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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掠妻(下)(渭城曲之二)》第9章
第十九章

 弟弟來與他商量,暫時回家住一陣子時,穆邑塵一點也不意外,好似早知他會開這個口似的,當下便道︰「房間早為你們備妥了。」

 「叨擾大哥、大嫂了。」他很過意不去,卻還是開了口,為了雁回。

 「自個兒的家,說什麼叨擾。」還得感謝雁回,把這弟弟給兜回來,一家團圓呢。

 他這弟弟,最不願意的事就是麻煩他,那顆固執腦袋怎麼也說不通。

 村民對雁回的態度,他多少知曉一些,早知他會開這個口了。他還是一點都沒變,只要是攸關雁回,什麼原則什麼堅持,都能不要。

 雁回病一好,他連一天也沒多等,便著手搬遷事宜,穆邑塵也親自領了家丁前來幫忙。

 鄰里知曉此事,過來關切幾句,被打發掉了。他們看似有些愧疚,心理知道是自己逼走了夫妻倆。

 「我們沒有要阿陽走的意思……」鄰家大嬸支支吾吾說了,還試著想留他。

 穆邑塵回眸,淺淺說了一句。「你們這樣待雁回,不就是存心逼走他嗎?」

 當人丈夫的,若會坐視妻兒受委屈,那還當什麼丈夫。

 「為了那樣的女人——」至今,仍覺他鬼迷心竅,不值得。

 「日久見人心。」他也懶得多費唇色去辯解了。

 村名其實都不是什麼壞人,性子淳樸,見不慣有人使壞心眼,他們只是錯在不明顯就里,便兀自苛責與人,

 搬回家的第一夜,由于忙碌了一日,安置妥當後,莫雁回早早便上榻就寢。

 半睡半醒間,與兄長談完話的丈夫回到房里來,輕手輕腳地上榻,也不曉得忙和些什麼,摸摸弄弄了一陣。

 她撐起困倦的眸,聞到一陣淡淡的桂花味。「你做什麼?」

 「沒。你睡你的,別理會我。」他擰了熱毛巾,將她一雙手都敷暖了,才將藥均勻抹于她雙掌,柔柔撫挲。

 她抽回掌聞了聞。「向大哥要的?」

 「……欸。」他有些窘,兩耳紅熱。

 她伸臂,攬住他吻了吻,受下丈夫的憐惜。

 丈夫的心意從不放在嘴上,只會默默為她遷居,再忙也不忘每夜為她養護著雙手。

 搬回家後,他還沒找到新的差事,便暫時到店里幫大哥的忙。

 幫了幾日,一日用餐時,便听大哥感慨地說︰「有你幫忙真是輕松多了,以往兩家店面,光是審帳就累人,雨兒又完全沒有盈虧概念,散財又敗家,加上那間藥堂真是有管不完的事。」

 那時,正喂青青吃飯的雁回,差點一個不慎摔了碗。

 那是過去賬本堆得比人還高、也能眼不眨氣不喘的家主會說的話嗎?

 某人瞟了她一眼,還能面不改色地叮囑她當心些,完全沒有哄騙無知弟弟的羞愧。

 「……」無言望了一眼莫名被拖出來鞭的大嫂,那個當妻子的,為丈夫背黑鍋好似也背得習慣又自然了,頗為鎮定地吃自己的飯。她也不敢找死地去戳家主的底。

 于是這一幫,也就定下來了,甚至一次也沒有再動過要另尋住處的念頭。

 或許是因為這對妯娌頗合得來,一個屋檐下相互照應,有個伴能說說話,分擔著一同看顧四個孩子,彼此都能輕松些。

 也或許是成了親,心里頭有了歸屬,不再覺得失了根、融不進那寧馨的氛圍里,就像妻子偶然回眸,不經意地問上一句。「要過年了,我跟大嫂在擬置辦的年貨,你有什麼要順道一起備上的嗎?」

