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蹊蹺之事
「哥哥……」鄔簫語怔住,手一松,那根長長的金簪,就掉落在地上。
「簫語?」鄔音生愣住,隨著倒地的鄔簫語跪到了地上,一再用力地眨眼,似乎眨眼之後,眼前口吐鮮血的鄔簫語,就會憑空消失一樣。
「音生,人死不能複生……」齊清讓輕輕地出聲。
急紅了眼的鄔音生,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忽然拔劍向齊清讓沖去。
咣地一聲,齊清讓持劍擋住鄔音生,蹙眉道:「音生,你快些走吧,萬一驚動了旁人……」
「旁人?」鄔音生冷笑,提著劍指向地上一身華服的鄔簫語,「還不明白嗎?清讓,她是存心想叫簫語死在我手上!」
「音生,你多慮了,簫語自從進了莫家後,一直是這般打扮。」齊清讓違心地說。
「你當真不肯放我過去?今日,我一定要為簫語報仇!」
「……殺了簫語的人,是你。」齊清讓不肯目睹地移開眼,見鄔音生還要向暖閣去,不得不再次持劍擋住他的去路。
鄔音生心裡惱恨非常,怒道:「明明是那女人設下的毒計!」再顧不得先前跟齊清讓的情誼,沖著齊清讓面上直直地刺過去。
齊清讓閃開時,瞥見了暖閣錄頂上坐著的淩雅崢,有心問她一句為什麼,偏鄔音生劍劍狠辣,竟叫他無暇分神。
錄頂上的淩雅崢裹著大氅靜靜地瞧著,忽覺面上一冷,舉手就見細碎如柳絮的雪花落了下來,倏然聽見一聲聲炸響,回頭望見皇宮上炸開一片火樹銀花,照亮了大半個天際,再回過頭來,就見暖閣前的空地上,鄔音生已經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上。
齊清讓怔怔地抬頭向暖閣頂上望去,丟開手上染著鄔音生鮮血的劍,望見爭芳、鬥豔等忽然鑽出來將一架梯子架在暖閣上,便遲疑著走過去,瞧著淩雅崢順著梯子款款地走下來,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非要親眼目睹我們……」不忍去看地上的鄔音生、鄔簫語,便別過臉去。
「我知道,便是有殺親之仇,你也不會跟他刀劍相向;我也知道,一旦刀劍相向,勝的,一定是你。」淩雅崢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為什麼?」齊清讓又問。
「理由還不夠嗎?他來殺我,我自然也要殺了他。」
「不。」齊清讓肯定地搖頭,篤定地說道:「我娘跟他娘一樣害了先夫人,但小姐對我,並不像對他那樣?就算他來殺小姐,小姐為何一定要親眼目睹我殺了他?」
雪花落在臉上,淩雅崢思忖了一會子,才說:「因為,即便是隔了很久很久的事,」就算是上輩子的事,「我也難以原諒。他這一生裡,就只有你跟鄔簫語兩個最重要。所以……」
「所以叫他親手殺了最愛的人,再被最親近的人殺死?」齊清讓睜大眼睛,卻流不出淚水。雖知道鄔音生有必死的理由,但心裡卻不肯叫他死去。只覺他一死,先前他們二人卑微地謀算著前程的日子,統統被塵封住。這輩子,不論男女,再難找出一個人,跟他意氣風發地高談闊論。餘後的日子,一眼望得見底,總不過,是像宋止庵一樣,做一個蒼老的管家。
「倘若他的怨恨,大到下輩子要追殺我的地步,我等著他。」淩雅崢微微一笑,「將鄔簫語給衍孝府送去,將二少夫人有意支開衍孝府的家丁,叫鄔音生從衍孝府竄進延春府的事,說給老太爺、老爺。至於鄔音生,」略頓了一頓,才說,「給五少爺送去。」
「……是。」齊清讓呆呆地應下。
淩雅崢踩著地上細碎的雪片,一步步地向上房走,聽著吱嘎的聲音,面上終於露出笑容來,進了房裡,對著菱花鏡,照了照神采飛揚的眉眼,聽見一聲「就那麼高興」就將菱花鏡按下,望向不知何時進來的人。
