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石影原以為她還有許多時間能找出莫浪平不開心的原因,可他們才回到赫連府沒多久,皇宮裏便派了人來尋莫浪平。
說是皇上出巡到鄰縣時得了急症,之後始終體虛不振,御醫請他過去一同想想法子。
莫浪平原本是萬般推拒的,可石影催促著他,說皇上若是體弱,天下人心必亂。他這才不情不願地把替石影針灸的事交給徒兒,快馬離開了赫連府。
只是,莫浪平雖然表現得極為勉強,可石影總覺得他像是松了口氣。
而在他離開之後,石影也沒法子閑著。因為莫浪平堅持要愈早成親愈好,她整天便被挑選鳳冠霞帔、首飾布料之類瑣事,弄得筋疲力竭。
無論她說過多少次,她不需要那些鋪張排場,可莫浪平先前卻像鐵了心似地,非要把婚事辦得轟轟烈烈不可。她不想掃他的興,所以只得逐一照辦。
這幾日,石影已想起更多前塵往事,而一旦想起愈多莫浪平為她所吃的苦,就對他益發的不舍,也更加堅定日後要好好地陪伴他的決心。
好不容易,婚禮所有大小事項都已打理完畢。昨日,莫浪平差人送過信來,說他明早便會回來。
而明日午後,他們便要成親了。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時分,朱寶寶正在石影房裏為她針灸。
「好了,取針了!可以動了!」朱寶寶嘻嘻一笑,將長針全收回羊皮袋裏。
「謝謝,你今日取針速度較之昨日又快捷許多了呢!」石影起身對她說道。
「我覺得你恢復女兒身之後,變得比較多話了。」朱寶寶說道。
「是嗎?」石影驚訝地揚眸。
朱寶寶皺了小臉,仰起小臉想了一下。「啊,應當是說你和我師父在一起時,感覺比較多話。好像他是個孩子,你隨時都得幫忙關心一下似的。」
「那是因為他也極關心我。」
「這倒也是。我那師父不愛理人,偏偏對你就是耳提面命,擔心這煩惱那的,像我大哥待我一樣。」朱寶寶嘟著唇說道。
「若是不在乎,便不會如此了。」石影低聲說道,伸手幫忙攙扶她下榻。
「你甭扶我,我身子比你還壯呢!」朱寶寶想拍拍肚皮,卻被石影給阻止了。「好了,我不嚇你便是了。你這幾日是否還頭疼?」
「已經一連數日,都不曾頭疼了。」石影說道。
朱寶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閉眼診脈。
「你脈象大致平穩,略有弦脈之象,應當是心有抑鬱,導致肝氣微有滯感。我待會兒再幫你紮一回針,便會沒事了。」朱寶寶睜開眼,老實地說道:「不過,我認為你現在應當已經完全回想起過往了才是。」
「泰半事情確實是都已經回想起來了,可有一事,無論我如何絞盡腦汁,卻仍沒有印象……」石影不解地蹙著眉,輕歎了口氣。「我怎麼樣也不想出我是在何時與莫浪平成親的。」
「那新婚之夜呢?」朱寶寶小聲地問道,吐吐舌頭並紅了臉。
「自然也不記得了。」石影垂下眸,也悄悄紅了臉。「只是,莫浪平曾經告訴過我,就算沒法子全數回憶起來,也是極有可能之事。」
「師父離開之前,我和他談過你的情形。他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我才開口,他就沖著我哇哇大叫,指天罵地地咆哮了一番。」朱寶寶雙手擦腰,不快地說道。
「他最近確實是易怒了些。」唉。
「是啊,還老把脾氣出到徒兒身上。也不想想看,要不是我當時受傷了,給了他機會救我,他哪有法子得到你啊,老是趾高氣昂的。」朱寶寶嘟了下唇,圓眸忽而滴溜溜一轉。「不如這樣,咱們來嚇他一嚇。」
「嚇他?」
「別說嚇他,就當是我這徒兒小小測試他一下吧。我觀你的脈象,其實早就沒了問題。因此,當他回來時,你就假裝所有記憶都恢復了……」朱寶寶怕是隔牆有耳似地在石影耳邊,嘀咕了一串。「他替你把脈後,若是還能說出我未注意到之處,我就認栽,磕他三個大響頭。」
