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如臨大敵
離著育嬰堂還有不少路程的大街上,淩雅崢好整以暇地閉目養神。
「怎地這雁州城,不像聽說的那樣繁華阜盛?」
淩雅崢眼睫一顫,撩開簾子向外一看,果然如前面騎馬的關紹所說,大街上冷清了不少,只有些許幾人鼓足膽量沿街擺攤。
「大抵是大賢段先生沒了,紆國公府抓朝廷探子,百姓們不知情,聽見一些風吹草動,便草木皆兵地躲在家裡吧。過兩日便都出來了。」淩韶吾耐下心來解釋。
「原來如此,前頭要去拜訪府裡的諸位門客先生,卻被宋止庵宋管家攔住,據說,謀害段先生的罪魁禍首還沒找到,不知侯府裡,是否也要抓探子?」關紹又問。
「大抵是了。」淩韶吾在大街上瞅見一面蝴蝶風箏描畫得十分靈動,便丟給鄔音生一角銀子,「去買了吧,常見你偷偷做風箏,不如去買一個吧。」
「哎。」鄔音生忙接了銀子向攤子上去。
「尊府宋管家,瞧著與旁人家的管家十分不同,不知這宋管家是什麼來歷?」關紹再問。
淩韶吾笑說道:「細說起來,我們宋管家也是個大賢,當年朝綱不正,宋管家滿腹才華屈尊降貴在古家做了管事,後頭隨著祖母進了淩家。如今大抵是上了歲數了,雖是近水樓臺,宋管家也不肯再問天下事——祖父常說,興許是常替祖母料理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消磨了意志,宋管家才安心留在我們家呢。」
「原來如此。」關紹惋惜地一歎。
淩雅崢靜靜地聽著前面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話聲,暗歎這也算是歲月靜好。
不知不覺間出了城門,聽見一陣喧嘩的兒童笑駡聲,淩雅崢料到離著育嬰堂不遠了,便有心撩開簾子去看外面的草長鶯飛,誰知簾子剛剛撩起,一隻竹竿做的碩大風箏直直地向窗子搗了過來。
淩雅崢險險地避讓開,覷見那風箏上還系著一截袖子,便撩開簾子去看。
「哎,你們這些混小子,快將我放下來!」風箏底下有人罵了一聲。
淩雅崢將簾子大大地撩起,覷見一人被綁縛在風箏上動彈不得,不禁失笑,「莫三哥好興致?」
風箏骨架卡在轎窗上,莫三費力地抬頭,白生生的額頭上頂著三道抬頭紋,「原來是淩家妹子。」
「莫三哥打抱不平就罷了,怎地不去給我外祖父祝壽,留在這城郊玩風箏?玩風箏就罷了,怎不找個山頭飛下來?這一馬平川的地,怎麼飛得起來?」淩雅崢撥開那竹竿,左右郊外閒人不多,便帶著梨夢、鄔簫語下了轎子。
「回小姐,莫三少爺是騎著馬飛起來的。」一把恍若風吹細紗般綿柔的女音傳來。
淩雅崢回頭,便見轎子邊,一個荊釵布衣的少女著急得額頭沁出汗水地催促七個小兒將莫三從風箏上解下來。
「先將轎子挪開了,才好將莫三少爺解下來。」淩雅崢瞅著那少女,斷定她就是元晚秋了,先納罕挨了毒打,怎地元晚秋粉面依舊?畢竟,以她淺薄的見識,若當真厭憎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忍不住要去掌摑她的臉的。
