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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下)(渭城曲之二)》第6章
第十六章

 穆陽關在村長這兒什麼事都做,包辦項目多且雜。

 每當村民有些個什麼疑難雜癥,來村長這兒請求協助,通常是由穆陽關承攬下來,協助處理。

 村里多半是窮苦人家,受過的教育不多,多數就是目不識丁,有些要給遠方親友捎封信,就會來這兒請穆陽關代筆,村民一字字念,他一字字寫。

 還有村長家的果園,原是土法煉鋼,賺多少賠多少也沒個概念,前些年穆邑塵來時,曾提議做個帳,也擬了套記帳方式,挺受用的,成本、營虧,讓村長都能一目了然,清楚知道每一季的營業。

 後來穆邑塵離開了,也沒人學得會,識字的那幾個就寒窗苦讀的窮學生,對商務一竅不通,他弟弟來了以後,看一眼便懂了,這活兒也就落到他頭上。

 有時,果園人手不夠,他也會挽起袖子,和工作們一同在烈日下干活,幾乎是看到的活兒無所不包了。

 村民常笑說,這村長聘了他實在是回本,不要干脆就收了當女婿,便不怕他跑了。

 這對兄弟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家,那身氣質以及腦袋里的東西,村子里無人能及,他們來了,造福村子里不少人與事,村民們看重他們都來不及。

 只是,偏偏來了個莫雁回,將這村子里的和樂全打散了。

 村長這兒終究少不了他,村民們也當他是一時鬼迷心竅,冷言冷語了幾回,怒氣也就漸漸淡了,畢竟也相處了大半年,不至于太過苛責。

 但莫雁回就不了樣了,她畢竟是外來者,與村民沒有太深厚的感情,不難想象大伙兒有多厭斥她,尤其又見陸想容黯然神傷,才幾日便收就收了憔悴了不少,炮火更是一徑向著她去了。

 穆陽關復工的第一天,日正當中,果園的工人們休午紛紛到樹萌下乘涼用膳,他記完最後一筆帳目,正要擱筆,遠方麗影徐徐走來,身後以布巾背了一個,左手抱一個,右手提了竹籃,他立刻迎上前去,接過竹籃,也抱過孩子。

 「怎麼來了?」

 「午膳。」言簡意賅。

 她話向來不多,表情更少,但他懂得這心意,擔心他餓、擔心他吃不好,不辭辛勞為他送餐。

 他低頭看臂彎里沉睡的孩子,「這是小功?」

 「對。」

 兩個娃兒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大哥認一回錯一回,他倒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畢竟是他親手接生的啊。

