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有個主意
聶謹言覺得自己一生之中,聽過最美好的一句話,就是溫小婉方才說的那句『我什麼事也沒有,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抵過無數句華美的言辭,更溫暖人心。
秋意襲來,膏蟹正肥。禦膳房裡已經有了葉稻湖進貢而來的上好稻田蟹。
管著禦膳的司監太監,皇上那邊還沒有端上去呢,就挑了幾隻肥頭大爪的,孝敬給聶謹言了。
聶謹言也不客氣,順手帶回來,聽說溫小婉在,沒進來之前,就吩咐廚下把這幾只鮮美的大閘蟹做了,端了上來。
溫小婉坐在他的對面,兩隻腿跪在椅子上,雙手肘拄在桌面上,雙手托著下頜,目光緊緊盯著聶謹言手裡的膏蟹,像一隻久未進食的小饞貓,正抖著鬍鬚、呲著牙,等著主人投食,毫無形象可言。
與聶謹言優雅規整的姿勢,雲泥之別。
聶謹言拿著拆蟹八大件,把一隻威武的大閘蟹拆得支離破碎,把裡面肥滿油黃的膏肉,夾到了溫小婉面前的碟子裡。
「稍稍喝點黃酒,暖暖胃,蟹寒涼,女孩子吃多了,不好。」
聶謹言放下手裡的做得樣式考究的銀鉗子,把一小盅黃酒推到溫小婉的碟子旁。
溫小婉笑瞇瞇地看著聶謹言推東西過來時的那隻手,十指修長、緊致有力,整指比掌心長出好多,顯得整隻手特別有安全感。
聶謹言的手要縮回去的時候,被溫小婉一把拉住,聶謹言還沒有反應過來時,溫小婉輕輕地吻了那修得圓潤如貝一般的指尖一下。
然後,不等聶謹言出言,溫小婉快速地鬆了聶謹言的手,好像剛才電光火石間發生的一切,都不曾發生不是真地似的,她已經拿起那小巧的酒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著黃酒了。
聶謹言那隻被溫小婉吻過的手,好像被碰過的含羞草,快速地捲曲在一起,握成了一個拳頭。
黃酒的味道沒有白酒的辛辣,還有一點甜,夾雜著淡淡的酒香與米香,溫小婉很喜歡。
喝了多半酒盅後,溫小婉毫不客氣地消滅掉了聶謹言夾到她碟子裡的蟹黃蟹肉。
溫小婉一派若無其事,聶謹言那邊已經垂下頭,開始了繼續修理第二隻大閘蟹的工序。
要不是他兩只飽滿的耳垂,泛出鮮豔的顏色,剛才那件事,還以為根本沒有發生過呢。
聶謹言收拾好第二隻大閘蟹的時候,溫小婉突然想起了什麼,她扔下手裡的酒盅,「昨天,渝嬪來我們宮裡坐客,和我們主子聊了好一會兒的閒話,我在外間負責沏茶倒水,偶爾聽到她們說……那個什麼……什麼陽的大長公主,喜歡梅調。」
溫小婉覺得這是一條路,聽著渝嬪那口氣,這個什麼陽的大長公主,似乎有點放蕩不羈,但與別的大長公主不同,這位大長公主在放蕩的同時,還很有放蕩的資本,誰也管不著的樣子。
「是驕陽大長公主吧,」
聶謹言扒蟹的手,頓了一下。
他當然知道溫小婉忽然提到驕陽大長公主是什麼意思。
這條路,他之前也想過,但沒有疏通清楚。他有些擔心,別是離了狼窩又入虎穴了。
「嗯,嗯,就是這個名字,」
生在皇家,成為皇族的女兒,連叫著的稱謂,都是很有講究。
大長公主這個名頭,按輩份應該是晉安帝龍耀的上一輩,也就是和那個嗜衣如命的靖王爺同輩的,是晉安帝龍耀的姑姑。
去掉『大』,單長公主,則是晉安帝龍耀的同輩,也就是晉安帝龍耀同父的姐妹們。
連『長』字都沒有的公主,就是晉安帝龍耀的下一輩子,滿皇宮裡,只有齊貴妃為晉安帝龍耀所生的晴犀公主了。
溫小婉覺得這位驕陽大長公主,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她一邊吃著聶謹言再次送來的蟹,一邊開口說,「她好像很有權勢,渝嬪說她公開在公主府裡包養面首……」
