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子夜過後,整座別院才漸漸恢復平靜。
原本被送走的金羅綾綾及一干僕役們重新被接回別院,金羅綾綾痛心疾首的哭喊聲則是整個時辰都沒停歇過。
而在藺常風居住的主居臥榻上,已吃下「彼岸花」解藥,但雙眼仍未恢復光明的戚無雙則坐在藺常風身邊,緊緊地握著他比她還冰冷的手。
御醫已前來為藺常風縫合了傷口,只是流血過多、傷勢極重的他,至今仍然沒有清醒。
戚無雙看不見,什麼也幫不上,她只知道藺哥哥的傷勢比想像中嚴重,否則怎會沒人敢告訴她他現在的情況……
她可以想像那一刀刺得有多深,因為藺哥哥是在那樣毫無防備下,以為他救了了九哥,沒想到……
魯進方才說在藺玉房間床榻下方的最後側,搜出了脂胭畫具、一整冊的手繪毒藥圖鑒、無數瓶的丸藥、幾袋的沉木辛香「逍遙丸」,以及幾個小袋味道極濃重的藥草——正是平時藺玉身上的藥草味。
「怎麼會是九哥?他是最沒有動機做這一切的人。他沒有野心,一直想到農城安度餘生。我到京城賣布時,如果不是有他陪著,可能早就跟你鬧翻了……」戚無雙捶著悶痛的胸口,至今仍無法相信九哥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善心神。
但是,事實就是不只他們不知情,魯進告訴她這件事似乎連九哥本人都不知情。
戚無雙只要想到藺哥哥那一刀下去,卻是看到九哥的臉龐時,他會有多痛、多麼自責,她就忍不住心痛。
「藺哥哥,你是為了自保,那是最不假思索的直接動作。你傷害的是善心神,而不是九哥……」戚無雙彎身將臉頰靠向他的掌心,呼吸著他身上混著血液及藥草的味道。
「你無論如何都得撐下來,我們還要一起回秋豐國,對嗎?等你醒來之後,我就去求公主,請她把你讓給我,好不好?但你一定要醒來,我們經過這麼多坎坷,不能輸在這一關……」
戚無雙被淚水梗住喉嚨,再說不出話來。
溫都兒扶起淚流滿面的戚無雙,輕聲地說道:「放心吧,王爺的臉色已經慢慢變好了。」
戚無雙長吐了口氣,將臉埋入都兒遞到她手裡的布巾,等到情緒稍微平穩後,她才再度抬頭。
溫都兒望著她那雙悲傷的眸子,輕聲問道:「你的眼睛還是看不見嗎?」
「還是瞧不見。」戚無雙苦笑地搖頭。「不過如同毒師和御醫所說的,我體內寒氣似乎已經平緩,沒那麼怕冷,精神也好一些了。」
毒師還說,「彼岸花」十年才得一回,關於毒性也只能從歷來的記錄略知一二。因此,她能不能再見光明,誰都不能保證。
「若解藥是真的,怎麼你至今仍然看不見?誰知道善心神給的解藥是真是假?我去找赤木罕問個清楚。」溫都兒起身就想去找人。
黑寶一聽到赤木罕的名字,馬上開始猛搖尾巴。
「都兒,別急。就算我真的還是看不見,你也犯不著一生為奴來換取解藥。」戚無雙目不能見的雙眸,定定地看向溫都兒說話的方向。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中毒身亡。」溫都兒望著她與藺常風,實在不想他們兩人再有任何波折。
只要瞧過這兩人相依偎的樣子,就會知道這兩人天生就是屬於彼此的。
「都兒,如同你不忍心我中毒的這份心意,我也不忍心讓你回去看著族人被自己的男人征服。」戚無雙真的覺得自己很幸運,總是遇到待她極佳的人。
「你派人詢問一下赤木罕『彼岸花』的藥性,他應該比我們清楚。」自小被溫族人收養的溫都兒,沒有兄弟姊妹,當戚無雙是自己的姊妹一樣地擔心她。
「你說得好似赤木罕什麼都懂一樣。」
「他年少極清寒,什麼事都做過、也什麼地方都待過。」溫都兒輕聲說道。