「好。」石影很快地點了頭,因為她的心裏其實有著另一番盤算。
若是她假裝恢復記憶,莫浪平應當就再也不需要為她的病情而煩憂了。他們之間,正好可以趁此機會,開誠佈公地好好談談哪。
隔日一早,莫浪平被一輛金銀鑲邊、碧玉為窗的尊貴馬車,載回赫連府。
馬車才緩下來,莫浪平等不及旁人開門,便跳下車,直往大門裏沖。
騎著黑馬隨行於馬車兩側的十名黑衣護衛,見狀也隨之跳下高馬,恭敬地對著莫浪平行揖。
「快去通知,莫爺回來了。」站在門口迎接的羅管事大聲說道。
羅管事還在招呼著僕役去叫人時,莫浪平已經走過影壁,踏入了敞廳。
「師父,好消息、好消息哪!」朱寶寶從敞廳後的白玉圍屏裏沖了出來。
赫連長風臉色大變,跟在朱寶寶身後,一個箭步攬住她的腰,不許她再嚇人。
「什麼好消息?」莫浪平頭也沒回,腳步也沒停。他已經數日不曾見到石影了,現下什麼事也懶得管。
而今日成親後,他便要將所有欺瞞之事,全都對石影坦白了。
這些時日,只要一想著石影知道真相之後,會有多麼憤怒,他就坐立難安、夜不能眠。
他受夠了!
「師父。」朱寶寶一看師父走得飛快,根本不理人,可她又被丈夫抱著,只好加大嗓門,比手畫腳地大聲說道:「你徒兒——我,醫術近來大為精進,你不在的這幾日,我以藥湯輔以針灸,已經醫好石影了,她現下已經想起所有事情了!」
「什麼——」莫浪平身子一僵,頓時停住腳步,整個人如遭雷殛一般。
他算過時日,應當還要針灸兩日,石影才會完全回想起來啊。
那……她已知情他的欺騙了嗎?莫浪平瞪著自己握成死緊的拳頭,全身又冷又熱,動彈不得。
為什麼老天偏偏要在他們真正成親之前,讓她恢復記憶呢?只要再緩個一日,她縱便是對他有天大怒氣,好歹都已經是他的妻子了。
莫浪平回頭瞪著徒弟。
朱寶寶一看到師父冒火怒眸,嚇了一大跳,馬上很沒用地縮回赫連長風懷裏。
「石影恢復記憶是好事啊,幹麼瞪人?」朱寶寶扁著嘴小聲地說道。
「她呢?」莫浪平粗聲問道。
朱寶寶別過頭,不理師父——反正有丈夫在一旁,她才不怕師父呢!
「石影在房裏。」赫連長風說道。
莫浪平再瞪了徒弟一眼後,提起腳步往前走。
原先進門時急速若飛的腳步,如今卻沉重得像是即將不久于人世,每走一步,都是煎熬。
該怎麼辦?莫浪平在腦子裏不停地問著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該撒謊,知道自己不該仗恃著她遺忘了一切,便因著自己的一廂情願,與她先做了夫妻。可大錯已鑄下了啊!
莫浪平走進石影居住的院落裏,看著半掩的竹門。
半天後,他慢慢地推門而入,竹門嘎軋聲讓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誰?」屋內傳來一聲淡然卻警戒的詢問。
莫浪平心一驚,因為那正是石影先前說話語氣。
「誰在外頭?」小屋大門被推開來。
石影束著發,身穿男裝灰裳,站在門口,清冷黑眸對上了他。
莫浪平驀打了個冷顫,被石影的寒眸逼得心痛,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進來說話。」石影轉身走入屋內。
沒有久別重逢之喜悅、沒有微笑、沒有凝望眼神、沒有一句問候寒暄。她果然是都知情了,而她選擇了不去在意他們曾經擁有過的美好相守……
莫浪平臉色灰白地隨著她走進屋內,石影正端坐于榻邊,定定地望著他。
「你……都想起來了?」莫浪平嗄聲問道。
石影點頭,將他槁木死灰神態全都看在眼裏,淡眉不禁一蹙。
她若恢復記憶,不該是喜事一樁嗎?何以莫浪平神態這般慘澹?莫非他隱瞞了她什麼事情?
