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襄夷公主第一次見到紀凜時,是在太后的仁壽宮裡。
當時看到那個安靜地坐在淑宜大長公主身邊的小男孩時,她眼前一亮,差點以為這是一個穿著男童衣服的小姑娘了。特別是當發現大公主和三公主皆一臉羞澀地看著他、想和他玩時,襄夷公主心裡也很高興,並且很霸氣地走過來,叫他陪她玩,看到兩個姐妹臉色發黑,她心裡就高興,得意非常。
那時候的襄夷公主,只是個被帝后寵壞的中宮公主。
她是最尊貴的帝女,皇帝寵愛非常,自幼便比所有的兄弟姐妹們更尊貴,養成她嬌縱霸道的性子,行事只遵從本心,高興就好。
可誰知,他只是看了她一眼,根本不理踩她。
第一次被人如此駁了面子,襄夷公主差點氣壞了,要不是當時淑宜大長公主和太后在那兒看著,她一定會給這個不識好歹的人好看,讓宮人拿鞭子抽他。
襄夷公主第二次見到紀凜時,牢牢地記住了他,因為他長得太好看了,雖然比她年長一歲,可是他又長得比她還要瘦弱,一副被虐待的樣子,她跑到他面前,很惡劣地笑著說他像個小姑娘。
紀凜再次無視了她,襄夷公主再次氣壞了。
兩次被無視,襄夷公主覺得鎮國公世子真是個討厭的傢伙,以後有空一定要讓他吃個教訓。不過後來回想起來,她卻覺得當時被紀凜無視的自己恐怕是最幸運的,恨不得在第三次見到他的時候,他依然能無視自己,而不是成了她一生中的噩夢。
襄夷公主第三次見到紀凜時,是在她六歲元宵燈市上,當時她難得被皇叔帶出宮裡去看花燈,卻任性地擺脫了宮人和侍衛,被混在人群裡的人販子抱走了,恰好被和紀凜、袁朗看到,他們追過去時,兩人也一起被其他人販子的同夥一起捂著嘴抱走。
襄夷公主不覺得他們見她遇到危險追過來有什麼不對,她是尊貴的公主,他們敢不來救她,就讓父皇治他們的罪,所以連他們也被人抱走時,她反而埋怨他們什麼忙都幫不上,是兩個廢物。
那時候的襄夷公主,是最尊貴的帝女,普天之下,只有旁人看她臉色,沒有她去看人臉色的道理,甚至連服軟也不會,遇到事情也只會理所當然、趾高氣揚地讓人忍她、讓她,以為這個世界就應該這樣。
於是她生平第一次,受到了教訓,讓她銘記終生。
紀凜差點殺了她。
「再吵就掐死你。」
扭曲的面容,狠戾的聲音,明明是個漂亮得過份的男孩子,瘦瘦小小的,可是此時那猙獰的模樣,他親手殺了人,臉上、身上都沾滿了人販子的血,那仿佛從屍體堆中爬出來的惡鬼模樣,將她嚇壞了。
她的脖子被他掐得好痛,聲音發不出來,一雙眼睛呆滯地看著他,已然沒了反應。
她被嚇壞了。
幾乎嚇破了膽。
直到她回過神時,發現自己被靖遠侯世子摟著。這位自出生起就病弱的表哥曾經被她嫌棄過,沒有什麼感情,甚至每次靖遠侯夫人帶他進宮給母后請安時,她也嫌棄他身上的味道不好聞,都是苦苦的藥味,長得不好看,從未正眼看過他。
直到這一刻,他用他單薄瘦弱的雙臂抱著她,一隻冰冷的手掩住她的眼睛。
他說:「襄夷,別怕。」
她生平第一次記住了他身上的味道,是一種苦澀的藥味,但是讓她感覺到很安心。
然後,她的目光開始圍繞著他而轉。
這一年,襄夷公主開始成長,不再是過去那個嬌縱任性的小公主。她有了生平最恐懼害怕的人,也有了生平最喜歡的人,喜歡到情愫初開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嫁給他的男人。