「那他一定很珍惜現在的成就。而你當真不告訴他,你肚子裡孩子的事情嗎?」戚無雙回頭摸索著藺常風的身子,定要與他十指交握,感覺他的脈搏,才有法子安心說話。「經歷過這些事情之後,我只覺得每日都該要活得沒有遺憾。畢竟,沒人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
溫都兒咬住唇,心頭一慟。
「無雙……」床上的藺常風突然低語道。
「藺哥哥!我在我在!」戚無雙睜大眼,想摸索他的臉,卻又怕碰觸到他的傷口,急得她眼眶都泛了紅。
溫都兒上前,將戚無雙的手放到藺常風頰邊後,立刻走向門外,告訴在外頭守候的王伍和魯進。
「王爺醒了。」她說。
五伍和魯進往裡頭望了一眼,兩個人興奮地大叫出聲。
「溫姑娘,我這就去請大夫,你幫忙照顧頭兒。」王伍立刻飛步離開。
溫都兒回房倒了杯水,只見藺常風正癡癡凝望著戚無雙。
藺常風看著戚無雙仍然像凝望著遠方的眼神,一股刺痛鑽入心裡。
「你還是瞧不見……」他啞聲說道。
「可我身子已經好一點了。藺哥哥,你還疼嗎?傷口還流血嗎?大夫一會兒就來了,你忍忍。」戚無雙捧著藺常風的手,一心想知道他現在的狀況。
「你的眼睛沒有好轉嗎?」藺常風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臉色灰白的他從一睜眼至今,還不曾瞧過自己傷口一眼。
「我身子暖和了些,毒性也褪些了。你瞧我的手現在比你還溫熱啊。」戚無雙不想他擔心,所以擠出一抹笑意,低頭親吻了下他的臉頰。「你要不要坐起來?能不能坐起身?」
藺常風伸手想碰她,卻因為身上的傷口而倒抽一口氣。
「怎麼了?」戚無雙嚇白了臉,大聲地喚道:「都兒,你還在嗎?」
「王爺沒事,你別擔心。」溫都兒替藺常風說了話,知道他不會希望無雙擔心。「王爺,要喝點水嗎?」
「好。」藺常風張開泛白龜裂的唇說道。
溫都兒請魯進進來幫忙扶起藺常風,好讓他靠牆坐著。
「我真沒用!」戚無雙急得給了自己一巴掌,從沒這麼懊惱過自己的失明。
「無雙。」藺常風低喝一聲,忍痛拉住她的手貼在他的臉龐。「不許你這麼對自己,我不會因為你失明而對你有任何改變,你也不許。」
「但我想看到你!」戚無雙呼吸到血的味道,整個人坐立難安了起來。「你又流血了嗎?是我扯動了傷口,對不對?」
溫都兒看著總是把對方看得比自己重要的這兩人,她感動又無奈地笑了笑,扶著藺常風讓他靠在戚無雙肩上。
戚無雙小心翼翼地側過身,聞到他身上的藥味,聽見他因為一丁點移動而喘氣不止的聲音,她側過臉頰偎著他的頭,心疼地撫著他的臉頰。
溫都兒握了下戚無雙的手說道:「無雙,你別心急,王爺沒事。」
說完後,她又轉頭對著藺常風說道:「王爺,你也莫慌無雙身上的毒,她雖然還看不見,但身子確實好多了,也許她幾日後就能瞧見了。重要的是,你們兩人現在都還活著,這就是最大的喜事了。」
藺常風點頭,緊握住戚無雙的手。
「我在外頭待著,若是御醫來了,我再進來服侍。」溫都兒摸摸戚無雙的頭後,領著黑寶走出房外。
「無雙。」藺常風面容蒼白,但一對黑眸卻似火灼熱地看著她。「我明日便向金羅國王提出解除婚事——既然我與公主尚未洞房花燭,加上她身體又有著難言之隱。最重要的是她想前去秋豐國的原因已經不存在了,一定能夠順利解除婚事的。」
「解除婚事!」戚無雙驚跳起身,小臉散發著光采,她高興得想擁抱他,可又怕傷了他。所以只能激動地拉著他的手,拚命地親吻著他掌心。
他又會是她的藺哥哥了!原來美夢成真會讓人高興到坐立難安啊!
