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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上)(渭城曲之二)》第6章
第五章

 他慕容略這輩子,從不知何謂認輸。

 一回敗下陣來,賭著一口氣,發誓定要有一回,教她無法再一眼認出,將她說過一的話狠狠砸回她臉上。

 這世上,沒有取代不了的人、動不了的感情,端看他要不要!

 她愛那人溫潤沉靜的氣質,多少夜里,他一遍又一遍練著字帖,定要將字跡仿得分毫不差,窗下持卷細讀他讀過的每本書冊,將書齋里里外外摸個通透。

 原本毫無興趣的生意事,他學習、了解,分板那個人作下每一個決定時的思緒運轉。

 對此,慕容韜倒也樂觀其成。他本就有意讓弟弟一同掌理家業,若雁回能讓他重新審視自己,改變人生態度,成就一個全新的慕容略,未嘗不是好事。

 他想學,當兄長的沒有不教的道理,毫無保留地傾囊相授,可台面上無人知曉此事——他們都知道,平日本就忌憚萬分、多有微詞的長老們,此舉會引發多大的波瀾。

 慕容韜心里頭原是盤算著,總要讓他先做出點什麼,一來證明他身上是流著慕容家出色的經商才能,才有立場說話;二來,他們暗著來,屆時多半木已成舟,多說無益了。

 直到後來,慕容略再去回想那時的一切,仍會笑自己傻。為何那時,會執著咬定只為一口氣?

 就為那一口氣,拼了命把一切做到無懈可擊,證明自己沒有不如兄長,慕容韜能的,他也能。

 一口氣的代價,是寫滿千萬張字帖、磨穿一只又一只墨硯,千百個不眠的夜,只為讀懂一本一本繁復賬冊,不只要懂,還要比誰都快,快到追上慕容韜自小磨練出來的能耐,學盡那一切她所喜愛的特質。

 一回又一回地測試,直到他能準確說出與慕容韜相去不遠的處置辦法,終于看見主考官欣慰的笑。

 「你真的很在乎雁回。」那樣的成果連他都意外,果然心里頭有了人,真會讓人卯足全勁。

 那年夏末秋初,慕容略染了場風寒,成日昏昏沉沉、發著高熱,為人兄長的成日掛心,時時探視。

 「听說你又整日未進食了?」

 「吃不下。」臉埋進枕間,懶懶地不想搭理人。

 「喝碗人參雞湯祛祛寒氣可好?」

 一點動靜也無。

 于是兄長又補上一句。「是雁回熬的,不喝嗎?」

 「……」哼了哼,總算稍稍露臉,很大爺地張口等人服侍。

 他不是稀罕,只不過不屑一顧,精明如大哥會起疑。

 後來,他病勢好轉,倒換成大哥病倒了。

 床榻上換了個昏昏倦倦的病人,本人倒看得開,笑著回床邊那成日皺著眉頭看他的人道︰「無妨,听說過了病,就好得快。」

 對,他現在是生龍活虎了,卻換他——

 「你是笨蛋嗎?」什麼把病過給他人就會好,這種毫無根據的說法也信。

 「你要真想為我做什麼,就代我去一趟咸陽,讓我看看你會了多少。」也該是時候,驗收驗收成果了。

 慕容略也知,他在試,試自己是否有獨當一面的能力。

 「好。」反正也沒得選擇,明日便要啟程,偏生今早病倒,除了李代桃僵還能如何?

 「雁回依例會隨行。我要你一句承諾,不會藉我的名義對她胡來,真要人家,就等大紅花轎將她迎進門,我不會讓雁回委屈,听懂了嗎?」

 「我是那種人嗎?」

 是,他就是,真胡鬧起來,沒什麼不敢的。而雁回那傻女孩向來是唯主是從,不怕她心里頭再不願也會依從。

 那是每回,他頂著慕容韜的身份,代他處理商務,咸陽往返七日,無人察覺有異。

 原來,當慕容韜也沒有那麼難。

 待在咸陽的最後一日,該辦的事也都辦妥,正那日是七月初七,街市熱門如晝,他一個念起,邀了莫雁回便去逛逛當地街市,湊個興頭。

 「人多,家主當心。」愈是人潮密集之地,她愈是繃緊心弦,留意照看他安危,可他開了口,寧可自己多擔待些,也不去壞他難得的興致。

 他回眸瞧她一眼,袖口一卷,便往她掌下探去。「那就跟妥,別走散了。」

 她怔了怔。他從不曾主動做出這般幾近親密之舉,雖是守禮地隔了袖口合握,透過軟綢布料,仍能感受掌熨來的微溫。

 「發什麼愣?」見她仍瞧著兩人纏握的掌,移不開視線,暗自哼了哼。

 不過拉個手罷了,也值得她這般失態?有人又親又抱,都還不見她挑個眉頭呢!