他是一個並不強壯到讓女人足以感覺到安心的男人,但是他擁有其他男人所未有的堅強意志,內心溫柔而強大,可以包容一個人所有的缺點,甚至在面對死亡時,無所畏懼。
一個男人之所以強大,並非是他的身份、體魄,而是他堅韌的意志。
靖遠侯世子袁朗,無疑是一個強大的男人。
十歲那年,在靖遠侯府的西廂房裡,她對臥病在床的十四歲少年說:「表哥,等我及笄了,我就嫁給你可好?」
當時床上的少年因為風寒的原因,整個人都燒得有些糊塗,但他仍是對她說:「這可不行,你應該配一個健康的男子,與你舉案齊眉,白頭到老。」
這是他對她所寄予的深切的祝福,而他在二十歲之前,他一直是這麼希望的。
雖然曾經的她脾氣很壞,惹人討厭,可是為了他,她改掉了壞脾氣,努力地當一個合格的公主,努力地為了未來能嫁給他而學習姑娘家該學的東西,一步一步地成長。
直到現在。
她坐在床前,仔細地看著他,直到他喝下藥沉沉睡去,她依然坐在那裡,心裡覺得不管他變成什麼模樣,她心裡都是喜歡的,喜歡到只要看著他,她就覺得很滿足,見不到他,天天想見他,恨不得天天出宮找他。
為了見他,她甚至找好藉口探望淑宜大長公主天天往鎮國公府跑,然後趁機拐道去靖遠侯府。因為她時常去鎮國公府的原故,被人誤會對鎮國公世子有意,甚至連父皇母后也想召紀凜為駙馬。
至今見到紀凜,她仍是害怕得發抖,甚至在知道他是雙面人後,她一度不敢去鎮國公府。
後來還是想見表哥的意願壓過了一切的害怕。
袁朗和紀凜是好友,他們的交清淡淡的,如同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世人眼裡甚至可以說並未有什麼交集,但是他們的友誼卻以著這樣的方式存在著,甚至有一度讓她覺得,其實他們彼此欣賞,卻又因為性格問題,並不需要如何往來,只需要一句話,便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不過在往來多了,見多了紀凜那一面和煦如春風的清貴君子模樣,那種害怕中漸漸地摻雜了一種認同。
紀凜是個優秀到讓人忍不住欣賞認同的人,既管他雙面人的一面讓她感覺到害怕,但是在得到他的幫助時,她又忍不住漸漸地認同他,雖不能將他當成至親好友,卻也開始接受他。
紀凜十四歲那年,鎮國公府為他定親,定親的物件是曾經有過口頭約定的未婚妻,而紀凜的人生似乎也從此開始改變,甚至連人也變得沒有那麼可怕了。
「紀凜人極好,你對他可有心?」那時,袁朗曾這樣問她。
襄夷公主笑嘻嘻地道:「他未婚妻都有了,再好也與本公主無關,表哥你可別亂點鴛鴦譜,而且我將來可是要嫁給表哥的。」
她說這話時,仔仔細細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生怕他為了她,亂點鴛鴦譜,甚至拆散紀凜的姻緣。這些年,她黏他黏得緊,只要有時間都會來靖遠侯府玩,就算他躺在床上不說話,她也能自得其樂。
或許也因為如此,他漸漸地對她上心,將她當成妹妹一樣地寵愛著。襄夷公主甚至可以肯定,如果她真的對紀凜有意,這個男人說不定會壞了紀凜的姻緣,促成她與紀凜。而她更知道,紀凜的可怕之處,屆時若這兩人博弈,她無法確定誰會是贏家。
她可不想做讓他們博弈的禍根。
更重要的是,她不喜歡紀凜那種深沉可怕、無道德倫理的雙面人,喜歡的是這個世人眼中活不到成年的病秧子。
所以,紀凜定親、成親又與她有何干呢?
