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塵埃落定(完)
雖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這水到底是朝廷官員,還是黎民百姓,這就不一定了。
駱家、安陽王府等人家因皇帝新近的作為俱是心驚膽戰,此時聽柳老太爺這般說,就似一呼百應一般,各家都找到時機將對皇帝的不滿宣洩出來。雖此時各家都不敢搶先出聲,但卻都是樂見其成的。
此後幾月,各家商議定後,一邊緊鑼密鼓地商討細節,一邊又不動聲色地做些小動作,到了夏日,許當真是「天命」,北邊忽地遭了蝗災,各地饑荒連連。
求賑災的摺子連連送到朝中,皇帝因聽說三王餘孽人數眾多足足有將近十萬大軍,因此兩相權衡後,有意留著糧草圍剿三王餘孽是以不肯賑災。
太子因受眾人勸說,跪求皇帝賑災,隨後再次被皇帝訓斥責令閉門思過,深秋之後,借著各地民不聊生,三王餘孽開始興事,皇帝調各地大軍圍剿三王餘孽。
兩年之後,三王餘孽因寡不敵眾全軍覆沒,因要慶功,各地的番王被傳召進京。
恰在此時,已經封王的三皇子途徑青田之時,被青田起義的民眾擒住斬首。
摺子上來,卻是說因各地饑荒不斷,且戰火頻生,青田起義之人之眾多,人數也有上萬。
這摺子上來後,早先有意連連犯事惹得陛下連番訓斥責令閉門思過的太子便親自請旨親征。
皇帝又斥責太子一番,朝堂眾人爭執了幾日,皇帝心裡對太子生了殺意,終歸許了太子親征,只是又叫了逸王、敏郡王隨同。
出征之前,太子見著何征、何循兄弟,不禁滾下淚來,歎道:「三王餘孽才全軍覆沒,如今軍中將士困乏,多剩的是老兵小將,便是這種將士,父皇也忍心叫我去送死。」
何循勸道:「殿下慎言。」說著,心想若不是這兩年來太子屢屢有意惹得皇帝猜疑,皇帝也不會如此。
何征忙也說道:「太子是儲君,太子一路小心,此次回來,太子便不是太子了。」說著,瞧見太子落淚,心知太子這淚雖有做戲的意思,但其中也不乏真情,畢竟,皇帝叫太子領著疲乏的將士出征,正是存了叫太子去送死的意思。
何循說道:「太子只管放心去就是,青田那邊的人……」說著,眨了下眼睛。
太子心知在柳何駱幾家的算計下,青田那邊真正領頭的人也是他的人,餘下的那群烏合之眾,不過是他這太子手下的棋子罷了,此去與其說是鎮壓,不如說是勸降。只要出了京,將他身邊皇帝派來的人換成他自己的人,便是京中有變,此去領著青田幾萬大軍,也能保了他自己個周全,於是便點了點頭,拱手說道:「那咱們就兩下裡各自珍重,待咱們再聚皇城之時,但絮叨這幾年的君臣之情。」
何循看了眼何征,隨即跟著何征一起對太子行了君臣大禮,隨後兄弟兩人便退了出去。
待回了家,何循瞧見已經兩歲半的費而隱拿著一隻小巧的弓箭在手裡戲耍,就笑道:「咱們費而隱一看就能做大將軍。」
柳檀雲笑道:「哪有這樣誇兒子的,也不怕人笑話。」說著,自己個又接著說道:「倒是他五叔說他是個文武全才。」
提起何役,年前何役得了個女兒,因陳氏有意要養個淑女,不許何役胡亂地教導女兒,因此童心未泯的何役便每常來尋了費而隱玩,這會子費而隱手上的弓箭就是何役做的。
何循笑了笑,見何霞歌提這個籠子跑來,便攆了費而隱隨著何霞歌玩刺蝟去,然後對柳檀雲說道:「太子出京後,京裡亂的很……」
柳檀雲笑道:「你放心,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咱們幾家裡頭這兩年陸陸續續地進來好些家將守著,定不會出事。況且這事是要速戰速決的,就是守著,也不用守幾日。」