梨夢抱著臂膀挨著百寶槅子站著。
「你幾時出來的?」
「宮裡一亂,我跟錢謙就被人放出來了。」梨夢笑嘻嘻地走到淩雅崢身邊,「他死得好!有仇報仇,這樣才痛快!原來小姐將鄔音生一直留在身邊,就是為了這樣報仇!」
「你誤會了。」淩雅崢上下打量著梨夢,心道她不過是抓住時機,就對鄔音生下手罷了;倘若鄔音生不給她這時機,她也不會執著著,要報仇。「外面怎麼樣了?誰放你們出來的?錢謙呢?」問著話,就倒了暖壺中的茶水給梨夢。
梨夢接了那溫溫的茶水,抿了一口,便放下,笑道:「外面正過節呢,老百姓誰都不知道宮裡亂了。是五少爺帶著人去放了我們出來,錢謙去關家護著他妹妹、外甥去了。」
淩雅崢輕輕地點頭,瞧著梨夢瘦削了許多,心疼地說道:「你一個女兒家去吃那牢飯,一定受了不少苦。」
梨夢笑道:「若是今晚上,皇上敗了,我一準有苦頭吃。可早先,誰也拿不准,哪個敢對我動手?」忽地聽見倉促的腳步聲傳來,忙警惕著向外看。
「是誰?」淩雅崢問。
「小的……少夫人,門外有人敲門,說少爺從地牢裡逃了出來,要進府搜人。」齊清讓揚聲道。
淩雅崢走出門外,瞧著方才被遮住的滿月又露了出來,恰照得地上的薄雪銀晃晃的,袖手道:「那就開門吧,反正擋是擋不住了。」
「小小姐……」
「早已不在府裡了,若是他們要帶著咱們進宮,也隨了他們去。」淩雅崢好整以暇地說著,就帶著梨夢隨著齊清讓向前院去,揮手叫人開門後,瞧見淩智吾帶著人從屏門後走了出來,就戲謔道:「還當是誰,原來,是大哥。」
「八妹妹,三兒可回來了?」淩智吾笑著。
「回沒回來,大哥帶著人去搜一搜就知道了。」
淩智吾瞧著淩雅崢是早有準備,眼光落在梨夢身上,笑道:「原來這還有一個逃獄的。」揮手叫人去搜,就抱著臂膀,對淩雅崢說:「八妹妹,你懂事一些,勸著三兒老實著吧。城門外,你小姑夫已經帶著人將各處城門圍堵住了;宮裡,朝中的肱骨大臣,正齊齊跪下,懇請太上皇輔政呢。」
「什麼懇請,不過是要逼著皇上讓步罷了。」梨夢冷笑著說。
淩智吾蹙眉道:「你們小姑娘家家的,語氣怎這樣尖酸刻薄?況且,皇上給了你們什麼好處,一個個怎麼這麼忠心?」
梨夢站在淩雅崢身後笑道:「什麼好處?自然是功名利祿了。大少爺也不瞧瞧,整個家裡,除了你,還有哪個少爺跟著胡鬧?也不知道皇上哪裡對不住大少爺了。」
「我們淩家立下了汗馬功勞,沒想到,皇上坐穩了龍椅,就忘恩負義,算盤著奪了我們淩家的權。這還不算對不住?老二、老四、老五不肯幫忙算什麼?祖父、父親可是站在我這邊的。捆了她。」淩智吾不耐煩地說道。
淩雅崢伸手擋在梨夢面前,笑道:「大哥,何必動氣?大哥也想著等會子叫我幫忙吧?」
淩智吾緊緊抿著唇,懊惱自己的算計被淩雅崢洞悉。
淩雅崢就瞧著淩智吾笑,聽見一個侍衛走到淩智吾耳邊嘀咕時吐出七月兩個字,登時慶倖起自己有先見之明,早早地叫人將七月抱出家門。
「八妹妹,隨著哥哥進一趟宮吧,料想,有八妹妹在,三兒定能及時回頭,不至於錯得太深。」淩智吾背著手,大義淩然地說。
「還不知道誰錯得沒法回頭呢。」梨夢嘀咕了一句。
「行了,咱們跟著大舅爺走吧。」淩雅崢握著梨夢的手,又令齊清讓去準備轎子,待轎子來了,就帶著梨夢一同進去。
「妹妹當真識相。」淩智吾輕笑一聲,背著手慢慢跟著出門,到了門外,便翻身上馬,見淩雅崢撩開簾子向外看,就道:「八妹妹,不知三兒將季吳的庫銀藏到哪去了?」
「方才大哥叫人去搜,也沒搜出來嗎?」淩雅崢反問,望見大街上,處處都是飄揚的紙屑,興許是昨晚上鬧元宵鬧得太盡興,人人都在補眠,空曠的大街上,就沒閒人走動。
淩智吾低低地一哼。人到宮門前,報上名號,待宮門開啟,就帶著淩雅崢的轎子進去,一路將轎子領到金鑾殿前。
「妹妹,下來吧。」淩智吾一臉不屑地撩起簾子。
