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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醫》第20章
  第二十章 監視

  「屠殺」這個詞實在是太容易讓人聯想起歷史事件了,一般而言,除了電影和電視劇裡的超級大魔頭,普通人想犯這個罪,其實還沒那麼容易,這頂從天而降的大帽子一扣下來,立刻把小男孩給扣傻了,他呆呆地看了寇桐半天,發出一個弱智兒童一樣的單音:「啊?」

  寇桐決定再加把火,他於是回頭喊了一聲:「大黃!」

  趁著自殺失足少年呆愣的時候,隱於幕後半天的大黃屁顛屁顛地跑過來:「到!」

  寇桐一伸手:「望遠鏡!」

  黃瑾琛大驚失色地捂住胸口:「什麼?我沒有望遠鏡!我又不是變態偷窺狂!」

  是啊,你明目張膽地爬窗戶進去明窺——寇桐用譴責的目光看著他——都什麼時候了,別扯淡,快點配合!

  黃瑾琛撇撇嘴:「哦……」從褲兜裡摸來摸去,摸出一個拇指大的小望遠鏡。

  寇桐拿起望遠鏡看了看,然後塞給少年何曉智,指著大街上一個被大樹砸扁的計程車說:「看那個。」

  少年嘴唇泛白,拿著望遠鏡的手有點哆嗦。

  街邊的救護車很快開來了,有好多因為這場奇怪的地震出來避難的人聚集在大街上,停在路邊,有的在打電話給自己的親友確認彼此安全,有的慢慢地圍攏過去,上去幫忙。

  吊車一時過不來,一個大概有些名望的老人就自動站出來,充當現場指揮,幾個還穿著睡衣的男人齊心合力地把壓在車上的大樹弄走了,何曉智就看見車裡面抬出來一個人,大概是個計程車司機,把車停在那裡等顧客,或者只是自己休息片刻,結果就倒楣得碰上了這棵從天而將的大樹。

  也看不出來他是不是死了,反正直到一身是血地被醫護人員抬上了救護車,那個人也沒動一下,救護車嗷嗷叫著橫衝直撞地跑遠了,何曉智手裡的望遠鏡直接掉了出來,被黃瑾琛搶上來一把接住,驚魂甫定地說:「我就帶了這麼一個進來,小心點!」

  何曉智指著遠處,問寇桐說:「那……也是因為我?」

  寇桐一遍小心地觀察著他的表情和反應,一邊冷酷地說:「你覺得呢?」

  何曉智遲疑了片刻,用力地搖搖頭:「不可能?這怎麼可能?世界上不可能會發生這樣的事,我不相信!」

  寇桐的回答是,毫不客氣地一把把他從護欄裡推了下去,何曉智自己整個人懸空,劇烈的失重感讓他整個人心臟都漏跳一拍,儘管剛剛已經決定跳樓,但那是做好了準備、知道自己要幹什麼的前提下,這時直接被人推下去,他還是會想所有生物一樣,下意識地尖叫、掙扎——連鞋都給踢掉了。

  黃瑾琛在一邊看著覺得很懸,怕寇醫生變成個殺人犯,只得幫忙過去拉著何曉智,在少年激烈的恐懼和尖叫聲裡,本來就不穩定的空間又開始新一輪的崩潰,大街上停著的一溜車又開始齊聲合唱起來,公路再次震顫起來。

  何曉智臉色慘白地往下一看,腳下突然能踩到實地了,一抬頭,發現寇桐這個人渣醫生又把他拉回來了。

  「看見了?」寇桐說。

  對於眼前發生的事,何曉智感覺自己的智商板稍微有點短路。

  寇桐在他腦袋上拍了拍:「跟我走吧,我們一起想辦法出去,等出去了,你愛跳樓跳樓,愛割腕割腕,都隨便你。」

  何曉智猶豫了半分鐘,終於確定自己也無計可施,於是默默地跟著他們下樓了。

  這失足兒童就這樣被他拐走了。

  從窄小黑暗的樓梯往下走時,何曉智精神恍惚地走在前,黃瑾琛和寇桐走在後面,突然,黃瑾琛猛地一回頭,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身上流露出某種大型食肉動物的氣場。然後樓頂角落裡傳來「砰」的一聲,原來是一隻小老鼠被他嚇得撞到了牆上。

  「耗子?」黃瑾琛挑挑眉,然後謹慎地四下看了一眼,這收斂了釋放出去的敵意,快走兩步追上了寇桐。

  猶豫了片刻,黃瑾琛在寇桐的小臂上拍了一下,問:「你那個……是怎麼弄的?」

  漆黑的樓道裡,寇桐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只有微弱的光從他的眼睛裡反射出來,窗戶裡照射進來的車燈一晃,黃瑾琛竟然生出了「這個人的眼睛是流光溢彩」這樣的錯覺。

  寇桐說:「一些狂躁型的患者,總不那麼好對付。」

  黃瑾琛學著何曉智的口氣說:「騙人。」

  寇桐也沒言語,算是默認了「騙人」這個詞。

  黃瑾琛又往前趕了兩步,在狹小的空間裡和他走了並排,動作異常輕柔地抓住寇桐的胳膊,把他的袖子慢慢地擼起來,這回寇桐沒躲沒閃,顯然是已經做好心理建設了。

  黃瑾琛的手掌和指尖都比較粗糙,上面佈滿繭子,刮在寇桐裸露出來的皮膚上,動作特別的小心,好像他抱著的不是一條人的胳膊,而是一件稀世珍寶似的。

  寇桐心裡一跳,感覺這樣下去會很危險,於是立刻把胳膊從他手裡抽了出來。

  黃瑾琛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他歎了口氣,不用看他的表情,就能知道他現在的臉上該有多遺憾。