 那一日,他們由街頭逛到街尾,遇上稀奇有趣的小游戲也會玩上一玩。

 他玩了套圈圈,可怎麼套也套不中,她看不過去,接手試了試,抓住準頭套著一只瓷偶人。

 他瞧著,放在掌心愛不釋手地把玩。

 後來行經以文會友的小攤子,一副對子上聯高掛,無人能對,他順手提筆對下,換來一只珠釵。

 沿路來到了河畔邊,當地未出閣的閨女依著習俗在河畔邊放蓮花水燈,祈求好姻緣。

 「不去為自己求個良緣佳婿?」

 她望著他,搖了搖頭。能一生跟隨在他身邊,便是她最好的歸宿。

 他豈會不知她心思,轉而向小販買了燈。「你不討,我來替你討。」

 其實,不必的……

 可他認真得緊,借了筆墨,一字一句寫得專注。「要疼你、寵你、凡事依你,還得有好家世、好相貌才匹配得上咱們家雁回,最重要的是——必得真心待你,一生一世傾情不移。」

 「這世上,有這種人嗎?」

 「會有的。你等不到,我負責找來給你。」將寫滿嚴苛條件的紙片放入內,放入川流之中,兩人便這麼席地坐在河畔邊,看著水燈在河中載浮載沉。

 燈漂得愈遠,心願愈能實現。

 「你也別死心眼,若有合適姻緣,自己要懂得把握,莫教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白白自手中失去了。」

 他……這話何意?莫非是察覺了什麼,拐著彎在暗示她?

 瞧他面容平靜如昔,嘴角噙笑,神態一如往常,手中把玩著她方才套著的小瓷偶,那男偶神態帶笑,模樣討喜,教他愛不釋手。「送我可好?」

 「好。」本能一答,換來他長指一彈螓首。

 「我有說送什麼嗎?胡亂答話,被賣了都不知。」

 「什麼都可以。」他要,她什麼都給得起。

 他一眼瞥來,似笑非笑。「若要你,難道也好?」

 「……」她呼吸一窒,卻見他低低揚笑。

 「嚇你的。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胡亂應人。喏,禮尚往來。」方才得到的那只珠釵,他揚手順熱往她發間簪去,略往後仰,專注打量細瞧。「嗯,好看。」

 是釵,還是……溫潤的嗓、專注的眸,瞧得她心慌意亂,芙頰泛熱。

 他淺笑退開,目光轉移回河面。「瞧,你那只蓮花水燈漂得好遠、好穩呢,足見連上天都有意許你個美滿良緣。」

 那一夜,她瞧著他唇畔笑意,頭一回覺得,自己離他好近好近,頭一回,感受到怦然跳動的心,如此難以自抑,強烈得……深恐他都要听見了。

 更是頭一回,如此真世感受到心房的悸動。這些年來,他一直是心頭最聖潔的仰望,滿心敬慕著,卻也比誰都明白,那只是她單方面的念想。

 然而這一刻的他,彷佛只是以單純的男人之心待她,沒有多余的禮數分際,如此貼近心房,以著極幽微的頻率,感受他響應的互動。

 他送釵簪發的溫柔、為她祈求良緣的專注與認真,以及回程途中,沒再隔著袖,大掌密密實實圈攏住她的堅定力道……成了往後許多年間,她夢中一再重溫,最美、最珍貴的一段。

 早早落入心間的情苗,在這一夜扎了根。

 某人不對勁。

 今兒一早起來還好好的,讓他蹭了一刻鐘又親兩口才放她下床,那——現下這是怎麼回事?

