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在義大利到希臘的船上,他們幾人與其說是四人遊,還不如說是何暖陽和關淩給何暖月的採購嫁妝之旅。
何暖陽為了家姐,打算用嫁妝砸死她嫁的再一個豪門,從而為之不遺餘力,關淩見他如此上心也難免添柴遞火,以作為乾弟弟的身份,郵輪每到一個地方,他就幫著何暖陽搜刮當地最具特色的東西航空郵寄回去,等東西沿路買到希臘時,短短時間內在國內都已經收到兩批東西的何暖月打電話來哭笑不得,問他們購物是否愉快。
兩人頭一次這麼親自集中買東西,早已買到頭昏,只是何暖陽在他姐面前要死面子習慣了,硬撐著說沒有。
關淩在旁要死不活地緊跟著說沒有。
而他們旁邊的李慶與商應容,兩個人老神在在地曬著太陽看著手中的電腦,決定多掙點錢好供人揮霍。
沿路只有在船上四個人才是一起的,原先的計畫永沒有變化快,他們只要大船靠港口停下,商應容和李慶只有給何暖陽和關淩提東西的份,另外聯絡快遞公司過來包裝東西,打包送走。
李慶當何暖陽的男傭早當習慣,商總是頭一次,難免新奇有趣,跟在關淩屁股後面看著關淩跟人討價還價,關淩那殺價的本事比他在生意場上跟人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本事一點也毫不遜色,砍起價來狡猾又誠懇,老闆送他走後還要追著他屁股送點小玩意,只因他從頭到尾都笑得好看,禮貌又溫和。
何暖陽本也是個會殺價的,但及不上關淩的狡猾,到最後,乾脆拉了關淩一塊上陣,兩人殺價殺得天昏地暗,背後兩個豪門出身的男人皆是目瞪口呆,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幾十美元能買上一堆看起來還不錯的東西,然後商量著帶回去糊弄那些有錢朋友。
用何暖陽的話說就是,前幾個月那個錢總啊,在埃及買的那塊廢鐵還沒咱們一塊錢買的這塊有檔次,回去說是幾百萬買的都有人信。
關淩心有戚戚然,點頭。
李慶當時瞄了好幾眼他們手上那塊刻著不知道哪種語言的鐵塊,回過頭跟商應容說:「你信嗎?」
商應容看看鐵塊,再看看關淩,誠實地跟李慶說:「要是關淩說的,怕是會有人信。」
「你呢?」
商應容沉默,頓了兩秒,微微歎氣,「怕是會信。」
關淩在旁聽了哈哈大笑,因著他出手只有好東西,久而久之,他這嘴一張,說多少別人就信多少,有些人已經是盲目信從他了。
人是群體性動物,一人多就容易產生盲從性,像很多人總是盲目信任強權一樣,一般人也很信任那種已經成型了的目標性人物,其實這也沒什麼不好,但容易被人操縱。
像關淩要是去糊弄人,只要次數不太多,一糊弄一個准。
只是關淩好像從沒做過,除了工作必要應付的人,他從不多應酬,他在容廣的手一直伸得不長,而且還在避免伸得太長。
他有意識地掙錢,但從不超過他的範圍。
商應容當時看著關淩時發了下愣,看似沒有底限的人,其實他的底限一直在那,只是讓人察覺不到。
有所克制的人,並且一直在克制,避免所有人和環境的影響,這人得有多強韌的神經?