「為何要瞞我?」她故意這樣問道,後背沁出冷汗。
「我……情非得已。」莫浪平嗄聲說道。
「情非得已?」天……原來他真的有事瞞她?石影頓覺腦中一陣昏眩,卻只能強作鎮定。
「你不會明白我心情的!」莫浪平朝石影跨近一步,胸口劇烈的絞痛逼得他放聲大喊道:「我瞧著你落下山崖,心都碎了。好不容易尋著了你,盼到了你是女兒身,我怎能再讓你從我身邊離開。所以,我才撒下大謊說你是我的妻子,就算手段卑劣,只要能把你留在身邊,你再怨我,我都無所謂!」
莫浪平灼熱呼吸直逼到石影面前,兩人臉色全都蒼白如雪。
原來他們根本不曾成親!石影顫抖地別開頭,用力閉上眼,只覺得被他的話狠狠甩了一掌。
他們沒有成親,卻已有夫妻之實。
往昔兩人出雙入對、恩愛不已的種種情形,如今想來竟都全成了難堪。若非赫連主子提起重新婚嫁一事,她就這麼沒名沒分地跟著他一生嗎?
她從來就不是他的誰?這一切原來都只是莫浪平為了得逞愛戀的手段。
石影用力地緊握著拳頭,拚命地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原來,我是真的全都恢復記憶了。難怪無論我怎麼努力回想,就是想不起我們曾經成親的記憶。」她啞聲說道,雙唇毫無血色。
「你不是早就恢復記憶,早就知道我們沒有成親了……」莫浪平腳步蹣跚地後退了幾大步,不能置信地搖著頭,傻眼了。
「我假裝恢復記憶,不過是想給你一個驚喜。所有的事,都是你方才親口告訴我的。」石影揚眸對上他的,眼神如冰。
莫浪平身子一偏,整個人咚地一聲往地上一坐。
石影看著他,指尖狠狠刺入掌心間,痛得她喘不過氣來,可她歡迎這樣的痛來轉移她的注意力。否則,她會哭出聲來哪!
「我要去宰了寶兒那傢伙。」莫浪平咬牙切齒地說道。
「錯不在她。」她瞪他一眼。
「我有錯,你想怎麼罵我、打我,我都無所謂。」莫浪平沖到她身邊,抓起她的手,猛往自己身上捶打著。
石影心一酸,驀地抽回了手,飛快地點了他的身上兩處穴道,定住了他的身子,讓他不能再碰人。
石影后退一步,拉開了兩人距離。
「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莫浪平的嘴還能動,於是拚命地說道。他的眼還能動,於是也拚命地緊盯著石影,只希望她能再給一次機會。
「我為何要原諒一個為了一己之私,便枉顧他人意願的男子?」石影后退一步,微微搖頭。她的眉眼是淡地,表情是冷然的,可置於身側的雙手卻幾乎快被她給握碎。
「若是你一點也不在意我,若是你對我深惡痛絕,我便不會說出那般謊言,我只是怕極了又失去你,是為了求你留在我身邊,所以才會出此下策啊!」莫浪平急迫地說道。
「你敢說當你說謊時,心中完全沒有想將生米煮成熟飯的算計嗎?」石影不想讓自己輕易地便被他影響,表情冷厲地說道。
「我確實居心叵測,因為我以為那是唯一可以將你留在身邊的方式。」莫浪平看著她,紅了眼眶、啞了聲。「別讓那些我因為怕失去你而說出的謊言,毀了一切,好嗎?」
石影感到喉頭一熱,她飛快地旋身、腳步一踮,飛身躍向門口。
「我需要一個人好好靜一靜。」她說。
「石影——」莫浪平對著她的背影,狂吼出聲,想追隨著她,無奈身上穴道被點,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石影消失在眼前。
他果然還是失去她了嗎?