 那是——真是一家人的踏實。

 她們請了裁縫到家里,大的小的,很公平地一人裁兩套新衣。

 家務上頭,女人說了算。

 听憑兩個女人擺布,量完身被趕出來擦門匾、貼春聯,也勞役得很開懷。

 「真好,這個年終于有團圓的感覺了。」

 在大門口貼門聯,听聞上方踩著梯子擦門匾的大哥第十頁言,他忽而驚覺,過去一直不願麻煩大哥,卻是見外了,他一直都在讓兄長操心,不曾放下過。

 心里頭藏著太多事,以往無人可說,只能悶在心里,如今,不覺就是相對妻子傾訴。夫妻本就該親密無間,赤誠相對。

 一日,莫雁回端了藥水回房要替他敷腳,听他冒出一句——

 「我以前,做過對不起大哥的事。」

 她一驚,以為他想起了什麼,險些翻了盆。

 「怎會——這麼說?「

 于是他說,那一場歷經生死的大病過後,很多事雖記不住,但也不是傻瓜,不會一無所知,他與大哥的名,都只為能成一家,便用名字兜在了一塊兒,象征意義大過真實。

 他究竟來自于何處?據大嫂所言,兄弟倆家貧,大哥為了醫他這自娘胎帶出來的第十二頁弱病體,把自己賣了去當藥人,毒得一身病病傷傷,要不是遇上她,贖了他的身,現在還在受苦呢。

 她說得萬般悲情,瞄他的眼神不無怨第十二頁。

 他知道,那話里的真實成分其實低得很,卻沒多說,表面上接受了那說詞。

 連流雲村的村民都瞧得出來,兄弟倆這一身卓然超群的風華不似尋常人家,他又豈會相信,腦袋里的學識是貧門能養得出來的?

 大哥連名字都不願吐露,若不是極為嚴重的事,不會將名與姓盡皆舍棄,與過去切割得干干淨淨。

 一日夜里,他經過他們房門,听大哥勸道︰「你別再逗他了,他會當真的。」

 「說說都不行?他就是被你寵壞了,寵得膽大妄為,你一句都舍不得說他,我玩玩他也不行?」

 「那不全是他的錯,雨兒,人心是經不得考驗的,是人哪會沒有弱點?我日日以糖飴誘著,最後卻怪他一時迷了心竅一口咬下,這對他又何嘗公平?」

 「……」

 雖沒完全弄懂事情原委,至少也明白,大哥那一身回不去的傷疤,與他絕對脫不了干系。

 他連大哥也沒提,搬離家中其實是因為于心有愧,無法再傷害了大哥之後,還坦然接受他的照拂。

 莫雁回听完他的說明,久久不發一語。

 只是隱約察覺,便這般自責難受……家主說得沒錯,有些記憶,真的是忘了得好,一輩子也別再想起。

 「雁回,你認識我大哥那麼久,知道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知。」她想也沒想,護著、偏袒著他,不惜說出違心之論。「我只知道,你們兄弟情誼甚篤,你對大哥是全心敬愛,若真有什麼過失,我想,那也是無心之過,他釋懷了,你也別擱心上,就讓它過去,今後好好珍惜這手足情分便是。」

 「嗯。」他拉起她,靠過去溫存依偎。

 還好有她,讓他這無法對難言說的心事,有了紓發,不再只是一個人,滿心苦悶只能自己吞咽。

 莫雁回擁著他,也將他護在心頭。

 個人造業個人擔,他只能埋頭拚命干活,以彌補大哥替他背了「黑鍋」,被大嫂念到耳朵生油的愧疚。

 忙完店里的活兒,天黑前趕回家吃團圓飯。

 到家時听大嫂說,雁回大概最近忙辦年貨累著了,進來頗嗜睡,剛剛回房歇著了,要他晚些再去叫醒她,一同吃年夜飯。

 他進房時,妻子枕臥在屬于他的外側床位,三個孩子在廳里頭玩耍,獨缺的長子在屋里陪著娘親睡。

 大寶早早便醒了,在內側床榻上滾過來滾過去,一個翻身見著了他,興奮地呀呀喊,張手要抱。「阿爹——」

 他輕輕「噓」了一聲,伸長手抱出長子,沒讓他擾了妻子好眠。

 妻子秀致的眉動了動,又陷入深眠,將臉埋入有他氣息的枕被里頭,依戀萬分地蹭了蹭,唇畔逸出好美麗的微笑。

 是夢見了什麼?能叫她笑得這般溫存動人。那夢里,可有他?