何循聞言,便點了點頭,見柳檀雲一副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模樣,便笑道:「我都聽你的,看你這般鎮定,我也就安心了。」
柳檀雲笑道:「你當知道我的性子,甭管是誰,倘若他威脅到我們一家子的安寧,我都要先發制人,叫他沒有還手之力的。」
何循笑道:「我知道你。」說著,因要做的事實在太過兇險,便略有些緊張地握著柳檀雲的手。
第二日,何循等人送太子出征後,便與其他人一同商議那些細枝末節的事。
不過一個月,青田就傳出太子勸降青田起義之人答應給他們糧草的消息,隨後柳檀雲便隨著何律等何家人盯著家將們將何家內外看守牢固,至於何征、何循,這兩人便成日在外聯絡各家當家人。
忽地一日外頭傳來火光,喧鬧的呼叫聲不絕於耳,因何征、何循、何侍郎都出去了,為安定何家裡頭的人心,柳檀雲便抱著費而隱陪著何夫人等女人。
何夫人不知這事底細,便擔憂地說道:「好不容易天下太平了幾年,怎地又出了這麼些事,聽說這回子是八皇子不服陛下屢次訓誡,有意逼宮?」
柳檀雲見何夫人也跟旁人一般以為是八皇子的人,於是笑道:「可不是麼,母親、伯母放心,八皇子成不了事。」說著,見費而隱聽到外頭的叫聲不但不害怕反倒笑著要拉著何霞歌去看,便伸手撥弄著費而隱的臉,盤算著外頭的事如何了。
何大少夫人蹙著眉頭,說道:「但願這夥人莫燒搶了人家的東西才好。」
陳氏懷中摟著個才幾月的女孩兒,聽何大少夫人這般說,又想起何役隨著何律看守著外牆,便說道:「大嫂子放心,二哥五哥守著呢,便是燒搶也搶不到咱們家裡來。」
何大少夫人勉強一笑。
晚間又聽外頭鬧哄哄地響了大半夜,待到第二日,外頭便沒了聲音,饒是如此,因何老尚書不許人開門,因此外頭的門依舊沒開。
過了四五日,等到了中午,何役便過來,瞧見眾女人們都沒歇著,便說道:「外頭蒙將軍領著大軍進宮了,八皇子這會子算是白鬧了。也不想想,他哪裡有那能耐謀朝篡位。」
柳檀雲聽何役輕蔑地說這話,忙問道:「蒙綻將軍進宮了?可是錦衣衛開的門?陛下呢?」
何役鼓著嘴說道:「慕兒那小子倒是跟在蒙將軍身邊的,回頭問他就是,他最清楚了。」
柳檀雲見問何役是問不出話的,於是便不盯著他問。
過會子,外頭楊從容隨著何循進來,楊從容遞了一封信給柳檀雲。
柳檀雲接過看了,便又遞給何循,說道:「這是我祖父的信,祖父請了何爺進宮商議事情呢。」
說是商議,可不就是趁著太子沒回來,先將京裡的好處分一分。
何循看了一遍,便說道:「我這會子來,也是要接了祖父過去的。」
柳檀雲笑道:「那我隨著你過去。」說著,對著何夫人一禮,將費而隱交給何夫人,便隨著何循出去,到了外頭,便問何循:「宮裡如何了?」
何循笑道:「你當真是神機妙算,如今可不就是個天時地利人和的好時機,圍剿三王餘孽後,京裡的兵士都是些只會花拳繡腿的,早先那些朝中重臣,竟都是在觀望。宮裡頭錦衣衛們跟岳父一起撈銀子撈成了結拜兄弟,一邊說護著皇帝,一邊就將蒙將軍的大軍領進宮。都這會子了,陛□邊還護著個十皇子。早先以為這事要大費周折才能成,不想竟是那般容易,只可惜兩個王爺不知如何早得了消息,如今逃竄出京了。」
柳檀雲忙道:「那八皇子、田家呢?」
何循笑道:「自然是成了階下囚。如今柳爺是叫祖父進宮,跟安陽老王爺、駱侯爺趕在太子回京之前將太子登基之後的事一一商議個清楚明白。」
柳檀雲眼珠子一轉,便伸手拉著何循,笑嘻嘻地說道:「這後宮我不稀罕,但這前朝,你好歹叫我去看一眼。」說著,便扯著何循的衣袖嬌嗔道:「放了你跟何爺兩個進宮我不放心。」
何循一眼便看出柳檀雲的心思,笑著啐道:「也不知你哪裡來的這樣的野心,也罷,你若能說服祖父,我便領著你去。」