人的本性是很難改變的,商應容不是話多的人,也並不會總是跟關淩把話全打開一次次談話,他低聲軟語偶爾有一次兩次就是極限,多了那就不是商應容了。
而關淩也並不是個需要他多說什麼的人,一路商應容看得很清楚,關淩在哪都能如魚得水,哪怕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他也是本事在幾分鐘裡,讓停下來跟他交談的婦女把手中的可愛孩子交給他抱。
他有溫暖的笑容,彬彬有禮,時而節儉,經常大方,很多人容易與他有親近感。
他以為關淩喜歡跟人保持距離,但那也只是相對的,面對陌生人,關淩毫不吝嗇他最真誠的笑容和最擁有誠意的擁抱。
在接近希臘的那天,在一個小港口,關淩帶著何暖陽還幫著一個國內來的中年男人把他帶來的十來樣景德鎮瓷器喲喝著在一個小時裡賣了,剩下的一個小時,他們背著這中年男人只有一條腿的女兒踏著黃昏在這個靠著海邊的小城鎮玩了一圈。
當晚在船上的甲板上,關淩跟他們說起他小時候打工的事,他在家鄉有幾年在寒假放假的那幾天會在公園面前擺地攤賣些小玩具,公園門口的大爺經常幫他賣,有一次他發燒了,還是這個大爺背他回去的。
說著的時候關淩是笑著說的,說完他就住了嘴,商應容從沒聽他這麼說過他的從前,關於關淩的調查裡,有他打工這一事,但卻沒有這些細節,所以他問了一句:「後來呢?」
關淩沒有說話,倒是何暖陽淡淡地說:「後來那大爺在公園門口被車撞了,他子女不給錢治,再後來找到了車主,這家人拿著大爺的屍體堵上門,給賠了幾萬塊。」
說完後,他靠近關淩,在他頭髮上摸了摸,轉過頭對商應容淡淡說:「是關淩陪著他咽了最後一口氣的,關淩籌了一陣錢籌了幾百塊,剛交上去沒多久,人就死了。」
說著他頓了頓,看了眼還笑著的關淩,他扯了扯他的嘴角,回過頭又對商應容說:「當時他媽在國外,打電話找不到人,他打了電話給關益滬,想借幾百塊,等他媽回來還,但被關益滬罵了一頓,那時候,差不多就是你覺得跟他兩清了的時候吧?」
最後一句,何暖陽是向著關淩說的。
關淩笑著點頭,當時他父親在電話裡說他是婊子養的不關他的事,放下電話後,關淩也就差不多不把他當爹了。
「關淩高中的時候還是很辛苦的,要擺地攤嘛,好起來大概是大學的時候吧,那時候真能掙錢了……」何暖陽笑,又揉了揉關淩的頭,「還挺會掙的,掙得不少,很快就升級成小財主了是吧?」
關淩的頭髮全被他揉亂,也不生氣,點頭自我誇獎道:「那可不是,一直都挺會掙的。」
「所以擺地攤才是你最初的老本行啊,難怪下午發揮得這麼出色……」何暖陽再次誇獎關總。
關淩笑,踢了老拿這個說事的何暖陽一腳,笑駡道:「擺地攤怎麼了?有得是擺地攤成就大業的……」
何暖陽大笑躲過,隨後又靠回了關淩身邊,轉頭笑看著關淩的眼裡溫情脈脈。
他們不是情人,但彼此關照了這麼多年,知道對方生命裡最痛也最難忍的往事,如今還能彼此相伴,比起相愛相依的愛人,其實這也是天大的幸運。
商應容在一旁看著他們笑鬧,他知道何暖陽跟他提起關淩父親的意思。
外面有些說法,說關淩是個真狠毒的人,就算是親生父親和親弟弟親妹妹都下得了狠手,言談間覺得他母親和妹妹可憐,必須忍受這樣的關淩。
商應容曾看過他母親和妹妹花銷的帳本,而自那一次後,每半年,陳曉遙都會把帳本送過來給他看一次。
他知道,是關淩讓陳曉遙送過來的,他在公事公辦。
面對他看似不信任的舉動,關淩採取的是公事公辦的態度,事後對此一個字句的看法都沒有。
商應容回想一遍,再理清一遍,多少也知道了,不信任的根源出現在他這。
他從骨子裡,就沒有真正信任關淩,哪怕他承認了關淩的價值了,也還是沒讓他成為自己的寶貝。
所以難怪關淩看著他的眼睛裡總是充滿嘲諷,面對他認輸的話總是覺得好笑又無奈。
他根本就是不信任自己,因為他有時候在某些方面也沒真的信任過他,有些潛意識地還停留在當初那個總覺得關淩不甚重要的時間裡。
從本質上,他離關淩太遠,所以關淩無奈的怕是他說他愛他了,卻從沒做過一樁真正愛他的事吧?