 「雁回,我渴了。」

 佳人一抬眸,倒了水恭恭敬敬奉上,又轉身去忙。

 「雁回,來研墨。」他大爺決定閑來無事練練字陶冶性情。

 她手執墨條,安靜研著墨,墨黑,她的心更是黑稠得化不開。

 紙卷寫未過半,他嘆氣,擱下白毫筆。「你這樣,我心思怎麼平靜得起來?」寫上千百卷都是白搭。

 一語,听得她鼻頭忽酸。「我沒事。」

 還沒事!他索性張臂,將她攬坐腿上,困在懷中。「心都揪成一團了,還能沒事?」

 「你……」怎知?

 她自認情緒並不外顯,平日也不多話,就像以前某人常形容的,一張終年化不開的冰顏,他為何能如此懂她?

 「你難道不知——」他指指心口。「你一難受,我這兒也要疼了。」

 值了吧?有他這般相待,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了。

 「說吧,怎麼回事?」

 這事他早晚也要知道,于是便道︰「今早……長老們送來芳名冊,要您親自挑選,早日成家。」

 他就知道!又是這群吃飽閑著、專給他惹麻煩的老家伙!

 「走!」他神色一凜,拉了她便往外頭去。

 「家主,您別——」

 「閉嘴!」

 那一日,他沉著臉,命莫雁回召集宗族里每一位長者,昂首立于廳前,所言每一字句,擲地有聲。

 「在座每一位都是我的長輩,您們要我成親,男大當婚,又身系傳承大任,我本就無立場推卻,可這名單——不勞費心了,我心底已有共偕白首的人選。若連家主婚事都要搬上族規,我查了又查,還真找不到一條規範明定,真要深論——有的就那麼一條,娶妻娶賢,必得是能夫唱婦隨,有能力輔佐家業之人。

 「我斟酌再三,長老們一向最遵循族規,那麼除去莫雁回,我還想不出那麼出色的女子,擁有經商長才,還能知我心、解我意,畢竟,要與其共度一生的人是我,總不好相看兩相厭,是不?」

 這番決定惹來的爭議,不消說自是撲天蓋地,難以招架。心知這是一場硬仗,不願她留在這里生受屈辱,便道︰「雁回,你去外頭守著。」

 他從過午直談到日落,她站在廳外,雙腿站得僵直,有幾回,口氣說重了,廳外都能听聞幾句他沉沉怒意——

 「沒娘家沒靠山又怎地?慕容家家僕又怎地?花萬兩銀買回的就不是人嗎?我們什麼關系府里上下有誰不知?你們要她將來嫁誰去?若擔不起她一生,我不會動她。」

 其實……他不必如此的。即便今日他娶不了她,她也不會有怨,他何苦讓自己身陷戰局,硬要為她打這場硬仗,那麼累、那麼堅持——

 「今生我非莫雁回不娶!你們若要嫌這當家主母上不了台面,要連我這家主之位一道廢去,我也絕無二話。」

 不確定最後誰妥協了誰,他走出廳口時,神情疲憊,一臉倦容。

 「還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他揉揉倦郁眉心,展開一抹清朗笑意,那是她一生見過,最好看、最動人的笑——

 「為自己備襲嫁衣吧,咱們要成親了。」

 「你其實不必——」她聲音一哽,有了想哭的欲望。

 「胡說,當然要。」他的人,不自己護著,誰來護?

 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為她出頭、為她據理力爭,為她心痛憤怒、守住應有的名分與尊重,為她、為她——不顧一切。

 那全心珍視的心意,她一生都會放在心底。

 受下他的心意,緩緩揚起唇角,還他一記真心的微笑——

 「我會努力,當個好妻子。」

 「嗯。」他傾唇,收容了那抹屬于他、初綻的美麗風華。

 是不是,極致的幸福與極端的絕望,有時只在一線之間?

 夜半驚醒,冷汗涔涔。

 「怎麼了?」身畔的莫雁回旋即醒轉,關切垂詢。

 「我——作了惡夢。」

 「什麼樣的夢?」讓他嚇得一身冷汗,面色蒼白。

 「我夢見——你一刀捅進我心口。」他捂著右心房,彷佛還能感受到當時那椎心刺骨的痛,並非來自身體,而是怎麼也無法置信,她竟下得了手。

 「怎麼可能?」她愕然失笑。護他尚且不及,怎會傷他?

 不會吧?若有朝一日,她得知、得知——他做的那一切,當真不會嗎?