石影離開後,婚事自然是沒法子辦成了。
徒留下一屋子朱色薯宇,沭目驚心地紅著。一對大紅龍鳳燭則在屋內孤伶伶地矗著,看來更添悲涼。
夜裏,莫浪平躺臥在地板上,一屋子酒氣加上醉醺醺臉龐,一瞧即知他已經喝了幾天幾夜,喝到連神智都不清醒了。
只是他酒喝得多,食物卻是吃得少之又少,莫浪平知道胃部正熱辣辣地抽疼著,倘若再喝猛一些,他或者便要嘔血了。可他哪管得著那麼多,他不喝點酒讓胃痛,他會一直心痛啊!
這幾日來,赫連家派出了大隊人馬在城裏尋人,可石影竟像是消失了一樣,完全沒有任何消息。
「石影……」莫浪平微弱地呼叫著。
「師父,你喝點粥吧。」朱寶寶在赫連長風陪伴下,端著一盅粥走進屋內。
「滾開。」莫浪平別開頭,困難地轉了個身子,背對著朱寶寶。
「石影會回來的。」朱寶寶咬著唇說道,心裏卻沒個准,因為石影這一走後,大夥連半點消息都沒有啊。
「這種事不用你多嘴。」莫浪平沒好氣地說道。
「倘若石影一日不回來,莫爺便要這麼夜夜飲酒下去?」赫連長風說道。
「不關你的事,橫豎我喝死了,也沒人在意。」莫浪平聲嗓幹啞地看著窗外月光,想起的卻是石影冷然容顏。
她好狠的心,居然說走就走,音訊全無。他待她的真心誠意,竟沒法子挽回她半分嗎?
「石影對於莫爺行醫濟人一事,向來心存敬意。你如今酒中度日,她若有心要回來,一看到你爛醉如泥到無法行醫,又豈會願意留下。」赫連長風說道。
「她若回來看到我這副樣子,又轉身離開了,那正代表了她對我毫無憐憫之意,我……也就不用再巴望什麼了。」莫浪平蜷著身子,乾笑了起來。
「若莫爺有心要挽回,便該好好整頓自己,再多醫治一些人。石影見了後,多少會因此心軟而回頭的。」赫連長風語重心長地說道。
「啊!」莫浪平猛然起身,雙眼大睜地看看前方。
只是,這一起身,大腦竟傳來陣陣斧劈般巨痛,痛得他整個人又倒回了榻裏。
「師父!」朱寶寶急忙上前,想為他把脈。
「你別說話,我在想事情——」莫浪平瞪大滿是血絲雙眸,昏醉眼神突然矍鑠有神了起來。
他想,他知道該用什麼法子讓石影回到自己身邊了。
那日之後,聞名天下、神出鬼沒之「鬼醫」莫浪平,正在赫連府內作客的消息,一夕之間傳遍整個城內。
求醫者日日夜夜地包圍著赫連府,然則赫連府裏的羅管事,總是千篇一律地回上一句話。
而當赫連長風被商場來往之人,要求著想與莫浪平見上一面時,他也僅僅回以同一句話。
至於莫浪平,他誰也不看、誰也不接見,便連縣官身子欠安,請人來求醫,他回的也是這麼一句話——
「石影回來,我便看診。」
石影何許人也,沒人知曉,只是,命不等人啊!於是求醫若渴之富豪官宦們,紛紛貼出了告示,尋找石影蹤影。
是故,石影的男裝及女裝畫像,很快地被張貼在城裏各大客棧、酒樓、食肆之前,賞金已累積至好幾百兩,整城的人全都在找石影。
這一晚,出城數日,回鄉祭拜完娘親的石影,一身男裝地回到城裏,住進了一處小客棧。
石影原不知情此事,是興奮過頭的店小二,半夜揭了尋人帖子,偷偷摸摸地來尋人,她才知道大事不妙。
她點了店小二的穴道,取走了店小二手裏尋人貼,問清楚事情原委後,她便替店小二解了穴,飛也似地離開。
她原本想逃進了城外森林裏,轉念一想,卻是轉至赫連家方向,飛步前進著。赫連家所有人都以為她出走在外,決計想不到她會回到那裏的。