柳檀雲聞言大喜,笑道:「那我可用換了衣裳,穿了一身男裝……」
何循笑道:「大大方方地去,做什麼弄那些怪樣子。宮裡都被蒙將軍的人把守著,你姓柳,可不就跟蒙將軍是一家人,一家人去看個新鮮,還弄那麼多花樣做什麼。」
柳檀雲笑道:「你不怕我被人看見?」
何循昂首道:「看見了他們也沒膽量奢想,奢想了他們也沒能耐搶去。」說著話,便到了何老尚書門前。
何老尚書這會子正跟何大老爺一同下棋,瞧見這兩人有說有笑地進來,忙問道:「成了?」
何循說道:「成了,這會子柳爺請何爺進宮呢。」說完,看了眼柳檀雲,「主意大多是柳家出的,錦衣衛也是岳父招降的,大軍是蒙將軍領著的,駱家、安陽王府等……只怕咱們家分不了大頭。」
何老尚書聞言,笑道:「這也是應當的,咱們家只要穩穩妥妥地做了國丈就好。只是皇后與那薛良娣……」
柳檀雲見何老尚書還為了太子妃的事記恨皇后、薛良娣,暗道這太子妃在家時當真得寵,忙說道:「太子妃要母儀天下,無暇盡孝,自然是要叫薛良娣去伺候皇后,至於皇后,自然是夫唱婦隨,要隨著陛下。」
何老尚書早料到柳家、安陽王府等不會樂意叫太子登基之後肆意,太子登基之後只怕就連如何安置皇后也不能自由,因此聽柳檀雲說皇后也是要隨著皇帝一同軟禁在宮中的,便沒了話說,叫何循伺候著換了衣裳便要出門,臨走瞧見柳檀雲跟著何循,想著他們小倆口商議好的,便不吱聲。
何大老爺因要看著家門,於是不隨著何老尚書去,交代何循幾句,也顧不得管柳檀雲跟沒跟著去,便送了幾人出門。
出了門,在轎子裡,柳檀雲掀開轎子向外看了一眼,見大街上朱門大戶外早有小攤小販擺起攤子,不由地便將那「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又想了一遍,暗道下頭小百姓才不在意誰做皇帝,這水指的自然是京裡的達官顯貴,靠在大門大戶外做生意,這小攤販也不怕京裡竄出亂匪,這就是大樹底下好乘涼。
轎子一路向前,到了宮門邊,又有人來接應,隨即並未停歇,便又向前,到了前殿之前,轎子停下,何循給柳檀雲掀開轎簾,柳檀雲就出了轎子,隨著何循一左一右地攙扶著何老尚書。
一旁何征、何慕迎了過來,柳檀雲瞧見一個跟柳孟炎年紀相仿的精壯男子走來,又見這男子滿身威儀,便不卑不亢地笑道:「可是蒙將軍?」說著,打量著這前殿,見目光所及之處俱是完好無損,暗道這蒙將軍果然治下甚嚴。
那男子過來,打量了柳檀雲一眼,也不問她這女流之輩跟著來做什麼,只笑道:「侄女長得跟你父親年輕時很像。」說著,便請何老尚書向內走。
柳檀雲好奇地看了眼蒙將軍,心想蒙將軍這話就好似跟柳孟炎十分相熟一般,但柳孟炎往昔並未如何提起蒙將軍,難不成是柳孟炎青春年少之時受過太過苦,因此對那段歲月諱莫如深,連帶著跟蒙將軍也有些疏遠?心裡盤算著日後細細問問柳孟炎他跟蒙將軍早年的來往,便又隨著何循、何老尚書向前走。
何循由著蒙將軍攙扶著何老尚書在前頭走,指著地上浮雕的五爪金龍,對柳檀雲說道:「你瞧,五個爪子的。」
柳檀雲抬頭向臺階上看去,瞧見一路漢白玉上全雕著祥雲遊龍烈日,便勾著嘴角側著頭對何循低聲道:「我喜歡這。」說著,眯著眼看向大殿上的匾額,瞧見陽光下正殿上的琉璃發出耀眼的光輝,莊重恢弘,卻又叫人不禁心生貪念。
何循因柳檀雲的話搖頭笑了,忽地想難不成柳檀雲還想叫費而隱做皇帝,想著,便看向柳檀雲,瞧見柳檀雲眼中的光芒一閃而過,便貼著柳檀雲的耳朵,將聲音壓得極低地道:「外戚謀朝篡位的多的是。」說著,又伸手去捏柳檀雲的手,只覺得她的手比兩旁的漢白玉還要細膩。
柳檀雲聞言嫣然一笑,在滿地大理石的映照下,竟平添了許多嫵媚,心裡回想著何循那話,暗道能看她一個眼神便明白她意思的人,兩輩子也就只有何循了。
