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26.
下午的華盛頓陽光明媚。這是個周末,街上比平時更熱鬧。
皮爾斯將車開到了一家醫院。他將車停到車庫裡,剛想下車,又擔心著什麼,將手從車門上收了回來。
「待會兒你會見到我的奶奶。記住,什麼也別說,讓我來說。」皮爾斯叮囑道。
安迪疑惑地說:「什麼也不要說?」說完他就意識到了——那可憐的老人一定不知道自己引以為豪的孫子是個盜賊的事。皮爾斯怕他說漏嘴了。
安迪點頭:「好的。還有什麼嗎?」
皮爾斯擔憂地看著安迪,問:「你可以嗎?如果你不想去,就在車裡等我,我很快會下來。」
安迪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這個可能性,沉吟道:「的確有些不方便……不過在沒有視覺的情況下獨處更令人不安。」
皮爾斯果斷地下車,走到另一邊,把安迪提了下來。
安迪拽著皮爾斯的袖子走在走廊裡。不一會兒,他們進入了大廳,安迪感覺視界亮了起來,聞到一股撲面而來的消毒水味。
「這是在醫院嗎?」安迪問。
皮爾斯:「我的奶奶在住院。她叫安妮。」
安迪:「……」
安迪思索了一會兒,說:「皮爾斯?我可以問嗎……」
皮爾斯:「不可以。待會兒別叫我皮爾斯。」
安迪:「叫你什麼?昆汀?」
皮爾斯:「不……忘了嗎,你不說話。」
安迪:「……好,我不說話。但如果要我不說話,你必須回答我的問題。」
皮爾斯拖長了音調:「……上帝……我剛見到你的時候你並沒有那麼會威脅我。」
安迪:「你總得讓我問出來。你盜竊的骨髓是為了你的奶奶嗎?」
皮爾斯停下了腳步,微微皺著眉頭地看著安迪。
安迪:「?」
皮爾斯抓住安迪的手,輕輕地將西裝袖子從他手裡抽了出來,然後放開了他的手。
安迪感覺到手裡空了,莫名地喊:「……皮爾斯?」
皮爾斯輕輕地往後退了一步,又往左挪了兩步,離開了安迪模糊的視線。他一聲不吭地站在一邊,看著安迪。
安迪獨自站在陌生的醫院大廳裡,陷入了迷茫中。他什麼也看不清,也聽不到皮爾斯的聲音。他無助地垂著手,無所適從地站了一會兒。只要聽不到,摸不到,這個人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當他的耳朵捕捉不到重點的時候,周圍的人聲頓時被放大,顯得嘈雜。
「皮爾斯?」過了一會兒,他又喊了一聲,試著走了幾步,使勁眯起眼睛試圖看清周圍的人。周圍許多人經過,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他。他想接近別人,但沒有人想被他接近。幾次嘗試失敗後,安迪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拋棄了。他停下了腳步,孤獨地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大廳裡發呆,心裡充滿著一股苦苦的滋味。當他需要幫助,打遍了所有能記住的電話卻被所有人拒絕的時候,他也曾嘗到這種苦苦的滋味。安迪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
忽然,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皮爾斯?」安迪摸著他的身體確認他的身份。
皮爾斯冷靜地說:「是我。」
安迪聽到他的聲音,停下了手。
「你是故意的。」他說。
皮爾斯:「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一點也不喜歡被了解。因為你威脅了我,我只能也威脅你一下。」
安迪聽到了令人不是滋味的答案。他低聲說:「對不起……」並松開了手,說,「請你一個人去。我會找一個地方坐著。」
皮爾斯:「……你認真的?」
安迪:「是的。」
27.
皮爾斯眉頭糾結地看著安迪,發現他真誠地希望留下來。但正因為他如此真誠地表達自己「可以被丟下」,他的模樣就愈發讓人沒法丟下他了。皮爾斯頭疼地做了個投降的姿勢,說:「好吧,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呆著。」他抓起安迪的手,讓他重新拽住自己的袖子,「來吧。我暫時還不想把你弄丟。」
安迪的手猶豫了一下,重新捏住了他的袖子。盡管西裝的面料看上去貴得要命,但那裡已經被他捏得皺巴巴的了。
安迪一臉迷茫地跟著皮爾斯走,他感到自己穿過一條走廊,上了電梯,又走過很多條走廊,最後在一間病房前停了下來。
「安迪……」
「什麼也不說。我記得。」
「是的。以及,我的奶奶一直希望我能帶個朋友回去。雖然這看上去對你不太合適,不過……」
「保持微笑。」
「……謝謝。」
皮爾斯在病房門上敲了敲,然後擰開了門把手,將腦袋探入病房輕聲喊:「安妮?」
病床上。正在看報紙的老人應聲抬起頭,她將老花眼鏡往下壓了壓,看清來人是誰,她露出了溫暖的微笑:「布奇?」她看到了跟在皮爾斯身邊的男青年,溫柔地問,「你帶朋友來了嗎,布奇?」