況且,她早晚都是要回去那裏,和莫浪平把話說清楚的。
趁著夜色深濃時,石影回到了赫連府裏。
三更時分,宅院裏已熄了火燭,只留下長廊上幾盞紅燈,隱隱約約地照著幾條小徑。
唯有一處例外,那便是她原先居住的院落。
那兒,燈火如畫。
這麼晚了,莫浪平為何還不睡?石影淡眉一蹙,施展輕功,無聲地躍至自己所居院落外頭。
屋宅內窗戶大敞,一名小僮站在門前打著瞌睡,而莫浪平——
枯骨一般地斜臥在長榻間。
石影咬著唇,忍住驚呼,眼淚卻在瞬間掉了下來。
他原本的好氣色、明亮雙眼、精壯體格全都到哪去了?不過十日未見,他怎麼竟成了一個雙頰凹陷、眼眶青黑、雙唇青白、骨瘦如柴的男子呢?
寶姑娘怎麼沒多注意他一些呢?石影急著咬住了唇,看到屋內莫浪平正掙扎地爬起身,拿起一隻小酒瓶往他嘴裏猛灌時,她忍不住往前探出手——
她離得太遠,當然沒能搶走他手裏酒瓶。
但見莫浪平竟連酒瓶都拿不穩,任由酒液沖進鼻腔裏,拱起身子猛咳了起來。
可他就連咳聲都是虛的,孱弱得甚至連門口小僮都沒法子驚醒。
石影目光從莫浪平手裏酒瓶,移到桌上未動分毫之菜肴及好幾個倒在地上空了的大酒甕,心更慌了。他這麼不吃不喝只飲酒,身子豈能不弄壞。
「酒……」莫浪平眼眸半睜,話含在嘴裏說道。
石影的淚水落得更凶了,若非她有一些內力,否則他說得那麼氣若遊絲,她根本什麼也聽不見啊……
他何苦因為她的離開,而把自己搞成這幅德行呢?
她離開並非不愛他,只是因為他竟然對她撒了那麼大的謊言,一時之間難以承受罷了。
畢竟她佯裝男兒身二十多年,雖然從未想過嫁為人妻一事,至少也知道男女之間該以禮為重。他縱便是怕她離開,也可以僅夫妻之名相稱,而不一定要與她有夫妻之實、占人便宜哪。
她這番出走,就要給他一記當頭棒喝。讓他知道不能老是為所欲為,不是凡事只需顧全他的心意即可。畢竟,她不是那種以夫為天的小婦人哪。
況且,她曾在死去的娘面前發過誓,絕對不以女兒身示人。此誓雖然因為她被拆穿性別而破,可她若不到娘墳前傾訴一番;心裏總也是不安的。因此,她才會在離開後決定回鄉祭拜的。
誰知道莫浪平這傢伙竟以為她當真不回來了,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石影……」
石影聽見自己的名字,以為被發現了,於是她屏住呼吸,無聲地後退一步。
「石影……」莫浪平喚著,一串淚水滑出眼眶。
石影閉上眼,不敢再瞧。
驀地,莫浪平原在榻邊搖搖擺擺的身軀,滑下長榻。
啪!他手上的酒瓶摔落了,在靜寂夜裏發出巨大聲響。
門口小僮被驚醒,連忙跑到莫浪平身邊。
石影再度後退一步,目光卻仍然緊盯著莫浪平。
莫浪平頭一側,唇邊流出一道鮮血。
石影心一窒,往前踏了一步,又停住。
「唉呀,不好了!莫大夫吐血了!」小僮大叫出聲。
莫浪平睜開眼,想開口,卻又嘔出了一口鮮血。
石影再也無法多想,飛快地跑回屋裏,奔至莫浪平身邊。
「快去請寶姑娘過來。」石影向小僮命令道。
「你……」莫浪平看著石影,話與鮮血同時吐出口。
「閉嘴。藥呢?你手邊的藥該吃哪一罐?」石影用袖子拭著他唇邊鮮血,雙手不停顫抖著。
