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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第90章
  第90章

  沈嶠是個不善於說謊的人,所以他在「是」與「不是」這個答案面前遲疑了片刻,方才搖搖頭。

  可就是這片刻,已足夠讓晏無師看出真實的答案。

  他道:「沈道長,本座有一事不解,還請賜教。」

  「……請講。」沈嶠從未聽過他用如此正經嚴肅的的語氣說話,一時還差點被唬住了。

  晏無師:「佛門有出家人不打誑語之說,道門可有類似的教誨?」

  沈嶠不知其意,還認真想了想:「並沒有像佛門那樣嚴厲約束,但無論儒釋道哪一門,又或尋常人,不打誑語都該是有德之人的德行。」

  晏無師奇道:「那你為何明明是在擔心本座,卻還要搖頭否認,這豈不違逆了你的信條?沈道長,你入世日久,可越來越學了一身奸狡滑頭了啊,再這樣下去,怕不連坑蒙拐騙都要上手了?」

  他將沈嶠耍弄一番,見對方閉口不言,知道是被逗得炸毛了,這才心滿意足說起正事:「周朝之中,獨宇文憲最能繼承宇文邕的衣缽,若有他來當皇帝,周朝必然還能再興盛二十載,只可惜宇文邕一葉障目,不聽勸告,非要將皇位傳給兒子,以致有今日之局。」

  沈嶠:「父傳子,子傳孫,有子嗣的人難免會陷入個中迴圈,縱觀史書,那些有兒子的帝王,縱是兄弟再賢良,只怕也不會考慮。」

  晏無師哂道:「我本以為宇文邕會是例外,如今看來倒也是高估了他。他既然不肯傳位給宇文憲,宇文憲又不肯謀朝篡位,有今日下場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宇文氏一族也將止步於此,宇文贇之後,周朝必然盛極而衰。」

  沈嶠點點頭:「這樣說來,你必早已料到今日局面,提前作好準備了,難怪我前往京城邊宅時,那裏早已人去樓空。」

  他沒有介懷晏無師對自己留了一手,反是為沒有造成更大的傷亡而慶倖。

  晏無師:「因為邊沿梅奉我之命,早已提前撤退,如今留給宇文贇和雪庭的,都是一些被捨棄的產業,不足一提。你們能夠安然離京,一路不受騷擾,便是他聯繫朝中故舊,暗中相助的緣故。」

  宇文贇一意要滅宇文憲滿門,宇文誦則是漏網之魚,所以沈嶠帶著他離京的這段路程最為危險,等到距離長安越遠,反倒就越安全,因為那時候宇文贇覺得他們已經魚入大海,很難再追回來了。

  沈嶠並不愚鈍,沉吟片刻便已聽出晏無師的弦外之音:「你不看好宇文氏,便是已經物色好新的江山之主了?」

  晏無師笑道:「你怎麼不猜是本座自己想坐那個位置?」

  沈嶠搖搖頭:「你不會。」

  他說得這樣篤定,連晏無師也禁不住起了探究的興致:「為何不會?」

  沈嶠心說你雖然喜怒不定,狂妄張揚,但若有心想當皇帝,早該合併魔門三宗的勢力往北周滲透,再趁機竊取皇權了,何至於玩著玩著就玩脫了,到頭來還被雪庭他們合力圍剿?分明是做事只憑喜好,連皇位都不放在眼裏。

  不過這話若說出來,只怕又要被對方百般取笑,沈嶠隨口漫應:「你猜?」

  晏無師:「……」

  難得也有能令對方吃癟,啞口無言的時候,沈嶠不僅面露笑意,甚為暢快。

  笑容無聲無息,晏無師看在眼裏,嘴角笑容慢慢消失。

  這人心腸委實太軟,又總是記恩不記仇,若一開始在半步峰下發現他的不是自己,而是桑景行段文鴦之流,此人又會如何?他忽然浮起如是念頭。

  晏無師不信人性良善,抱著玩弄人心的目的,從前不斷試探,也不過是為了將沈嶠性情裏最陰暗的一面挖掘出來,誰知兜兜轉轉,哪怕是武功盡廢,瀕臨絕境,回到原點,對方卻依舊從未變過,好像就算再往沈嶠身上強加多少難關,也不會將他壓垮。

  不,還是有些變化的。

  起碼他變得更加知進退,對局勢人心的掌握也更加嫺熟。

  又或者說,過往種種困境,對於沈嶠而言,不過是如同磋磨的刀具,反而將原本掩蓋在美玉外面的石頭悉數削去,令美玉綻放光芒,越發瑩潤晶瑩,而這塊「美玉」,其實就是沈嶠的道心。

  千錘百煉,道心如初。

  沈嶠見對方停住腳步,若有所思望住自己,不由莫名:「怎麼?」

  「無事。」晏無師道,「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個問題。」

  沈嶠:「嗯?」

  晏無師笑而不語。

  先前他厭惡「謝陵」的影響,覺得那並非自己真實本意,幾番想將那份異樣感覺強壓下去,又認為只要修補了魔心破綻,這份感覺也會隨之消失,卻沒想到所有一切都隨著對方的笑容而復蘇。

  他不願承認自己不將天下人放在眼裏,卻終有一日會將一個名字放在心上。

  人心險惡重重,有背信棄義,有忘恩負義,也有拋棄妻子,為了榮華富貴不擇手段,晏無師看過許多,也不以為意,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自私涼薄的人,天下事只分他看得上眼和看不上眼,沒有可做也不可做之分。

  然而晏無師不得不承認,只有一個沈嶠,自己無法改變他。

  天下雖大,也只有這麼一個沈嶠。

  晏無師:「本座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你要不要聽?」

  沈嶠:「不。」

  晏無師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從前有個人,他從一堆金銀珠寶裏發現一塊石頭。」

  沈嶠抽了抽嘴角,他方才好像已經說過不想聽了罷?