何征看向這對小倆口,雖沒聽見何循說過什麼話,但只瞧見柳檀雲臉上微微有些興奮的緋紅,便以為何循說了些甜言蜜語,於是清了清嗓子,暗道這何循比他還不靠譜,這邊眾多將士看著,竟然就領了媳婦來,還跟媳婦在這殿前打情罵俏起來了。
待進了正殿,就見柳老太爺、安陽老王爺、駱侯爺、柳孟炎、葛家老爺、錦衣衛頭領等人都已經等著了,眾多人聚在一處,就似等著此時被軟禁的皇帝出來上朝一般。
眾人瞧見柳檀雲隨著何老尚書進來俱是一怔,尤其是駱侯爺,見此便明白何家與他們密謀這事的時候並未避讓著柳檀雲,由此,不由地想倘若當初跟駱丹楓定親的是柳檀雲,如今駱家又會如何。
柳孟炎看見柳檀雲,當即斥道:「胡鬧,這會子你來做什麼?」
何循忙道:「岳父,是我帶著她來開開眼界的。」
柳老太爺咳嗽兩聲,便說道:「檀雲,這不是你胡鬧的地方,你且由著循小郎領著去看看太子妃去,好好安撫她一番。」
柳檀雲忙答應著,瞄了一眼那龍椅,便隨著何循向外頭去。
出了正殿,就見四處都由蒙將軍領著的人護衛著,何循便問柳檀雲:「你要去哪?」
柳檀雲回頭看了眼,便拉著何循問道:「你看到那椅子了嗎?就大殿上的那個。」
何循眯著眼睛,壓低聲音說道:「你別急,這事得徐徐圖之,咱們一步步來。」說著,仿佛想起自己曾經的志向是要封侯拜相,因聞到身邊的馨香,便扭頭去看,見身邊的女子進宮之後不似其他人因那威嚴高聳的宮牆而戰慄驚悸,顧盼之間,反倒越發的神采飛揚,就似那瑰麗的牡丹只合養在矜貴的玉盆之中才更加嬌豔一般。
何循看著柳檀雲,不由地想,只巴望著封侯拜相,是配不上身邊這美人的,這美人是要做紅顏禍水的,從來不曾聽說過禍害區區一個重臣,能稱得上禍水。
想著,何循並未領著柳檀雲去看太子妃,反倒帶著她去了宮中最高的一處小樓。
尋常人家建屋子不敢逾矩,因此屋舍比不得宮裡的高大,此時,柳檀雲跟著何循上了宮裡的一座三層小樓,將大半個皇宮盡收眼底,看著無數宮殿上的琉璃彩釉個個流光溢彩,看了一圈,又忍不住將眼睛順著貫穿京城的軌道看向那來時的大殿。
再回頭,柳檀雲看向一直看著她的何循,淺笑道:「若是帶費而隱來了多好。」
何循笑道:「不管他來沒來,你是六道閻羅真身,巡海夜叉轉世,你定下的事還能改?」
柳檀雲轉過頭,只瞧見秋風將遠處的山染成了金黃,笑道:「費而隱不樂意隨著咱們的心思辦事就罷了,總歸咱們又不只有他一個,也不強求他按照咱們的心思來。」說著,便含笑摸向自己的肚子,心想這這輩子,紅顏禍水,她是做定了,只是禍害的到底是誰,這她就管不著了。
何循瞧見柳檀雲摸著自己肚子,便明白她肚子裡又有了一個,含笑搖了搖頭,負手站在柳檀雲身邊,眼前宮牆深深,看似壓抑昏暗,卻是他心甘情願隨著她一起憧憬的地方。
「你這不賢良的婦人,當真是,不賢良的徹底。」
一聲就似歎息般的話語靜靜地落下,冷宮之中,早先的九五之尊身陷囹圄,與許久不曾同床的皇后面面相覷;大殿之上,一群公侯將相正商議著如何分贓;東宮之中,年少的皇孫盯著幼弟正暗自衡量自己的份量;京外渡頭,僥倖逃脫的王爺們一邊倉皇地躲避追殺,一邊思量著回到封地是要清君側,還是要歸降;青田鎮外,做了幾十年儲君的太子,正興奮地準備趕回京城,盼望著坐上他嚮往許久的寶座;北邊要塞之外,野心勃勃的外族頭領因得到蒙將軍離開關塞的消息,正準備趁虛而入。
這些人都不知道,富麗堂皇的宮中小樓之上,不等一切塵埃落定,那裡的一對年輕夫婦,便已經算計著用他們做棋子,來謀得這如畫江山、秀麗山河,除了這對夫婦,其他的人能做的,只是順應天命地入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