「莫三,你這弄得是什麼玩意?」淩韶吾笑嘻嘻地伸手一抓,趁著轎夫挪動轎子,抓著風箏上的竹竿將莫三抓了起來。
「原來淩五哥也來了,方才沒瞧見。」莫三嬉皮笑臉地站好,挪動脖子向轎子邊一望,覷見有一面之緣的關紹也在,悻悻地琢磨著如何脫身——瞧著關紹已經跟致遠侯府的少爺、小姐交好,可見他能耐大著呢,他可不能稀裡糊塗也跟關紹好得一塌糊塗。心裡盤算著,動了動被綁縛住的手腳,慚愧地說道:「關世叔,失禮了,曾大俠,失禮了。」
關紹饒有趣味地拍了拍莫三背後的風箏,記起那一日人人迎接公侯他,唯獨這小子不捧場地「逃之夭夭」,忽然說道:「曾大俠馬術其精無比,不如,請曾大俠騎馬,帶著莫兄弟的風箏飛一飛?」
「好主意。」淩韶吾登時擊掌贊同。
莫非,關紹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治死他?莫三後背上留下一滴冷汗,嘴裡哎呦哎呦地叫著,「快瞧瞧,我傷到臉面沒有?」
元晚秋站得近,手一抬露出一截青紅的手腕,拂開莫三額頭上掉下的髮絲,善解人意地說:「雖臉上沒有傷,但剛才那麼重地撞到轎子上,只怕身上……」
「男子漢,大丈夫,不拘小節。」淩韶吾拍著莫三後背上的風箏,連連讚歎,「到底是莫三,這樣的玩意,都能想到。」
「莫三兄弟,莫非,是不信曾大俠的馬術?」關紹握拳咳嗽一聲,覷著一地的小兒,和藹地撫摸過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兒的額頭。
曾閱世眉毛一挑。
莫三忙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澄天、鳳城,仔細瞧一瞧,風箏壞了沒了,待回頭,請曾大俠騎馬帶我飛一段。」心裡不禁叫苦不迭,只覺若不是偷懶不去柳家應承,便也沒有如今這檔子事;但再怎麼想,關紹都應當沒膽子害他才是。
「別飛了,仔細跌下來。」淩雅崢莫名地瞅了關紹一眼,不知是回憶裡將關紹想得太完美無瑕,還是因淩尤勝、謝莞顏的緣故,瞧見誰都要懷疑一番,總覺得,關紹看莫三時,帶了兩分敵意。
「放心,莫三不是禁不住摔打的人!」淩韶吾重重地拍了拍莫三的肩膀。
「罷了,不必試了——我與曾大俠算是初來乍到,莫三兄弟信不過我們,也是人之常情。」關紹以退為進。
「您是,關宰輔之子?」元澄天、肖鳳城並其他雁州七君子立時將關紹團團圍住,「這位就是救了關少爺出來的曾大俠?」
「是。」關紹含笑點頭。
「那再出不了差錯了,莫三少爺,你就試一試吧。」元澄天、肖鳳城等立時簇擁著莫三,拖著他的風箏線,系在面容堅毅冷漠的曾閱世的馬上。
下馬威!莫三暗恨關宰輔、曾閱世名聲太響亮,這群黃毛小兒立時就以關紹馬首是瞻了。
「來,莫三,等曾大俠的馬動了,就趕緊地跟著跑!」淩韶吾眉開眼笑地說,總算遇上一樁趣事,叫他一展愁容了。
「不可,太過危險……」元晚秋忙擋在莫三跟前阻攔。
淩雅崢嘴唇微動,本要求情,此時見元晚秋先出口了,反倒不好勸阻。
「趙嫂子,你快回去,仔細你婆婆回頭又要了藉口打你!」莫三後悔將小廝打發了,一咬牙,暗道:就不信關紹敢弄死他!