「金羅國丟得起這種臉嗎?」她忍不住擔憂地說道。
「你忘了我之所以隱瞞公主的『難言之隱』,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嗎?一切會沒問題的。」藺常風將臉頰靠在她的肩膀,終於不抵傷痛地緩緩閉上眼。
「若是退婚不成,我還是同你前往巫城。你們一輩子沒有夫妻之實,我便一輩子當你的紅粉知己。我若看不見,還是能幫你打理巫城,讓我的姊妹們幫著巫城居民做生意。」她輕聲說道。
「就這麼說定。」藺常風唇角揚起一抹滿足的笑容,恍若正在作一場美夢。
戚無雙點頭,想強忍情緒卻還是不爭氣地掉下眼淚。好不容易,一切都將要苦盡甘來,他們又能再度擁有彼此。
只是,誰都沒再提起她體內的毒若是不能解,壽命也無法太長久一事。因為對他們而言,能夠相守一刻,就是老天爺給的福分。其他的事,他們現在都不願多想。
「藺哥哥……」
他聽見她的低喚,勉強揚眸看向她憂愁面容。
「九哥的事不是你的錯。」她說。
藺常風心頭驀地一擰,眼眶霎時泛了紅。
她總是懂得他的感受——九哥是皇子之間,唯一像是他手足的人。況且,他們之間的情路波折,九哥一路都曾參與其中。
殺了善心神替眾人一償冤屈,縱然大快人心。可是,九哥的死卻讓他百感交集,不知道該如何釋懷……
「我也有錯。如果我能早注意到一些蛛絲馬跡,像是九哥之前出國遊歷到了哪裡、學了什麼?多瞭解一下他的草藥醫術是從哪兒學來的,也許可以救九哥一命。」他將她的手緊貼在頰邊,求取著一絲暖意。
「連九哥自己都不知道,你怎麼救他?」她啞聲說道。
「難怪他夜裡總是睡不好,老說自己作惡夢。九哥重傷後突然清醒的最後一刻,還說善心神死有餘辜……」淚水滑下眼眶,讓他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他從沒想過善良體弱的九哥,會有善心神嗜血的那一面,也從不認為九哥會有犯案的動機,誰知道……
「善心神不在了,不會再有人枉死。九哥在天之靈,一定也會感到安慰的。」她擦著他的淚水,啞聲地說道。
「是嗎?」他問。
「是,九哥是大好人,他和善心神不同的。」她肯定地用力點頭。
「當初我推薦他進『禦密外』時,九哥很開心,處理事情都分外有精神,說話也有自信了許多……」
藺常風開始述說一些關於藺玉的回憶,戚無雙則是默默地聽著,偶爾也說說九哥帶她吃過哪些好吃素菜,告訴他一些九哥陪伴她的點滴。
在他們心裡,九哥就是九哥,這是永遠不會改變的事情。
而這一晚,藺常風和戚無雙兩人的手,除了御醫來診脈之外,就不曾分開過。
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沒有彼此的陪伴,他們將會無法度過這樣的傷痛。
三日後,金羅皇宮的議事偏殿裡,金羅國王坐在雕滿奇花異獸的黃金大椅上,看著前來要求退婚的藺常風。
藺常風原本希望在退婚前能夠先與金羅綾綾交談,只是金羅綾綾一逕認為是藺常風使計害死了善心公子,不願與他相談。他只好直接找上金羅國王,提出退婚請求。
「賢婿,綾綾在婚禮中或者有些不對勁,不過你們終究是成親了,現在再來談退婚,實在傷感情。」金羅國王圓潤臉上盡是對女兒的關心。
「王上,請您先聽我說完退婚的緣由。」藺常風臉龐仍因傷勢嚴重而顯得青白,但他坐直身子,盡可能在不壓迫到傷口的狀況下,緩緩說出那天所有情況。「您一定知道三天前在別院發生的兇殺案,但事實真相其實是這樣的……」
王伍站在藺常風身旁,見狀不禁也為他捏一把冷汗,頭兒傷勢尚未癒合,卻急著想為自己及無雙姑娘正名。今日才能勉強站起身,便急著向金羅國王提出退婚,就連無雙姑娘都勸不住他了,誰還有法子呢?