 他依著床畔靠坐,像個傻子似的,痴痴地貪看妻子海棠春睡,渾然不覺時刻流逝,放佛能一輩子就這麼瞧著她。

 他著迷地傾下身,本想輕輕地、不驚擾地企竊個小吻,貼上柔唇,感受那溫軟滋味,淺吮了下。

 她低吟,睡夢中,喃喃囈語了聲——

 「慕容……」

 那笑,極美。

 溫柔繾綣,情意深深。

 他一怔,斂笑,無聲地推開,沒去驚擾她的美夢。

 「怎麼了?」方才吃年夜飯時,穆邑塵就發現他格外沉默,沒什麼笑容。

 穆陽關回眸。「大哥,如果大嫂心里有別人,你會怎麼樣?」

 對方沒料到他會有此一回,笑謔︰「怎麼?你這是在暗示我,你大嫂背著我在外頭有了男人?」

 「當然不是!我只是大哥比喻,你不要誤會——」他急忙解釋,要害兄嫂起爭執,他罪過就大了。

 「這比喻來的突然,你不要瞞我,如果是你大嫂,你要坦白說。」

 「真的不是!」穆陽關被逼得沒辦法,只得硬著頭皮坦承。「……好吧,其實是我。」

 穆邑塵挑挑眉,等待下文。

 他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要逼供,多的是手段,這弟弟還太嫩。

 「雁回她……對前夫還無法忘情。」

 他知道不該計較這種事,早在娶她時,就清楚她一輩子都會忘記孩子的親爹,既然還是決定娶了,不該事後再來與她計較。

 因此,他一直沒表現出來,也假裝不在意。

 但……他沒有料到自己會那麼在意她,一日又一日,投入的感情愈深,愈是容不下一粒沙。

 他也是男人,無法容許在他抱著她、愛她時,她腦海想的是別人、喊得也是別人的名,連夢里,都是那個人……

 新婚時,她無法忘,他認了。而今,成婚近兩年了,還是無法讓那人的形影淡去些許,再將他放入嗎?

 穆邑塵很安靜,非常、非常低安靜。

 仰頭看了看天,再低頭思慮許久,最後看他。

 「大哥會覺得我這是無病呻吟嗎?」因為大哥的表情,就是一副無語問蒼天的樣子。

 「……不是。」只是在想,這陳年鎮江醋好大一壇,喝得那麼撐是有沒有比要?尤其這壇醋還是自家生產的。

 這種夫妻閨房事,外人多說多錯,他選擇毫無江湖道義地丟給雁回自個兒擔。

 「我勸你坦白跟他說,如何?」

 「……不好吧?她會覺得我心胸狹隘。」連他都覺得跟個死人計較,實在有失襟度。

 「她不會在意的,真的。」只差沒指天立誓來向他保證。

 穆陽關狐疑地瞥他。「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沒。這種事,你還是自己問她好了,我是認為她很在乎你,應該不介意為你拋舍過去。」天!他的耍寶弟弟真是太娛樂他了,再看幾眼他那一臉愁苦,真的會憋不住笑……

 若不呢?

 大哥說,要他向雁回坦白,他在意她心里頭藏的那段過去,可他遲遲沒開口。

 其實,說穿了,也不是對大哥說的那樣,怕雁回覺得他狹量,不過就喝醋嘛,了不起讓她笑話笑話而已,只是——若不像大哥說的,她拒絕了他呢?

 他很怕,在她心里,那段已逝的過去還是比他重要,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那樣的事實。

 于是,寧可逃避,不去面對。

 他心里有事,莫雁回自是察覺了。

 幾次魂不守舍,跟他說話也沒听見,不知在想什麼。

 然後年初二那一夜,他要抱她,被她借口避掉,推了幾回夫妻情事,他就更加別別扭扭、陰陽怪氣了。

 知道大哥點醒了她……

 會嗎?他胡思亂想了?