 張手牢牢擁緊了她,閉上雙眼,千思萬緒狠狠壓回心底深處,不願再想。

 近來,府里上下已緊鑼密鼓地置辦婚事,紅燭囍字、大紅燈籠,處處洋溢著喜慶味。喜被鴛鴦枕,她堅持要自己繡,可這些年來隨他東奔西跑,做生意手腕是一把罩,卻疏于針黹女紅,盯著紅綢布一臉苦惱問︰「當個女人我似乎很失敗,娶了我你會不會後悔?」

 那待嫁新娘的煩惱,在他眼中看來可愛極了,笑回她。「你就是繡成了野鴨,我也會笑納。」

 女紅針黹不在行,籌備起婚慶瑣事倒是有條不紊,這些日子,看著她里里外外打點忙碌,那盈滿胸口、飽漲的幸福,教他覺得,若能如此便再無所求。

 下月初七,便是婚期。

 他這一生,從來、從來不曾如此快樂過,極致的幸福反教他不安。這美好得太不真實的夢,幾時會醒?

 他不怕死在她手中,只怕她冰冷無緒、再也燃不起熱情的眸。

 這幸福是竊來的,走了這條路,早知會有那一日,然而——

 偷得一晌貪歡,他無怨。

 他無怨。

 卻難以無愧。

 天涼,怎不加件衣裳?

 耳畔,彷佛又響起那道溫潤嗓音,叮囑著他生活瑣事,殷切關懷。

 猛然回身,一室空蕩匯,暗沉的夜,什麼也沒有。

 他怔怔然跌坐桌前,望見那擺放其中的瓷盅。

 雁回熬湯的手藝是一流的,給你補補身,你若得還順口,往後都給你送來。

 初回慕容莊,長年未受照拂的身子,總是大病小病不斷,全賴那人費盡心思調養,將一入冬便虛寒的手腳也補得暖熱起來。

 如今,不再需要那人轉送割愛了,他已獨佔,這日夜渴盼的一切,已全屬于自己。

 可——他是用什麼代價換來的?別人不知,他卻是壓在心口,一生都要背負沉重罪愆。

 將臉埋在掌中,那時時刻刻如潮回涌的罪疚,疼痛揪扯著,難以呼吸,一點、一滴,反噬心靈。

 夜半醒來,身畔空無一人。

 莫雁回披衣下床。長年習武的步履輕巧無聲,深寂夜里,連落葉沙沙聲響都顯得格外清晰。

 寢房沒有,最常待的園子里沒有,空了許久的慕容略寢房也沒有,她一路尋至書齋——

 「我說過什麼?沒我允許,不許動他!你拿我話當耳邊風嗎?!」

 「怎麼?突然于心不忍!」慕容庸頓起防備。

 再怎麼說這兩人畢竟是親兄弟,依慕容韜對其疼愛的程度,或許哭一哭,聲淚俱下懺悔幾句,兄弟倆關起門來和解,反倒讓他們這些外人成了替死鬼,里外不是人。

 「別忘了,那第一道毒是你親手下的,否則我們再有通天本領也算計不了他,事已至此,你以為你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不用你擔醒!」他臉一偏,將話說得冷酷無情。「你不會以為,我真有那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取代一個人的身份?將來有些個什麼狀況,你能應付嗎?他還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能。要死,也得由我來。」

 「你還真不是人,虧慕容韜待你那麼好。」嘲諷歸嘲諷,倒也疑慮盡消。

 「那還不快把人找回來!」

 「說得輕松,你在這里軟玉溫香、呼風喚雨,我們在外頭勞碌奔,這公平嗎?」

 「那就等他回來,大家一起死如何?」

 「都說了他身中十來種毒,早不知死在哪兒了,何必白費功夫……」

 「死了我也要見尸!」他極力隱忍,顫抖的手藏入袖中,打發走了慕容甫,便再也無法自抑。

 嚴令不得動他,就一天灌他一種慢性毒,不至于死得太快,也不教他活得安好……怎會沒想到,這些人巴不得他死,豈可能乖乖听命行事。

 他完全不敢去想,那身負十數種毒性、至今下落未明的人會如何,是生?還是……死?

 里頭的每一字,她都听得懂,組合起來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她卻失了拼湊能力,腦子短暫停擺,怎麼也無法理解——

 不,或許是,不敢理解。

 所以……那日日與她同床共枕、親密無端的人,不是慕容韜。

 所以……她真正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如今正生死未卜?