  「可惜。」黃瑾琛說,「老傷疤了吧?看著有些年頭了,小時候弄的?」

  寇桐沒言聲,黃瑾琛就幾乎貼著他的耳邊,又低低地說了一遍:「可惜,那時候我不認識你。」

  此時何曉智站在破爛的街道上,茫然地看著可能是由自己造成的一切,寇桐於是甩開黃瑾琛,走上去拍拍他的肩膀:「過來,這邊走。」

  黃瑾琛一隻手插在褲兜裡,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

  走過街角的時候,寇桐才回過頭來看了黃瑾琛一眼,只見男人微微低著頭,仿佛有點漫不經心地盯著地面,比起兵荒馬亂的街道,悠閒得好像不大符合背景設定。他依然是穿著寬鬆的褲子,卷著褲腳,露出下面一雙花花綠綠的盜版運動鞋。

  黃瑾琛方才說出的那句話,仿佛給人一種自己被當成寶物珍視著一樣的感覺,只要是人不是石頭,聽在耳朵裡都會有那麼一刹那的動搖。

  但是寇桐知道——當他每次看見黃瑾琛這樣走在路上的時候,他都會有一種感覺——這個退役的狙擊手身上有種根深蒂固的冷漠,寇桐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來,他好像有種把所有的人都「物化」的習慣,在他眼裡,人都像是某種東西一樣。

  有些是垃圾,有些是寶石,有些是漂亮的藝術品。

  無論是他喜歡還是不喜歡的「東西」,都畢竟只是「東西」,不是「人命」,或者只是一串冰冷的代號,有的有圓括號,有的已經變成了方括號。

  甚至他本人,也不像一個人。

  他是這個國家,最駭人聽聞的一把槍。

  寇桐回家,還沒來得及上樓,就碰見了被地震波及,暫時在樓下避難的寇桐媽和姚碩。寇桐媽老遠就沖了上來,一個兇猛的熊抱把寇桐給往後撲得倒退三步,然後大庭廣眾之下,沒輕沒重地抬起手來,使勁打了他的屁股,寇桐睜大了眼睛,有那麼片刻,突然不知道怎麼辦了。

  她帶著哭腔嚷嚷著說:「你去哪了?不知道媽媽著急啊?你怎麼那麼不聽話啊?想急死我是不是?」

  就像她的兒子不是一個已經成年了的男人,而是個放了學跑出去瘋玩不回家的小男孩似的。

  ……儘管在她離開人間的時候,她的兒子確實還是那樣大的一個小男孩。

  她的時間停滯在了很久很久以前,寇桐突然心酸。

  有的人,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東西,總是在很久很久以後,久到已經不需要了,才能實現那些已經變得陳舊願望——比如他四歲的時候,曾經很想要一個小火車,每天從幼稚園回來都會趴在櫥窗外面看很久,晚上想得睡不著覺。它曾經很貴,但是二十多年以後,他有錢了,卻不再在兒童玩具店外面駐足。

  比如他十歲的時候,曾經很想要一個充滿馨香和溫暖的懷抱,哪怕是被她訓斥,被她當街罵一通,每天晚上被她不由分說地灌一杯難喝的牛奶……

  這些東西,他曾經覺得自己可以用一切去換,哪怕是生命乃至靈魂的東西,卻突如其來地在十幾年後再次以一種強加的形式落在了他頭上,寇桐卻發現自己竟然尷尬了。

  大概是因為時過境遷,或者別的什麼。

  他慢慢地抬起手,抱住才剛剛過他下巴的女人……她其實有那麼矮麼?然後他低下頭,把臉埋在她水果香味的柔軟長髮裡,有些含糊地說:「對不起。」

  對不起——他閉上眼睛,心裡想著,可是……你已經死了啊。

  在距離他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一隻小老鼠睜著小眼睛,遠遠地看著,大概是動物的本能讓它有些懼怕黃瑾琛,它並不大敢往跟前湊,看了一會,它做出一個非常人性化的動作——伸出前爪,在牆角上磨出了一個看不懂什麼意思的痕跡,然後跑了。

  它跑過平庸普通的民房,跑過胡同的垃圾箱,來到了另外一條大街上——這條街就像是另一個世界一樣,正是咖啡廳前面的那一條——有果凍一樣五彩繽紛又柔軟的馬路,有巧克力做成的路燈和會發光的糖果做成的燈泡。

  老鼠順著街道鑽進了一個小洞,另一隻老鼠在門口等著,它們湊在一起,像是彼此交流了什麼信息,然後同時往下坡的方向跑過去。

  路的盡頭有一座橋,連接著沿海城市的大陸和一個小小的海島,海島上燈火通明,好像童話一樣,仔細看去的話,那裡竟然還有一座城堡。

  兩隻老鼠過了橋,直奔城堡跑去。

  這是一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任何規則都不再適用的世界,整個城市都已經籠罩在了一雙眼睛下,而被窺視的人,還沒有任何防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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