那天晚上,商應容抱著關淩一夜都沒合眼,關淩半夜醒來見他沒睡,問了他一句「怎麼了」。
商應容搖了搖頭,問關淩:「是不是我不攥著你,你就走了?」
關淩當時帶著睡意含糊地笑了笑,含糊地說了句「哪可能不走」就又睡了過去。
他白天太累,半夜時分不甚清醒,尚在昏迷中。
剩下商應容回想這些年的事,想到最後,頭腦一片清醒,一點睡意也無。
他和關淩之間,似乎他做得最正確,也最錯誤的一件事就是再次把關淩拖了回來,用盡辦法讓他一步也離開不得。
論起手段,他對關淩所做的,比關淩所做過的都要殘忍得多。
也難怪,當關淩知道他對陳溪米的安排後,他笑得那麼荒謬。
他在關淩身上用盡了所以最狠決的手段而從不自知,卻把得體的仁慈用在了別人身上,難怪,關淩從不信任他。
關淩在希臘訂的是一套小島上的度假房,主人家離他們住得不遠,可以每天去他們家享受熱情的招待和美好的食物,其它時間他們可以出海,曬太陽,或者去比較熱鬧的島嶼跟當地人一起享受當地生活。
而商應容此時對晚上睡得很沉,輕易不醒,白天則精力無限的關淩有些移不開眼睛了,他像是真正才認識了關淩一樣,關淩眼光的每一次流動,他每次的哈哈大笑,他淺笑在一旁看著人群的安靜從容姿態,這些讓他以為覺得熟悉的一舉一動卻在他眼前無比生動起來了,他目不暇接地注視著這樣的關淩,分外覺得他像柔和的光芒一樣耀眼,且迷人。
有好幾次都看呆,回過神來,看著熟悉,但又讓他陌生的人,覺得胸口的悸動是前所未有的強烈。
他像是從一片揮不開的霧茫茫中走了很漫長的路,終於走到了關淩的身邊,看清了關淩真正的樣子。
而現在,他也可以待在關淩的身邊,靜靜地看他很久很久,知道他微笑時底下的真正溫柔,知道他撇嘴時嘴角隱含的不快,知道他挑眉間的譏俏,更知道他現在是真的打算再信任他一次了,因為他現在能在懷裡睡得那麼安詳,甚至在清醒時容忍他的吻落在他的心口。
旅行真的是刺激兩人關係最好的良藥,他們真的變得親密起來,關淩其實已經會跟他開玩笑,唆使他去買飲料,就像何暖陽唆使李慶跑腿一樣。
商應容有些發傻,頭一次覺得他可以如此地喜歡關淩,這種感覺讓他每天都有些想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然後看到關淩的臉,親吻著他的眼瞼,看著他緩緩睜開眼睛。
「怎麼又傻了?」何暖陽把一杯薄荷酒給了剛打完沙攤排球,身上全是沙子的關淩,朝那邊沙攤椅上發呆看著關淩的商應容的方向揚了揚頭。
「估計是覺得我對他不錯,受寵若驚中……」關淩理智地判斷地完,接而又大笑出聲,手搭上何暖陽的肩擠眉弄眼輕鬆道:「其實我們商總啊,說穿了,高高在上習慣了,現在想配合我的腳步就傻了,你能想像他跟我去擺地攤嗎?能跟我一樣跟著群小孩兒打球嗎?他發現這些我都能,就傻了,以為我總算成為個上流人物像模像樣了,哪想,一轉過頭,其實本質上還是那個小城市來的土鼈啊,不傻眼才怪。」
何暖陽好笑地用手肘頂了頂他的小腹,「你就擠兌他吧,不就想說,他知道你個屁,還不是因為你愛他你才受得了他……」
關淩哈哈大笑,拍拍何暖陽的背,很真心地跟老友建議,「不用這麼瞭解我。」
「我說,商總應該還是不知道,你其實很多時候把他當白癡吧?」
「他不是白癡是什麼?」關淩奇怪地道,說完,想及自己,又笑了,說:「什麼鍋配什麼蓋,他是個白癡,我又願意為他犯賤,再加上其它都配合著的因素,所以這麼多年才硬配在一起沒真正散夥,你看別人,早已經過盡千帆一百遍了。」