趙嫂子!這光風霽月的稱呼登時叫淩雅崢大受鼓舞,忙護在元晚秋前面,「萬一飛起來,風箏線斷了呢?」
「放心,斷不了,莫三自己弄的繩子,他還敢自己的小命兒戲?」淩韶吾不樂意地蹙眉,伸手將淩雅崢拉開,又不拘小節要去拉元晚秋。
鄔簫語搶在淩韶吾前頭將元晚秋拽開。
莫三額頭上沁出汗水來,苦笑道:「若是我出了事……」
「就叫關大哥賠,左右關大哥相貌堂堂、才學上又遠高你一籌,你老子得了關大哥,就是穩賺不賠呢。」淩韶吾拉著淩雅崢,不叫她動彈。
「韶吾說得是。」關紹調笑著看了一眼無意說中他心思的淩韶吾。
不是下馬威,莫非,當真要害他?將他取而代之?畢竟看在枉死的關宰輔份上,可沒人會以為關紹會有意謀害他!莫三後背冷汗涔涔,暗道自己跟關紹有什麼仇怨,要這般對付他!瞪了淩韶吾一眼,疑心是淩家兄妹將關紹這災星引到育嬰堂這邊來,只覺日後連著淩家兄妹都要遠著了,「元澄天,你去喊我的……」話尚未說完,忽然麻繩做的風箏線被扯動起來,踉蹌兩步,忙跟隨著曾閱世的馬跑了起來。
「曾大俠好功夫!」元澄天等興高采烈地拍著手。
莫三迎著風,滿心咒駡,腳上卻不敢停下。
元澄天等小兒不知死活地拍著手歡呼雀躍。
不支會一聲,便縱馬?淩雅崢詫異地望著閃電般飛出去的駿馬,眨眼間,那根綁縛著莫三的風箏線,便遙遠地分辨不清了,「哥哥、關大哥……」
「什麼事?」關紹雲淡風輕地轉過臉來。
淩雅崢瞅著莫三不住挪動的步伐,勸道:「快叫曾大俠停下——這模樣,活像是京城裡的昏君、太子對忠良之後用刑呢!」
關紹眼皮子一跳,「不想,竟能叫你想起那般情形。」
「飛起來了!」肖鳳城尖叫一聲,旋即,「又掉下去了!」
方才興高采烈等著瞧大俠曾閱世一展馬上英姿的雁州七君子個個臉色煞白,沒了聲音。
「姐姐——」元澄天忍不住叫一聲,卻是一直巴巴瞧著的元晚秋雙眼緊閉,被嚇得昏厥過去。
「別急,興許還能飛起來。」淩韶吾也不復方才模樣,望見莫三背上的風箏起起伏伏之後,落在地上,莫三再也起不來追不上曾閱世的馬匹,忙翻身上馬,嘴裡喊著「曾大俠停下!」,便馳騁著去追,奈何技不如人,始終追不上曾閱世的馬。
「關大哥……」淩雅崢思忖著曾閱世最聽關紹的話,轉頭向關紹看去,看見關紹臉上神色,卻不禁怔住,他,在笑?
「什麼?」關紹轉過頭來。
淩雅崢心裡泛起驚濤駭浪,淩古氏、淩尤勝、謝莞顏、淩雅嶸都是假的,難道上一世跟他們兄妹亦師亦友的關紹,也是假的?
「淩妹妹怎麼了?」關紹又問了一句。
淩雅崢搖了搖頭,翻身上了關紹的馬也向曾閱世的馬匹追去,一路隻聽風聲陣陣,待追到一處山坡上,便見那麻繩終於斷了,莫三滾倒在地上。
淩韶吾飛身下馬將莫三抱住,淩雅崢也忙鬆開韁繩,翻身下馬,趕到莫三身邊,聽見一聲馬嘶,憤憤地瞪了一眼才勒住駿馬的曾閱世,低頭向淩韶吾懷中一瞧,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只見莫三一路滾在地上,一身水綠綢衫被磨得千瘡百孔,臉頰上血糊糊一片,卻是細嫩的白皮全被磨蹭得卷起。
「我……」莫三仰頭望著蒼天,他到底得罪誰了?眯著眼瞅著帶領雁州七君子過來的關紹,暗暗咬牙,他受了傷,後頭定就是關紹悔恨交加去長安伯府登門賠不是然後認了他爹做義父的戲碼!竟然妄想將他取而代之……
「放心,這事終歸要算到我們致遠侯府頭上,若是你臉上不能好,我便……」饒是淩雅崢活了許多年,那以身相許四個字,到了嘴邊愣是說不出口,尤其是瞅著莫三的慘狀,一句話沒說完就忍不住咽口水。
「管你什麼事?」莫三伸手向臉上摸了一把,寧死不肯叫關紹跟長安伯府扯上干係,硬撐著,扶著淩韶吾從地上站了起來。
淩雅崢一噎,沒那心思一廂情願地暗自神傷,望著關紹匆匆走來的身影,也不禁疑惑起來:有什麼深仇大恨,要眼睜睜地看著莫三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