莫浪平強握住她的手腕,雙眼不敢眨,顫抖地說道:「石影……」
「哪一瓶藥!」她大叫出聲,眼淚也被這一吼,滑落了眼眶。
「紅色那瓶,三顆。」
石影想起身拿藥,偏偏莫浪平扣得死緊。
「你放手!」她憤惱地想回扣他手腕,可他也不知哪里來的蠻力,無論她使出何種擒拿,他就是不肯鬆手。
「死也不放。」莫浪平沉聲說道,雙眼更加沉亮,臉色卻也更加青白。
「你不放,我就點你的睡穴。」石影急得伸出另一手去推他。
「我一睡,不能服藥,可能會就此昏迷……」
「你為何總是這般嘻笑怒駡!」石影一惱,反手便給了他一巴掌。「好像當初奪走我的清白,如今毀了你的性命,你全都無所謂!」她氣得提高嗓門,眼淚飆出眼眶,全身不停顫抖著。
「為了能留下你,其餘的事我全都無所謂。」他嗄聲說道,唇間仍不住地流下鮮血。
石影瞪著他那雙固執亮眸,瞪著他蒼白雙唇邊那道沭目驚心的血紅,一顆心早被他給狠狠地掐住不放了。
無論她對他感到多憤怒,可他對他確實是拚了命地在愛著。她若不是清楚這點,今日又豈會回到城裏呢……
「你放手讓我去拿藥,我便留下。」石影緊抿著雙唇,不願太快表現出原諒之意。
莫浪平馬上點頭,這才慢慢地鬆開手。
石影飛奔而至藥箱邊,取出紅色丸藥,快快讓他吞下。
當他吞下丸藥之際,朱寶寶亦在赫連長風扶持之下,隨行而至。
朱寶寶與石影對看了一眼後,馬上握住師父手脈。她一測之下,神色一變,馬上讓赫連長風將師父抱上床榻,然後取出長針,在師父幾處穴道上紮了針。
「好徒兒。」莫浪平微勾起唇說道,感覺胸腹間的疼痛已大為消退了。
朱寶寶從沒被師父誇獎過,此時差點大哭出聲。
「我不打擾你們,一刻鐘後再取針吧。」朱寶寶紅著眼眶,緊握了下石影的手,低聲說道:「師父真的很在乎你哪。」
石影點頭,走到莫浪平身邊。
朱寶寶與赫連長風雙手緊握地離開房間。
「我……」莫浪平看著石影,擠出聲音說道。
「寶姑娘不是說一刻鐘後再取針嗎?取針後,你再說話。」石影覆住他的唇,不讓他說太多話。
石影拉過被子覆住他身軀,感覺他整個身軀都冷得像冰。
「我去請人熬一些粥來。」石影說。
「你別……」莫浪平掙扎著也想爬起身。
「閉嘴。」石影瞪他一眼。
莫浪平看出她雖惱火,可並無要離開之意,便乖乖地躺著,只是眼睛始終不離開她。
見她吩咐人熬粥、熱湯,又在屋內弄了個小火盆拿到榻邊,並取了乾淨布巾擰了水,替他拭臉,忙進忙出地奔波著,他頓覺精神一振,什麼病痛也全扔到一旁了。
待她又重新坐上榻邊,握回他的手時,莫浪平唇角一揚,笑了。
「替我取針吧。」他嗄聲說道。
石影一怔,卻仍飛快取出那幾隻長針放回羊皮袋裏。
「你原諒我了嗎?」莫浪平迫不及待開口說道。
不問還沒事,他一問,石影瞧著他憔悴的神態,就是一肚子火。
「我不過是離開了數日,誰讓你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石影氣紅了眼,生平頭一回高聲地說著話。
「你離開這麼久,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莫浪平摟住她的手臂,嗄聲說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你可以責難、打罵我,日後你要我改什麼、做什麼,我都不會有一句怨言的。但是就是別離開我,不要讓我孤單一人……」