皮爾斯走進了病房裡,胳膊上掛著安迪。
「是的。」他開玩笑地說,「安迪的眼鏡被我弄壞了。到明天為止,他都得像一只樹袋熊一樣抱著我。」
安迪:「……」
安迪朝病床那一片模糊的白色努力露出笑容,笑得眼角都是皺巴巴的笑紋,說:「你好。我是安迪,是……是布奇的朋友。你好嗎?」
「很好。這是美好的一天,能看到布奇的朋友。」老奶奶安妮說著,將報紙合起來放在了一邊,「來,過來,坐在這邊陪我聊一會兒天。我就說過我不喜歡單人病房。你不在的這幾天,我都要悶出口臭了。」
皮爾斯笑起來。如果安迪擁有他的眼鏡,他會看到皮爾斯的臉上露出孩童一般真摯的笑容。他的臉因為溫暖的情緒而舒展,眼角有好看的笑紋,仿佛二十年前那個幼年皮爾斯的影子浮現了出來。但安迪並看不清。
皮爾斯將安迪帶到病床邊,握住安妮蒼老的手說:「這幾天你過的怎麼樣?琳達有說什麼嗎?」
安妮奶奶:「還是老樣子。琳達總是嘮叨我,她比我這個老家伙還更嘮叨……」
皮爾斯:「那可得糟糕了,我恐怕我比琳達更嘮叨。」
安妮奶奶也笑了起來,臉皺巴巴的,像顆核桃。皮爾斯坐了下來,幫安妮奶奶削好蘋果,耐心地陪她聊天。安妮奶奶則端出她的醫生琳達的女兒烤的小餅干招待他們。安迪默默地抱著一盤烤餅干坐在一邊,一邊嚼一邊聽著他們兩個嘮嗑。這幾年來,他很少有這樣的機會無所事事地聽別人聊天。但現在他覺得一點也不無聊。雖然視線模糊,但他能看到這間干淨的病房裡正充滿陽光。這讓一切變得很美好,就好像前一天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美好。
如果安妮是個擁有魔法的老太太,那這一定就是她的魔法。安迪想。
28.
皮爾斯在安妮奶奶那兒呆了一個下午,在他的「威逼利誘」下,老太太只能老不情願地咽下晚飯,並對皮爾斯的威脅進行了徹頭徹尾的抗議。那之後,皮爾斯才站起來與她告別。
「我明天還會來看你。」皮爾斯溫柔地說,「有什麼需要就給我打電話。」
離開病房後,皮爾斯笑著搖搖頭:「她現在像個孩子。」
安迪:「老人有時會這樣。」
皮爾斯帶著安迪來到醫生辦公室門口,對他說:「在這裡等我一會兒。晚上我帶你去找樂子。」
安迪懷疑自己聽錯,脫口而出:「什……什麼?!」
皮爾斯戲謔地學他說:「什麼?」
安迪:「……」
安迪還沒來得及反應,皮爾斯已經把袖子從他手裡抽走了。安迪聽到敲門聲,頭腦還被「找樂子」震得當機中。
找……找什麼樂子……聽上去不太愉快……
安迪的腦內閃現出震天的迪斯科音樂,群魔亂舞,大麻亂飛的樣子。他不禁挺直腰板,堅決地想我得拒絕,非常嚴肅地拒絕……他習慣性地推推鼻梁,但他的眼鏡不在那兒。
皮爾斯推開門,進入了醫生辦公室裡。門在安迪面前輕輕合上,將安迪隔在了外面。
安迪獨自站在醫院走廊裡,這時候走廊上沒什麼人,非常的安靜。辦公室裡隱約傳來說話聲,他發現自己能聽見一些只言片語。
偷聽是不道德的……安迪正派地想,但仍然有幾個詞跑進了他正直的耳朵,「骨髓」「捐獻者」之類的,還有「她還有多少時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之類。
安迪猜到了一些情況,但沒想到如此嚴重。他能確定醫生沒有為皮爾斯帶來什麼好消息。皮爾斯的聲音越來越低,聽上去很難過,盡管他在安妮奶奶面前表現得輕松愉快,以至於連安迪也以為安妮奶奶的病情沒什麼大不了的,過兩天就能出院,但現在聽上去似乎不是那麼回事。
皮爾斯盜竊骨髓是為了安妮奶奶……安迪的專業知識告訴他,當病情需要用到骨髓移植這種風險極大的手術時,病人的情況一定早就不太好了。他也擔心起那個老人的情況,不禁往前走了一步,想聽得更清楚一些。正在這時,皮爾斯拉開了門,看到安迪貼著門站著,正准備把耳朵貼上來的情景。
皮爾斯:「……」
安迪尷尬地舉了舉手:「……嗨。」
皮爾斯皺著眉頭看著安迪。但他現在心情差極了,他什麼也沒說,抓起安迪的手,默不作聲地拖著他往樓下走。他的步速很快,安迪好容易才跟上他。
「你去哪兒?」他問。
皮爾斯:「先送你去旅館。」
安迪:「皮爾斯,等一下……皮爾斯!」
皮爾斯停下了腳步,不耐煩地問:「什麼?」
安迪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聽著,我一點也不想了解你,一點也不想。而且我相信……那個……醫生和你解釋過骨髓移植的風險……」
皮爾斯:「沒錯。」
安迪:「我是想說……你試過所有的方法了嗎?安妮奶奶還有其他親戚嗎?」
一陣靜默。安迪感到皮爾斯盯著他看,但並沒有得到他的回答。他等了一會兒,心想好吧……如果他再次在這裡扔下我,我也無話可說了。但我得說他是個脾氣差勁透頂的家伙……
安迪在考慮要不要自覺地將手從皮爾斯的手裡收回來時,皮爾斯終於開口了。
「你的胡子裡有餅干屑。」他說。
安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