 偏首望他,正好對上他投來的目光,他很快地移開。粉飾太平。

 她走上前,趴在窗台邊的丈夫昨夜求歡被拒,心里看來有些悶,她一過去,他便張手往她腰上摟抱,臉埋在她胸腹間揉來揉去,看起來像失寵受冷落的狗兒似的,很討人憐。

 她失笑,掌心撫了撫他。「心里不痛快?」

 「哪有!」某人嘴硬,死不承認。

 「有話就直說,何必騙我。」

 「就說沒有。」語氣有些惱了。

 「穆陽關,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被她一激,他沖動便道︰「我若說有,又如何?」

 「說看看,我替你排解。」

 哼,最好能排解。「我看那陶甕子不順眼,你要如何排解?」

 口氣里,果然是滿滿的醋酸味。

 她移步取出五斗櫃里的陶甕,放上窗邊小幾,掌心珍惜萬般地輕撫壇身。

 「這是我與他同釀的第一壇酒。他走後,捎信去酒莊,存心要將情意毀盡,不讓我看見,偏偏信晚了幾日,才讓我保留下來。這壇底刻的字,是他的真心,可惜我當時沒能察覺,後來看見了,幾回捧著下胎藥,看著那些字,心里是擰著,怎麼也喝不下去。」

 她打開壇口,取出里頭的物品。

 「這珠釵是他送我的第一樣物品。我沒說過吧?他其實也是個才情樅橫的男子,學什麼都快,也做得比誰都出色,若不是將整副心思懸在我身上,他要什麼樣的絕世佳麗,都不是難事。

 「這空茶罐,是他鐵了心不要我了,將我為他采的茶葉撒了個一干二淨,從此也將情意散盡。

 「這平安符,是他走後,我在他房里找到的,沒想到他還留著。那是有一回,途徑一間香火鼎盛的廟宇,他進去求的,若要執著這事,必得吃上好一番苦頭,問他守不守得了。

 「」他當時說,再苦都願意,只要能如簽詩的最後一間,守得雲開見月明,他願守,也必會守到最後一刻。我那是還百思不解,他什麼都有了,究竟何事還能教他這般執著?後來想想,他問的應是姻緣。

 「還有這字柬,字跡已然模糊,上頭原是寫著慕容、拾兒,永結同心,情長——」

 「夠了!」他一喝,繃著臉。「你不用跟我說著這些。」

 她抬眸,目光幽靜。「你介意?」

 「我沒那器量,我承認了,你不用這樣試我。」

 她點頭,將取出的物品又一件件放回翁內,捧著壇身往門邊喊了人來,交代婢僕將其扔棄。

 他錯愕地望去。「你這是做什麼?」他沒那意思啊!

 他知道她有多珍視那些東西,無論人到了哪里,總沒落下,那是她唯一僅有、代表過去每一段回憶之物,怎能如此輕易說舍便舍?

 「你不是介意?」她反問。

 他只是不要她時時看著,時時惦著,並沒有要逼她強行舍去之意……真沒有嗎?他斤斤計較,不就是在逼她作選擇?

 「無妨的。」她淺淺微笑。「我現在有你了。」她又不是傻子,為了過去而讓現在的他不痛快,她再呆也知道該怎麼做。

 他人已經在身邊了,將來還有更多、更珍貴的記憶能創造。

 「……」他應該要覺得開心才對,一如大哥所言,她選了他,而且干脆利落,不帶一絲掙扎。

 「你不後悔嗎?」她舍得利落,反倒是他拖泥帶水,總覺心里堵堵的,要哪日她悔了怎麼辦?扔了的東西可追不回來。

 畢竟她也只剩回憶了,他這樣未免太不厚道。

 「不會。」她上前,揉揉丈夫蹙擰的眉心。「開心了嗎?要滿意了,有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只要別再說她與前夫有多濃情恩愛,他什麼都願意听。

 她拉來他的手,貼上腹間。「听大哥說,你想要兩男一女,我希望這一胎是女孩,那樣你的人生就沒有缺憾了。」

 他掌心直覺揉了揉,頓了一頓,才領悟她話中之意。

 「你有了?」

 「嗯。自己沒發現,大嫂機靈,為我診了脈才知道的。」停了會兒,她又道︰「大嫂說還是初期,囑咐我別讓你亂來,這樣還會埋怨我拒絕你嗎?」

 他除了愣,還是愣,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那年,沒能親口告訴他,後來,有多少回,她總在心頭想著、模擬著,若是來得及說了,他會是什麼反應、什麼表情?

 而今,她瞧見了,補了昔日缺憾。

 他有些憨憨地、傻傻地,張著嘴,又揉揉臉讓自己清醒些,好似極力在提醒自己別表現得一臉蠢樣,還是止不住上揚的嘴角,將臉貼上她腹間,想到便伸掌摸摸她肚腹。

 「……傻爹爹。」眨去眼角濕意,她酸楚地,輕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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