  晏無師:「但他很難相信那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覺得能跟滿屋金銀堆疊在一起的一定也是寶貝,所以總是帶在身上,還找了許多人來鑒定打磨,但毫無例外,每個人都對他說,這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毫無出奇之處,你猜最後怎麼著?」

  「?」沈嶠一臉茫然外加莫名其妙。

  晏無師:「最後,他終於相信這的確一塊毫不值錢的石頭,但在此人眼裏,跟那滿屋子的金銀財寶相比,即使它只是一塊石頭,也是一塊萬中無一的石頭。」

  沈嶠:「……」

  這故事怎麼聽著那麼奇怪,果然很難從一個不太正常的人口中聽見一個正常的故事。

  他忍不住道:「千金難買心頭好,有些人不吝錢財,只為了找到旁人眼中不值一提的物件,依我看,此人打從一開始就喜歡那塊石頭勝於其他金銀珠寶罷,只是他囿於固有成見,不肯承認這一點而已。」

  晏無師笑了起來:「不錯,你說得有理,千金難買心頭好。」

  最後一句話說得意味深長。

  沈嶠:「不過晏宗主為何忽然說起故事,這與宇文氏又有何關聯?」

  晏無師:「沒有關聯啊,本座閑著沒事逗你玩而已。」

  沈嶠:「……」

  他實在有些後悔,方才就該讓對方自言自語的,為何要好心去接話。

  說話的工夫足夠兩人從黃家走到客棧,三更半夜,客棧正門自然沒開,沈嶠循著原先的窗戶回到屋子,見宇文誦果然還在甜夢之中,方才放下心。

  晏無師跟在後面,瞧見床榻上的宇文誦,卻輕輕咦了一聲:「先前未見此子,這般一看,倒是根骨上佳的習武之才。」

  他眼光之高自不必提,能得這位說一聲「根骨上佳」,那已經是很不得了的讚譽了。

  沈嶠笑道:「不錯,他是個好苗子,若能專心武道,日後成就定然不差。」

  晏無師點了宇文誦的睡穴,讓對方陷入更深沉的夢鄉,不致被兩人的說話聲吵醒。

  「雲拂衣與黃家暗中交往這件事,你知道便可,無須多管。」

  沈嶠蹙眉:「黃家與突厥人往來,如此一來,六合幫也與突厥人扯上聯繫,不過既然那一次竇燕山肯與段文鴦聯手對付你,想必彼此早有往來了?」

  晏無師:「這不是一撥的,六合幫掌握天下大半水陸消息,押鏢行船,而南方多水道,所以一直以來,六合幫與陳朝的關係相對密切,除了聯手對付我這等關乎共同利益的事情之外,竇燕山是不肯與突厥人多合作的。」

  沈嶠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雲拂衣跟竇燕山不和?」

  晏無師嗯了一聲:「自從雲拂衣在出雲寺將《朱陽策》殘卷丟失我手之後,竇燕山一直對她有所不滿,雲拂衣有所察覺,更不樂意被架空,兩人在六合幫內更沒少鬥法,雲拂衣畢竟是副手,願意跟她走的人不多,她自然要拉外援。」

  沈嶠:「所以她找到黃家,想讓黃家幫自己□□,而她必然也通過黃家向突厥人那邊許諾合作讓利云云。」

  晏無師:「不錯,我與竇燕山也有仇,正可坐山觀虎鬥,先讓雲拂衣如願,她想當幫主,即便有突厥人暗中助力,必也要剷除幫中那些忠於竇燕山的人,等她坐上幫主之位,六合幫難免會一時出現青黃不接,人才不繼的局面,到那時我再出手推一把,相信多的是人願意擁上前將六合幫的勢力瓜分殆盡,不費一兵一卒就令對方土崩瓦解,這不是很好麼?」

  沈嶠:「但突厥人也可以選擇事成之後,踢掉雲拂衣,將六合幫歷年來積攢的財富據為己有。」

  晏無師:「不錯,到時候就要看各自的手段了。」

  沈嶠有點無奈:「既然廣陵散也知道你並沒有失憶,你白天又為何要當著他的面做戲?」

  晏無師慢條斯理道:「其一,本座不想讓廣陵散知道你我關係過於密切,這是為你的安全著想,你本該感謝本座才是。」

  沈嶠心道你我有什麼密切關係可言,但他仍配合道:「多謝晏宗主關愛,其二呢?」

  晏無師:「其二,當然是為了看你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失魂落魄的模樣啊,不是挺有趣的麼?」

  沈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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