾,司琺爾卻毫不被撼動的,就像是要以自己的雙眼凍結那枝由皇帝親手射出、正往他飛來的箭矢。
咻地,箭沒有到達司琺爾這邊便墜入了河裡,點引河面的油轟聲燃起。
宓勒吹了聲口哨。"人家射不到,你就想射看看嗎?那我祈禱你能一箭射中目標,要不就中了敵人的挑舋,他的箭就算落了河也能振奮人心的點把火,你的萬一落地卻會讓我們的士兵心都涼半截了。"
繃著臉,司琺爾宓起了眼睛,他箭無虛發的名號,可不是白白得來的。他架起了尋常人根本無法拉開的弓,吸氣,凝神。
颯亞──
你,就死吧!
我會讓你知道,愚蠢地上這不該上的戰場,會有何下場!
往那再明顯不過的目標,司琺爾在弓身蓄滿所有憤怒的力量後,一放──
西琉的帝王,於羽花河畔中箭落馬。
放箭者,為逆賊司琺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