「這實在是駭人聽聞,這一個人怎麼會有兩種性格呢?好好當他的九皇子不就得了嗎?」金羅國王想到那個臉孔平淡到他甚至想不起來長相的九皇子,連打了好幾個冷顫。
「九哥或者在性格上有所缺憾,但公主與另一個他兩情相悅亦是實情。公主如今一心怨恨我殺害了善心公子,即便我讓宮女翠兒告訴她真相,她仍不願相信我。這樣的公主若是跟我回到巫城,必然會抑鬱一生,相信這不是您所樂見的結果。」
藺常風黑眸定定看著金羅國王,即便額上、已因為刀傷而冒出涔涔冷汗,卻仍坐得端正直挺。
金羅國王看了他一眼,不安地挪動了下龐大身軀。要命,他那對黑眸炯亮得像是什麼事都知情一樣。
「那就讓她在這兒再待一些時日……我想就待一年好了,到時候你再來接她回去。」金羅國王很快地說道。
「讓公主在這裡待一年,好讓她在這裡產下孩子嗎?」藺常風一瞬也不瞬地回望著金羅國王。
「你……你說什麼孩子?」金羅國王故意張大眼一臉吃驚地看著他。
「公主已懷有身孕。」這事他一直按下不談,就是想在最好時機拿來當成退婚的籌碼。
「你既然知道這事為何不早說?」金羅國王拿起一旁的綢布擦著冷汗。
「想必您亦已知情此事。只是,您不開口,我也不好破壞公主清譽。」為公主診脈過數回的御醫怎麼可能對於她已有身孕一事知情不報呢?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一定是御醫不敢說,我之後重罰他!」金羅國王重重一拍桌子,滿臉通紅地說道。
「您不必激動,這孩子是我九哥之子,我秋豐國本當負起責任。」藺常風正經地說道,雙唇卻因為身子不適而開始微顫。
王伍看著藺常風的手掌因為強忍疼痛而突出的青筋,連忙不動聲色地靠近他一些。
「對對對!就是你那九哥造的孽,你該負起所有責任……」
「我如今就是要代替九哥負起責任,所以才來請您取消我與公主婚事,改宣佈公主與我九哥已于不久前私訂終身。」藺常風喝了一口熱茶,努力端正儀態。
「你九哥已經死了,難道要我女兒守活寡一輩子嗎?」金羅國王馬上搖頭反對。
「九哥的賞賜和祿位一樣會留給他的孩子,我們歡迎公主到秋豐國待產。生產之後,若是公主想回金羅國陪伴您及她的兄長,或者是要再嫁,我們都不會阻止。」藺常風說話語調徐然,可眉宇之間卻極為堅定,沒有半分妥協的餘地。
「這……」對於女兒懷著身孕出嫁其實不舍,也希望女兒能陪伴在身邊金羅國王開始猶豫了。
「此事就這麼決定了。」藺常風緩慢地起身,忍著胸腹間傷口淌血的痛,走到金羅國王面前。「公主與我九哥相戀的故事,我會讓人傳誦得可歌可泣。便說我九哥自知壽命不長,因此兩人雖已私下定情,卻決定讓公主與我成親。沒想到成親當日,我九哥重病而亡,公主這才發現她已有身孕。」
「這對我女兒名節……」金羅國王皺著眉說道。
「世人只會認為公主癡情,不會計較這事的。況且,您當初將已有身孕的公主嫁給我時,您只考慮到公主的名節,可我被迫接受的心情呢?」藺常風緩慢地行了個揖,再起身時臉色已經慘白得像是隨時都要倒下一般。
王伍上前扶住頭兒的手臂。
金羅國王這才想起藺常風重傷未愈,連忙喚侍衛抬來軟轎。
「快將他送到宮內,讓御醫檢查傷口……」金羅國王急忙說道。
「多謝您的關心,我回到馬車上再處理傷勢即可。」藺常風打直腰桿,說了聲告退之後,便在王伍的扶持之下,離開議事偏殿。
金羅國王看著藺常風的背影,雖覺得他遇難不亂、行事沉穩,確實是個人才,卻是只能遺憾自己女兒不能嫁到這樣一個好物件。誰要他們當初試圖隱瞞綾綾已懷有身孕的事實,欺瞞在先呢?
金羅國王長歎了口氣,起身準備到寢宮裡跟皇后商量,是否再多賞給綾綾一些金銀財寶,好安撫她如今的心情。
為人爹娘就是註定要一輩子牽掛兒女,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