聶謹言扒蟹的動作,完全停滯下來,他又長又粗的眼睫垂了下去,「我不想……我不想謹行……謹行做……做面首……」
這句話,聶謹言很艱難地說出口。
當年,他在那麼困難的情況下,寧願犧牲自己,殘了身子入宮為宦,就是想盡可能保護周全他惟一的弟弟。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麼辛苦,才能在入宮第六個年頭,就能坐鎮到慎刑司副司監位置。
也是那一年開始,他著手尋找他這個弟弟了。那時他弟弟不到九歲,被官奴處送進了撫搖館。
若不是他那該死的妖孽師弟莫緋漾突然出現宮中,並在溫小婉面前提起聶謹行的消息,他是不打算把他弟弟挪窩的。
小倌的名聲雖然不好聽,但那間倌館在他的勢力範圍裡,他護了他弟弟這麼多年,沒被人欺負過。
有誰見過小倌館裡,二十歲出頭的小倌,還是清白身,沒有接過客的--官奴不能贖身,否則,他已經把他弟弟弄出撫搖館了。
他的勢力越發穩固後,他想過用李代桃僵、借屍還魂,把他弟弟弄走,換一個堂堂正正的身份,但一想著他若是真這麼做了,有一天他終能為家族翻案,他已是宦官之身,他弟弟是惟一有機會繼承家族身份的男性,是絕不做假死的,這是欺君之罪的。
獲罪淪落入國家開的倌館,一旦有一天,此罪查明實屬冤枉,被赦免之後,是可以抹去一切污點,但若是成了某人的面首……,哪怕冤枉被推翻,這一生也很難入仕了。
溫小婉雖不太能理解聶謹言這個古人的想法,但聶謹言若表示出不樂意,她絕對不會再提,很快轉移了話題,「叫靖王爺掛玉門關大帥的事,我叫我們家主子修書給我們家老爺吧,由他在朝上提,他那一群文官清友,也會呼應,他四品文官的職位正好,不顯山不露水的,還不引起聖上的猜疑,不過,太后那邊,就得看你了。」
聶謹言點頭,他對這件事情很有信心,他惟一擔心的是靖王爺這老傢伙不好請,晉安帝龍耀的一道聖旨,對靖王爺未必管用。
但是隨後,事情的發生變化,遠遠超出了聶謹言和溫小婉的想像。
靖王爺那裡,晉安帝龍耀的一道聖旨下完,並沒有受到靖王爺的推三阻四,靖王爺竟然很愉快地答應了。
聶謹言事後探聽出來,原來晉安帝龍耀在給靖王爺下旨之前,先與靖王爺密談過。
密談的具體內容是說胡虜國的著裝,在最近幾十年裡發展迅速,潮流兇猛,非常具有異域風情,大有超過晉安國的趨勢,靖王爺很心動,於是答應了晉安帝龍耀派他掛帥出征的要求。
聶謹言所說的安插另一位王室成員做軍師,最後被確定下來的人,竟是順王龍嘯--嘉嬪黃沛鶯的初戀。
副帥則是皇太后薄氏的嫡親侄子、鎮國公薄天毅的長子薄景雲。
這樣的配帥組合,晉安帝龍耀放心、朝臣們雖然不太放心,但也不敢再發表建議了--玉門關那裡著實等不起了,皇太后薄氏顯然沒有晉安帝龍耀那麼放心。
讓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事發生了,皇太后薄氏不放心的方法,竟然是把聶謹言派去做監軍。
一個掌管著慎刑司的內宦,去做前朝大軍的監軍,這事說來,非常可笑。
晉安帝龍耀堅持不同意,但是皇太后薄氏彷彿早就猜到了晉安帝龍耀會不同意。
皇太后薄氏第一時間下了一道懿旨,免去了聶謹言御前總管職位,加封聶謹言為靖王府統領總管,陪同侍候靖王爺出征。
這個說辭用得多好,氣得晉安帝龍耀一個倒仰,卻也沒有挑出什麼毛病來。
後宮各宮以及宗親府宅的人事罷免權,皇太后的權利在他這個皇帝之上的。
好在總算沒有叫聶謹言頂著一個監軍的名頭出現在大軍中,靖王府統領總管,說起來不過是個奴才的職位罷了。
溫小婉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大白天就跑去慎刑司找聶謹言了。
聶謹言正好在。他要在臨走之前,把慎刑司裡的一切安排妥當。