 娃兒正安睡都會,初生那時一身紅通通、小臉皺成一團的猴兒樣不見了,白白嫩嫩,靈動可愛的模樣,他每每看著,都想啾兩口,親親愛愛地貼著頰蹭他。

 「你別鬧他。」等會兒醒了又哭,她可不負責哄娃。

 他們了她到樹蔭底下,掀開竹籃子,一碗白飯,三道配菜,里頭就有兩道是他愛吃的。

 曾順口說過一回他嗜吃辣,她便記在心上了,婚後每一餐,多半會有一道辣食,還有哪道菜他多吃了幾口,她都留神在觀察著吧?才能短短幾日,便抓住了他的飲食習慣。

 這番用心,她不說,他卻是看在眼里,也放在心底了。

 「孩子我抱。」她抱回次子,好讓他方便用餐。

 他捧了碗,吃上幾口,又問︰「你吃了嗎?」

 「家里還有。」

 她煮了食,卻是惦著他,趁熱先為他送餐。

 他挾了一筷子紅燒豆腐,遞到她嘴邊。

 她搖頭,「你吃。」

 「夠的,你備的份量夠我吃了。」補上這一句,她這才張口。

 順勢要再喂上一口白飯,忽見後方長工怒瞪著他,他這才有所警覺,意識到周遭投來的遣責目光。

 還是煮飯大嬸嘴快,藏不住話,一個大嗓門便吼了過來,「你們兩個,不要太過分了,要親熱回家去,這兒還是想容的地步,沒看人家傷心成什麼樣了!」

 「就是嘛,男人都讓你搶到手了,還跑來張揚什麼……」

 他一頓,僵著表情,沒敢再有任何的動作。

 那些原是在家里頭順手會做的小動作,沒想太多,但——他確實是傷了想容,無法抵賴。

 不遠處那抱著膝、背身顫動的縴影,任誰一眼都能看出,想容在哭。

 是他的錯,沒顧慮到她的心情。

 「往後,你就別來了。」嘴快說了出口,察覺到新婚妻子神色微僵,可極快,幾乎來不及察覺,便又回復了一貫的淡然。

 「好。」

 他張口,想補救些什麼,她安靜起身,拍拍裙擺上的草屑。「我回去,不讓你為難。」

 「我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那又是什麼意思?他自己也答不上來,無從辯解。

 她轉身,循著來時路走了,他望著那道背影,心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懊惱。

 這條路他每日走一趟,最快也得走上兩刻鐘,人家好意關心他,自個兒餓著肚子、頂著烈日為他送來午膳,他是回了人家什麼鬼話啊!好心都當驢肝腑了。

 捧著飯碗,一瞬間胃口盡失,原是美味的紅燒豆腐,如今入喉只嘗到陣陣焦苦味……

 他心頭一直惦都會這件事,整個下行心不在焉。

 下了工回到家中,她正在後院里晾衣裳。

 晾完衣裳,接著忙備晚膳。

 換洗的衣物,已迭得整整齊齊放在櫃上等他去取……一切都井然有序地打點好,什麼都沒有變。

 忙了一整日,入夜後她坐在床邊為他補衫,沉靜姿態一如往常,

 滿肚子想解釋的話,突然間變得不重要了,他上前,張臂抱住她,沒做什麼,就想抱抱她而已。

 我只是不想你難堪。

 村長那兒有煮飯大嬸,不必擔心我會餓著。

 我是怕你太累,不要你麻煩。

 ……

 一下午想很多很多說法要安撫她,就怕她惱了、不開心,與他鬧別扭。

 可是——

 她側首,掌心溫溫地撫了撫他的頰,又繼續縫衣。

 她沒生氣。

 依舊安然自在,稱職地當著他的賢妻。

 那些殺風景的話,不想再拿出來說啥,他雙臂圈著她的腰,下顎抵著縴肩,依偎著。

 靜觀了好半晌,他終于開口,說了句更殺風景的——

 「你女紅似乎不太好?」

 看她處理起事情有條不紊,能力強得他只有驚嘆的分,因此理所當然以為她應該是無所不能的,燈燭下,那賢妻手中線的面畫,美好得賢慧得幾乎教他感動噴淚,誰知——

 這件夏衫,她縫了三天了!

 是有多破?

 不,她三天來縫的都是同一處。

 黛眉不明顯地蹙了蹙,語氣透出一絲懊惱,「我沒學過。」

 打算盤珠子她在行,拿刀拿劍也還行,針黹女紅就——

 正好是她的弱項。

 不管能力再強,不會拿針的女人就是半個殘廢——以前在慕容莊時,有個灶房大嬸就是這麼說的。

 收了針,愈看愈不滿意,又拆了從頭再縫。

 穆陽關默默閉上嘴巴,再遲鈍也曉得,房里氣氛……有些詭異。

 他暗暗檢討,方纔的震驚語氣……是不是惹毛妻子了?

 不能怪他呀,那歪歪斜斜的縫法,乍看之後,真的是驚到他了,他很想解釋,話里頭真的沒有嫌棄的意思——

 「雁回?」

 她沒吭聲。

 于是他確定,果真惹到她了,以往再怎麼樣,都會抬個頭、或是「嗯」個一聲,不會這樣埋頭不理人。

 她又縫了一半,還是不滿意,微惱地拿剪子拆線。

 他早就知道她不擅女紅的,以前明明不在意,還會笑笑地說,就算繡成野鴨也無妨——

 喔,是了,她連水鴨也繡不出來!

 見妻了真惱了,他伸手揉揉那雙輕顰的眉,連忙道︰「好好好,不會縫就別縫了,別為這事跟我哎氣。」

 實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中午那個事沒能惹怒她,反倒被一件衣裳給惹毛。

 「我沒跟你嘔氣。」

 那就是跟自己嘔氣了?「不會縫衣服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要縫!」才不要當半個殘廢。

 她拗起來,誰也拿她沒辦法。

 「好好好,那你慢慢縫,我陪你。」

 他以為,陪她熬個幾回也就熟能生巧了,再不行,她會自己打退堂鼓。

 但——他錯了,莫雁回的人生里,沒有「投降」二字,她不但要會,而且決定做的事,永遠會做到比誰都好。

 其實他的心願很小很簡單,縫縫鞋、補補衫就可以了,試了幾回,縫出來的成果總算能看了。

 然後她說,要去大嫂那兒一趟,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大嫂前些日子也生了,孩子起名穆新柳,他們只匆匆探望了一會兒,便讓大哥給趕回來,要他們好好新婚燕爾去,這兒不必操心。