莫浪平使勁全力側過身子,雙臂一張牢牢擁住了她,像孩子依附著母親一般。
石影看他神態如此激動,怕他又掉下長榻,自然只能回抱著他。況且,他身子如今比夜風還涼,她又怎能不抱緊他一些。
「我並非睜眼瞎子,你對我的情感,我豈會視若無睹呢?」石影說得鼻酸,輕咬住了唇。「況且,你現下弄得大街小巷都在尋找我的行蹤,我還能跑得多遠。」說到這,她不禁惱怒地瞪他一眼。
「我正是在等你心軟。我知道你不忍心看那些病患受苦,很快地便會出現了。」莫浪平老實地說道,目光仍然無法離開她。
喝酒或者是為了麻痹,但卻也私心盤算著她若回來看到他這副模樣,肯定會氣急敗壞,然後便會捨不得離開了。
為了留住她,即便要他斷臂謝罪,他都行啊!
「你是個大夫,就該仁心仁術……」石影原本又想對他發火,可瞧著他蒼白的臉色,話又吞下了。
「我自小到大,都把醫術當成糊口工具。我廣試天下藥草,撰寫藥書,不過是為了我好奇之心。其餘的人心、人命,我只當他們是試驗藥性、磨練醫術的閒雜人等——直到我在乎了你。」服了丸藥,紮了針,體力較好的莫浪平,握著石影的手,說出了一串心裏話。
石影聞言,心口一擰,不自覺地用力地回握著他的手。
無怪乎先前初見莫浪平時,他言行舉止不論有多戲謔,可一對長眸總是寒凜的,因為他對這世間根本毫無留戀哪……
「你見我救人便開心,那麼我自然也樂於讓你開心。直到你跌落山崖,我日夜渴望著大羅神仙能救你一命時,我才明白了先前那些病人求助於我的心情。」他揪著她的手放在胸口,壓制著他那狂亂心跳。「你是上天派來點醒我善有善報道理的人。當時在烏山,若不是你堅持要我出手救那名獵戶,日後,獵戶的父親也不會願意陪著我翻山越嶺地找人……」
莫浪平一想到當時情景,忍不住又是一陣輕顫。
石影傾身攬住他的身子,輕撫著他的後背,讓他知道一切都已過去,如今她正平安地坐在他懷裏哪。
「總之,你若真信了善有善報一事,便該更盡心去醫治他人才是。畢竟,一個人要時時心存正念助人,並非易事。可你是大夫,你每日都能做這事哪。」石影低聲地說道,只盼得他日後會漸漸因為助人一事而感到開心。
「娘子教訓得極是。」莫浪平將臉頰偎入她手掌裏,貪戀著她不柔軟卻總讓他安心的肌膚。
「不許說話了,給我好好養病。」石影用手覆住他的眼睛,要他閉眼休息。
莫浪平當然不依,仍然睜大雙眼,瞬也不瞬地凝望著她。
「我以為你會叫我快些開始看病。」他說。
「你的身子重於一切。」她瞥他一眼,低聲說道。
「所以,你不走了?」他期待地問道。
「但看你接下來如何表現。」才不這麼快讓他安心呢!
「那咱們何時成親?」莫浪平著急地坐起身,覆在身上的被褥於是滑下泰半。
「但看你接下來如何表現……」
石影說了同樣一句話,俯身向前,想替他蓋好被褥。
莫浪平乘機攬住她的頸子,吻住了他朝思暮想的粉唇。依她所言,好好地表現了起來。
只要有她在身邊,就算要他救盡天下人,他亦是無怨無悔。都為她,只為她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