玉門關這一仗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他辛辛苦苦在宮裡建立起來的勢力,不能在他不在的時候,就亂了套。
如今小福子見到溫小婉,比流言發生後第一次見到溫小婉時,淡定多了。
他已經漸漸適應起來,面對著別人開的玩笑,他甚至能很流利地反開回去,毫不露破綻。
溫小婉在小福子的屋子裡,等了沒一會兒,聶謹言就來會她了。
她開門見山,急急地說:「你去玉門關,我怎麼辦?」
這也是聶謹言正愁著的。
他離開京城,惟有兩個人放不下,他的弟弟聶謹言和他的小對食溫小婉。甚至比他的勢力,更叫他遭心。
「我想帶你一起去,」這是聶謹言的真心話,他怎麼敢把溫小婉獨自留在這宮裡,打著溫小婉主意的人那麼多。
自從小福子和溫小婉的烏龍傳遍整座深宮後,溫小婉以平均一天能接兩封來自不同宮不同殿的太監的情書,深深地折磨著聶謹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孔和緊繃到麻木的神經。
當然,那些膽敢公開挖他牆角的人,都被他一一記下了名字,並且公報私仇了。
「只是……這個要求,不能由我提,你放心,我臨走之前,一定會想到辦法的。」
聶謹言拉起溫小婉的手,把溫小婉的手托到自己的下額處,慢慢地磨擦起來。拉長的眼睛微微閉起,那垂下來的弧線美好的如一彎新月。
聶謹言的苦衷,溫小婉清楚。聽到聶謹言是有想辦法,要把她一起帶走的,溫小婉來時的著急火氣,也不都消失了。
她若是個不起眼的小宮女,聶謹言藉口把她帶出皇宮,很容易的。但誰叫她不但是個有品級的一宮之掌宮。
還有雪上加霜的事,最近她還因為假對食事件,被炒成了太監女神,想低調都低調不起來了。有多少眼睛盯著她呢。
聶謹言要是突然開口向嘉嬪要她,哪怕嘉嬪肯給,也會引來眾多懷疑的--聶謹言總不能說是為了手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太監,強要人家嬪位主子的一個從六品掌宮宮女吧。
去哪裡找一個合適的藉口呢,溫小婉在聶謹言拉著她手的時候,往聶謹言的懷裡靠了靠。
說來有意思,當初她雖然是抱著寧死不為帝王妾的想法,勾引聶謹言的。但從第一眼看到聶謹言,直到現在,她竟然從來沒有在心裡抵觸過聶謹言,反而覺得靠近這個人就會很舒服。甚至連聶謹言是個太監這樣的想法,都很淡了。
這樣相依相偎了一會兒後,溫小婉忽然在聶謹言的懷裡,低低地笑了出來。
聶謹言最是瞭解溫小婉這種笑聲,他把溫小婉的手,移開他的下頜,沒捨得鬆開,拉到了腿一側,睜開眼睛問她:「可是有什麼鬼主意了?」
這個節骨眼,溫小婉也就不在乎聶謹言的措辭不當了,她這哪裡是鬼主意,她這明明是靈機一動。
「我畫幾張新衣服的樣子,你裝作不經意地靖王爺看,他看了以後,一定會想帶著我的。」
溫小婉覺得自己這個主意相當不錯了。
她就不信了,她一不借用五千年文明的詩啊詞的,更不借用周董唱的那個連她都聽不清楚歌詞的《青花瓷》,她只借用一點她那一時代的衣服樣子,應該不會遭天譴的吧。
聶謹言無奈嘆氣,頭上一排黑線,他沒想到溫小婉竟這麼敢想,憑著那種女紅水準,竟還有勇氣有自信地憋出這麼一個主意來。
想想溫小婉做給自己的那件內衣,他雖一直貼身穿著,但他並不認為那樣的做工能叫做工。那頂多算是連成片了。
很難想像溫小婉設計出來的衣服樣子,堆到靖王爺那裡,會起到什麼作用。別原定想法沒達到,反惹了靖王爺一肚子氣,倒壞了事。
不過這種傷溫小婉的話,聶謹言是不會說出口的。他由著溫小婉任意胡鬧,後果由他來擔著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