 她說的時候,他沒太放在心上,隔日下了工,回家來沒見到她,想想她交代過,晚膳會先做好擱在灶上溫著,要回來晚了,他就自己弄來吃。

 他自己打發了晚餐,東摸西摸了一會兒,還是沒等到她回來,倒是等到大哥差人送來口信,說是兩個女人聊起養兒經,欲罷不能,要在那兒住上一晚。

 當晚,他躺在只有一個人的枕被里,夜特別靜,翻了個身,沒抱到幾日來已然習慣的溫香,手腳別扭得不知怎麼擺了。

 隔日,他沒精打采地上工去。

 傍晚回來,還是一窒靜悄悄,她還沒回來。

 以往,一直都是這樣的,她才與他生活了幾日,怎麼他就已經不習慣沒有她的寂靜屋子了?

 等到了夕陽西下,著實坐不住了,便匆匆往大哥那兒去。

 這條路,他走了許多回,從來不曾有一回如此地迫不及待。

 穆邑塵見了他來,有一絲意外,「怎麼這時候來?吃過沒?」

 「還沒。」幾乎是有些賭氣,「有人忘了我的存在,沒給我飯吃。」

 這八百年沒見過的孩子氣口吻,惹笑了兄長。

 「我說呢,你從沒這麼晚來過,原來是孤枕難眠,尋妻來了?」

 莫雁回由內堂掀簾而出,自然而然上前去牽他的手,這讓他淡淡的惱意盡消。

 「怎麼來了?我正要回去。」

 「來接你。」抱過她懷里的孩子,他低道︰「回家了?」

 「嗯。」

 告別了兄長,回到家中,她要去張羅吃的,被他一把抱住。

 她動不得,疑惑地問︰「你不是還沒吃?」

 原來她听到了。

 他沒放手,將臉埋進她頸際,微悶道︰「我不是要你回來當煮飯婆的。」

 壓根兒就沒那個意思。

 飯他也可以自己煮,他只是想要她待在他看得見的地方,什麼都不做也好。

 「我知道。」安撫地拍拍他肩背,「放開吧,讓我去煮飯。」

 放是放開了,人卻杵在灶房里,目不轉晴地瞅著她。

 原來,這就是家的感覺,她一回來,整個屋子都暖了。

 他也不懂,明明是新婚,怎會有那麼深的眷戀?一刻不見她,心頭便悶得發慌,好似隨時會失去她似的,怕她就這麼消失了,不回來了。

 這究竟是哪來的荒謬念頭?他們明明成親了,有名也有分,她已是他的妻,為何還會有那麼強烈的不安?

 「你去好久。」等他發現時,委屈的小恭怨已然出口。

 「嗯,請大嫂教我怎麼做衣裳,花了一點時間。」听說大哥的衣服多數是出于大嫂的手,他說過,想要一個像大嫂一樣,事事為丈夫設想的好妻子。

 他聲音一啞,「你其實——不必為我做這麼多。」

 她仰眸,音律仍是淺淺的,「但是我想當你心里的賢妻。」

 「你——」他吸了吸氣,壓回胸口那飽滿的情緒,「你一直都是啊!」

 成親一個月,原則上來說,還在新婚期間,應當要耳鬢廝磨、恩愛無限才是,不料卻在這一日。爆發了兩人婚後的第一次沖突。

 傍晚時分,下起了雨。

 莫雁回忖度著,他回來會不會淋了雨,一方面又記著他要她別再去的交代——

 兩相衡量一番,她還是撐了傘,前去接他。

 不開心是一回事,淋雨生病又是一回事。

 她知道這一去,必會再弄得大伙兒都不舒坦,陸想容的心情她也能理解,但丈夫是她的,要說痛,她又何嘗不是痛徹心腑?

 倔性子一起,也不管他的交代,就是要去。

 所幸,他見了她來,並沒有露出不開心的樣子,趕緊拉了她到檐下避雨,抬起袖子殷勤為她擦拭臉上、發上的水氣。

 「冷嗎?」他問。

 「不冷。」

 但他還是脫了外袍,往她單薄的身子圈裹住,「等我一會兒,里頭收拾好就一起回去。」

 她溫馴點頭,站在門檐下等他。

 里頭是陸想容的地盤,她不進去,免得讓誰再有微詞,拉攏他的衣袍,這里自有一方溫暖。

 只是,她不尋釁,問題也會不招自來。

 那個埋在他們婚姻之間未燃的引信,是陸想容,避而不談,並不代表不存在。

 那女孩就站在不遠處,與她對望。

 誰都說,陸想容是個單純而無心機的女孩,是的,最初是的。

 可一個人的眼神騙不了人,最初那片純淨,染上了憤怒、不甘、怨懟的色彩,然後開始變了質。

 她知道,也看見了,只能保持距離,不去招惹。

 陸想容走向她,她不是弱者,自然不會退,只是定定地回視。

 「你為什麼一點都不心虛、不愧疚?」陸想容很努力,想要在那張臉上找出一點點的不安,可是,沒有!