何暖陽翻白眼,「姜虎不比他差多少,你要是跟他,也能長久。」
關淩搖頭,老實地說,「不能,姜虎那裡更難,他跟家裡關係親密,我要是跟他在一起,我需要忍受的必不會少,如果僅僅是為了和一個人在一起不分手而去忍受他身邊的一切,我的痛苦也不會少,需要解決的事情也會很多。」
何暖陽想想姜虎家的背景也默然,那是一個政治世家,醜聞從來都見不得光,只有被掩埋的份,關淩就算和姜虎在一起,一輩子也只能活在地下。
如果關淩非常愛姜虎,愛他若命,他可能還會試著去承受,但他與姜虎從一開始就已沒有這種可能性,所以這個如果是不成立的,他們確實是不適合真正在一起,在一起早晚也會出問題。
畢竟生活不是兒戲,就算是極其相愛的愛人都會因為環境而恩愛耗盡,何況只是有著好感的兩個人,早晚會把那點吸引力在鎖碎的生活中磨光的。
「那范以綿呢?」何暖陽還是覺得范以綿不錯。
「他?」關淩失笑,「他啊……」
他玩味地笑了一下,過了幾秒才說:「他和我很相似,但有一點卻是完全不同的……」
「什麼不同?」
「他的野心太大,還沒到學會適可而止的地步,他這幾年爬得太快了,不知道有些事不是單純人為就能掌控的……」關淩說到這有些感歎,「升得太快的東西,無論是權力還是金錢,不適可而止到時總會出問題的……」
說到這,他頓了頓,對何暖陽接著說,「看,這就是我跟他最大的區別,我在他那個年紀的時候知道有些事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去碰的,他不同,他比我意氣風發多了,也有勇氣去要得更多,從現在來說,他這種態度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都是需要時間,到了時候才能見得了真章的事。」
「但他要是有了你,就會有個人幫著他防止跌落……」何暖陽很客觀地評價。
「嗯,所以說,他太聰明了……」關淩狡黠地笑,「他喜歡我可能是真,不過,同時也是在放長線釣大魚,唐浩濤要是知道他打我的主意,恐怕得回來把他撕了吃了。」
唐浩濤在暗處用盡手段幫著商應容把他約束在容廣裡,讓他幫著容廣保駕護航,可沒那麼容易放他離開。
何暖陽聽了先是沉默,過後感歎:「你們這些人啊,連感情都讓你們玩得像間諜遊戲,真真假假的看得人頭疼啊。」
關淩笑了一下,又頓了一會,也感歎般地歎了口氣說:「所以商總的感情在這些人裡,相對我來說,有時也顯得尤為可愛,不愛就是不愛,討好就專心致志地討好,哪怕不得要法,他也沒個二心,有些方面蠢是蠢了點,殘忍也確實是殘忍了點,但人哪有完人,光是專心這項,見過這麼多人,沒哪個及得上他。」
「你就是不想擺脫就是。」這時李慶從海裡出來了,何暖陽打算去拿毛巾迎接他,匆匆扔下一句就走了。
關淩搖頭笑,朝這時還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的商應容笑著走去。
其實也不是不想擺脫,而是既然走不了,又無法把心乾脆扔了不讓它為這個人心悸,所以乾脆再束手就擒。
反正,現在也不是以前,就算失手,他也能繼續好好地活下去,時間讓他們不斷廝纏,也讓他從中知道有些事,是必須去學會釋懷的。
得到與失去,都如是,都要真正釋懷,人生才不會再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