 所以、所以……她心頭一陣惡寒,無法再想。

 許久以前,有個人總是噙著惡意的笑,欺她辱她,揚言與她一賭,是否能有一回,教她認也認不出。

 那時,無論如何欺辱她猶能自持,可這一回,是她心甘情願,任他奪取自己的一切——

 察覺空氣間詭異的氣流,那埋在掌間的臉容,瞧見暗影晃動下,那張面色如紙的清顏,頓時呼吸一窒。

 「你——夜深了,怎還不睡?」他穩住心神,強自扯唇,撐持住與往常無二的平和淺笑。

 事已至此,他還要欺她。

 他究竟還要玩弄她到何種地步才罷休?

 她轉身,不言不語,悠悠晃晃回房,慕容略當下便知——她什麼都听到了!

 他一躍而起,快步追了上去,心頭又慌又急。「雁回,听我說——」

 她腳下一退,那伸出的掌落了空。

 果然。

 他苦笑。早知這一日會來,卻沒想到來得如此快,教人措手不及。

 「听我說,好嗎?給我一個機會——」

 機會?那慕容韜?誰來給他機會?

 若今日她未曾撞破真相,他還要瞞她到幾時?到成親拜堂那日,才來當著眾人的面,狠狠笑弄她的自作多情?還是真讓她為他持家生子,以此報復昔日遭她不屑一顧的屈辱?

 他好狠!

 是她活該,那麼多跡象擺在她眼前,她選擇視而不見,不自覺地貪戀這從未有過的眷寵與幸福假像,活該要被他耍弄在掌心之間。

 看著那時的她,他心里是怎麼想的?怕是笑不可抑,譏嘲她的愚蠢?

 個人榮辱,她可以擺放一邊,只是家主呢?那一心善待、只盼化他滿心冰冷與仇怨的家主何辜?不該承受如此對待。

 「他……是死是活?」事到如今,她只在乎這一點。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一仰眸,瞪向他。「慕容略,你怎做得出來!你想要的,他都願給,你何必這麼做?!」她不懂,怎麼也想不通。

 那全心的善待,真沒在他心上留下一絲痕跡嗎?昔日,他還為自己聲聲辯駁,只是任性耍耍孩子脾氣,就把兄長一條命幾乎玩,他還有什麼做不出來?

 「你說你不是禽獸——」她輕輕地笑,神容空洞而冰冷。「是啊,你根本連禽獸都不如!」

 在她眼里,他就如此不堪嗎?

 原本慌急疼痛的心,逐漸冷卻冰凍。

 還有什麼好說?他是犯下萬死難贖的罪愆,用盡世間言語也無法為自己開脫,可他以為,她至少會問問背後的原因——

 是他想太多了,壞胚子行事,哪需要原因?

 他想起那個夢,夢醒後仍歷歷在目,還感受得到冰涼利刃劃破肌膚的寒意,陣陣刺骨——

 他閉了下眼。「我若說,慕容韜死了,死在我手中,你又當如何?」

 「你!」

 「你有膽為他復仇,手刃殺害他的元凶嗎?」一抹銀光劃過夜空,抵上他頸際,那涼意,凍得他心也寒了。

 她當真,與他刀刃相向。

 「你以為我不敢?!」欺近他,那薄刃只消一使勁,便會劃破體膚。

 「你敢,你當然敢。滿心愛戀的男人被人所害,還無知地任仇敵狎玩失貞,有誰會比你更怨、更恨——」他止了聲。

 一滴、兩滴,深寂夜里,彷佛能听見劃破頸膚的熱稠,一滴又一滴,敲擊地面,蜿蜒成扭曲紅花。

 「你以為,現在還有誰會為你心疼不舍?唯一的那個,被你親手給毀了!我還有何不敢?!」

 她有何不敢?

 以往垓了,是為慕容韜;如今人不在了,她便再無顧忌。

 他懂了,懂得痛徹心腑。

 原來沒了慕容韜,他便什麼也不是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繾綣恩愛、濃情深意,不是慕容韜,于她便一點意義也無。

 「我狠嗎?」指腹滑過頸際血痕,他面無表情,冷涼道︰「莫雁回,你比我更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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