 愈是平靜無波,她就愈恨!

 難道奪人所愛是理所當然?

 難道她的心痛、心碎、是活該?

 難道、難道這一切,她都沒感到絲毫對不起她嗎?

 村子里才多大?即便阿陽哥有心避免,她多少還是會看見、曉得這對夫妻有多恩愛。

 她會在清里送他出門,會在閑暇時牽著手漫步溪畔,會溫存肩靠肩,說說體己話,他還會為她添衣,就像剛剛那樣,好關懷地怕她冷了、凍了……

 這些原本該是屬于她的!是她的男人、她的幸福!他們愈好,她就愈恨、愈無法說服自己看開——

 「如果我說,他本來就是我的,你听得進去嗎?」

 「你不要臉!」搶了她的男人,還如此理直氣壯!陸想容一怒,揚掌就要揮去。

 莫雁回自是沒理由挨這一掌,一抬手,擒住了腕。

 要論資格,他是她孩子的父親,說她奪人夫那是牽強了,她沒有虧欠她,不挨這一掌。

 「我本想與你好好談談,陸想容,無論你信不信,我與他相識得很早,比你更早,是我先傷了他,才會有他與你這一段,我對你很抱歉,但是對他,無論何時我都不會收手,我們的糾葛不是你能想象的,如此說,能夠讓你釋懷嗎?」

 釋懷?她要如何釋懷?

 既然傷都傷了,為什麼不徹底走遠一點?她當男人是什麼?隨她要拋棄就拋棄,丈夫死了才又想起舊愛的好,如此任性又自私,把男人當玩物,她的心碎與傷痛顯得更不值!

 莫雁回松了她的腕,陸想容張口正要說什麼,眼角瞥見跨出門外的穆陽關,索性順勢往後一傾,跌入雨幕中。

 他臉色一變,快步上前,「雁回,你這是做什麼!」

 她做了什麼,不受辱挨巴掌,她有做什麼?

 陸想容跌得一身泥濘,地面碎石劃傷了掌,鮮血直流,她抱著膝,好委屈、好無助地哭泣。

 「你搶都搶走了,還怕些什麼?我沒要搶回阿陽哥,只是想請你進去坐坐而已,你不用這麼仇視我……」

 到底是誰仇視誰?莫雁回感到可笑。

 他也沒讓她有多言的機會,抱了人進屋,臨走前瞥向她的那一眼,她便知,什麼都不必說了。

 自古以為,女人總是先示弱的就贏了,尤其人家哭得梨花帶雨,無盡淒楚,她站得直挺又硬骨,不溫順也不柔弱,永遠只能扮演加害者的角色。

 他在里頭待了很久,久到她雙腿都站得僵了,原本不覺寒冷,如今卻覺絲絲寒意沁骨,抖瑟得心都顫了。

 他總算走出那道門,沒多說什麼,撐著傘與她一同返家。

 他不談,不代表她願吞下這冤屈,方才在里頭,陸想容想必少泣訴得頗精彩。

 「你是怎麼想的?」

 穆陽關將傘擱在門邊,回身,斟酌了下詞匯才開口,「我和她,不會有什麼,你可以試著對她和善些嗎?」

 「你真信她?!」

 「我沒信誰。」頓了頓,「我只看見,你擒著她的掌,推了她。」

 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了解與認知。

 他已有先入為觀的認定,還能再說什麼?

 所謂的眼見為憑,也不過是自我主觀,他的心是偏陸想容,認為那個善良純真的女孩,不會耍心機、不會騙人。

 她點點頭,很平靜地吐出幾個字,「穆陽關,我這混賬!」

 一整晚,她沒再開口。

 晚膳照煮,該忙的家務,沒一項落掉,獨獨不與他說話。

 上了床,背身而睡。

 穆陽關看著她擺明要氣他的冷淡背影,也惱了,索性也側過身去,來個相應不理。

 一整晚,背對著背,各自獨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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