為了讓這個病秧子能活過成年娶她,襄夷公主一直努力地為他尋找名醫,謀劃著讓父皇母后答應他們的婚事,將該利用的人事都利用上了,直到十七歲那年,終於得嘗所願。
她終於嫁給了從六歲開始就心心念念的人。
可是成親後,卻發現嫁給了心愛的人後,並不是故事的結局,而是人生的另一種開始。
當愛一個人時,願意為他洗手作羹湯,願意為他相信天長地久,願意為他生兒育女……她願意為他做很多事情,只盼與他朝朝暮暮,他別拋下她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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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朗從睡夢中醒來,便感覺到倚到懷裡的溫香軟玉,還有熟悉的聲音,因為睡意而有些嬌嬌的。
「表哥,你喜歡孩子麼?」
袁朗伸手摸摸她披散在枕上的長髮,說道:「還可以。」
「那就是喜歡了?」她的聲音變得歡喜起來,整個人都膩過來,就像小時候,喜歡窩在他懷裡,讓他抱住她肉呼呼的小身子,霸道地不允許旁人和她搶。
事實上,除了她,沒有人會願意接近他這個病秧子。
袁朗知道她的意思,撫著她的頭髮,聲音變得溫和,「孩子的事情,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得之我幸,無也莫強求。」
對子嗣一事,他看得很開,從懂事伊始,便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能活到成年已是幸事。如今他不僅活過成年,甚至娶了心愛的姑娘為妻,已是上天對他的憐憫。
所以,再多的,他並不強求,也不忍給她壓力。
她只要快快樂樂地就行了。
可是她明顯不快樂,她想要孩子,想為他延續子嗣。
「表哥,可是我想給你生個孩子。」她將臉埋進他的懷裡,聲音悶悶的,「表哥,我還是想強求一下,我從來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連紀暄和那麼可怕的人我都讓佛祖保佑他了,佛祖應該會給我一個孩子的吧?」
袁朗沉默了下,開口道:「佛祖不管生孩子的事情,這事歸送子娘娘管。」
襄夷公主噗地笑出聲來,神采飛揚,「那我明天就讓人去寺裡迎一尊送子娘娘回來。」
翌日,夫妻二人去了城外香火鼎盛的南安寺請了一尊送子娘娘回府,倒教京城暗地裡笑話了許久。知道他們家情況的心裡都不以為然,皆道襄夷公主瞎折騰,若非襄夷公主的身份,只怕不會只私底上議論幾聲。
這世道就是這般。
三公主倒是沒有那些顧忌,親自上門來,藉口看送子娘娘,實則對一直讓她羡慕嫉妒恨的襄夷公主明裡暗裡地擠兌。
襄夷公主懶得做那種姐妹情深的戲碼,直接道:「三妹妹想看送子娘娘?沒門!你自己去寺裡看,省得我家裡的送子娘娘被你那張衰臉看到被冒犯了。咱們姐妹間沒什麼親熱話可說的,如果你是帶著善意來的,我自然歡迎,如果你是來笑話我的,我直接打出去,你信不信?」
三公主笑話她不成,反被她奚落,氣得拂袖而去。
袁朗聽到這事,笑了笑,知道幾位公主間的相處並不愉快,倒也沒有說什麼。直到他們成親半年多,三公主給襄夷公主出的主意,終於將襄夷公主惹惱了,這也是袁朗第一次看到她氣得這麼狠。
他心裡的女孩,一直都是明媚張揚的,甚至有時候有些嬌蠻任性,但卻是無傷大雅的小性子,在大局上從來都是個教人放心的好姑娘。因他體弱之故,他的性子比較沉悶無趣,所以在她那般明媚張揚而來,闖進他的世界裡,為他單調的生活添了彩色後,他從此將這個女孩放在心上。
他原想讓她一生無憂,嫁一個家世良好、健康俊俏的男人,夫妻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可她最後執拗地選擇了他,也讓他的生活變得精彩起來。
愛一個人的方式,並非是佔有,而是希望她幸福。如果她的幸福是系在自己身上,唯有自己能給她最大的幸福,何不將她留在身邊?
最後他仍是忍不住心中的期盼,擁有了她。
對她的怒氣,袁朗自是好生安撫,知道她生氣的原因,他不禁失笑。
自從十歲那年,她一改以往的性子,固執地跟著他後,他心裡只有她了,斷然瞧不上其他的女人,她並不需要擔心。
「表哥,我做不到母后那般賢良,而且我也不需要。所以你只能有我,如果你做不到,表哥,我會殺人的……」她摟著他,絮絮叨叨地說著,說完後,又哽咽起來,「表哥,我什麼時候才能有孩子……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袁朗歎氣,知道這是她的心結,無論他如何開導,她卻無法將這心結放開,只能陪著她一起折騰,就算被京城的人看足了笑話,他依然不悔。
能哄她高興,讓人看笑話又有什麼?
他甘之如飴。
直到他二十七歲那年,與她成親六年後,他們終於有了第一個孩子。
這是上天賜予他們的珍寶。
當孩子出生,看到孩子那張皺巴巴的小臉,抱著與他血脈相連的孩子,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生命的沉重。
這份沉重是她帶給他的,他依然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