淩雅崢還握著梨夢的手,從轎子裡走出來,向前一望,便望見晨曦中的金色大殿。
「走吧。」淩智吾叫住打量大殿的淩雅崢,順著大理石臺階向上走,見連鴻恩迎了出來,就輕輕地搖頭,蹙眉道:「三兒沒回延春侯府……七月也不在。」
「關紹呢?」連鴻恩又問,見淩智吾搖頭,就道:「帶進去。」
淩智吾微微蹙眉,不喜歡連鴻恩這頤指氣使的語氣,但生怕壞了眼前的事,便決心暫且忍耐下,於是漫不經心地對淩雅崢一拱手。
淩雅崢識趣地帶著梨夢邁步進去,只見寬闊的大殿內,跪滿了人,靠著前面的,是京城中呼風喚雨的秦、柳、淩、莫、連等人家子弟,挨著後面的,則是身不由己,因妻兒都困在宮中,不得不隨著那幾家下跪的臣工。整個殿上只有她跟梨夢兩個女子,料想,淩智吾等人是為了便宜要脅莫三。
淩雅崢走到莫持修身後跪下,瞅了一眼空蕩蕩的龍椅,輕聲問莫持修:「父親,皇上呢?」
「……出恭去了。」莫持修道。
淩雅崢側頭去看淩智吾、連鴻恩,就瞧見淩智吾也疑惑地低聲問連鴻恩「皇上呢?」
「稍安勿躁。」連鴻恩說。
淩雅崢瞧著,猜著馬塞鴻定是從關紹家祖傳的皇宮裡逃出去了,瞥了一眼跪下的群臣,心道眾人只當會逼得皇帝進入甕中,誰知,皇帝還等著甕中捉鼈呢。
過了一盞茶功夫,又有人問「皇上呢?」
「去瞧瞧。」連鴻恩對淩智吾一點頭。
淩智吾微微蹙著眉,望了淩詠年、淩尤成一眼,忙站起身來向後殿貢房走去,須臾回來,對著連鴻恩著急地道:「妹夫,皇上不見了。」
「不見了?」連鴻恩一驚,他跟皇上約定了由著他反將雁州四家一軍,怎地皇上會忽然不見了?
跪著的臣工依稀聽見這話,紛紛議論起來。
淩雅崢聽著金鑾殿裡嗡嗡的聲響,暗暗竊笑。
「……這事,可跟三兒在地牢裡不見了有關?」莫持修轉頭望向淩雅崢,又跟莫思賢對了一下眼神,暗道他為了莫三,跟著淩、柳幾家「懇請」太上皇出山輔政,難道莫□□而勾結了皇帝?
「持修!」莫思賢嗔了一聲,站起身來。
淩雅崢見其他人紛紛站起,就也隨著站起身來,見淩智吾、連鴻恩向她走來,立時躲到莫思賢背後。
「八妹妹可知道,皇上哪去了?」淩智吾問道。
「大哥這話問得有趣,妹妹怎會知道?」淩雅崢反問。
淩智吾冷笑道:「你一定知道!」
「智吾!」淩詠年嗔了一聲,跟淩詠年站在一處,便望向連鴻恩等人。
「祖父,八妹妹她……」
「智吾,夠了!」淩詠年瞪了淩智吾一眼,微微眯著眼,望向連鴻恩,忽地對莫思賢嘀咕了一句:「看來,有人跟咱們是一樣的心思。」
「什麼心思?」淩智吾趕緊地問。
淩雅崢笑道:「大哥,難怪你接連被二哥、四哥、五哥搶了嫂子。祖父、伯父今晚上的心思,你還不明白?」
「什麼心思?」淩智吾又問了一聲。
連鴻恩忽然冒出涔涔冷汗來,暗暗將手在衣襟上擦了一擦,喃喃道:「難道,祖父、岳父,對皇上忠心耿耿,有意裝成反臣,詐我們幾家?」眼睛向身後的白家、陳家落去,對著淩家人,不由地後退了一步。
莫思賢捋著鬍鬚,瞥了一眼從他人口中知道他心思的莫持修,輕笑著點了點頭,「這江山,是我們雁州府人打下的,豈會平白無故,叫旁人撿了便宜?」
淩詠年也捋著鬍鬚,站到莫思賢跟前。
「祖父,這……」淩智吾一怔之後,忽然福至靈台,明白莫思賢、淩詠年這兩隻老狐狸要設法將連家、陳家等趕出朝堂,雖連家是他妹夫家、陳家是他岳父家,卻忍不住跟著欣喜起來。
「不巧得很。」連鴻恩臉色蒼白著,笑道:「我們連家對皇上也是忠心耿耿,如今連家人,正趕來救駕呢。」
淩詠年、莫思賢登時怔住,朝堂上被逼著同跪的朝臣沸騰起來。
「你也救駕,我也救駕,那反賊是誰?」淩雅崢側頭望向淩詠年、莫思賢兩個,又向連鴻恩瞥去。
「是呀,反賊究竟是誰?」連鴻恩無奈地問。
「……既然沒有反賊,沒人逼宮,那我等,就回去吧。」一直站在角落裡的白樹嚴出聲道。
「姐夫,回不去了。」淩雅崢笑道。
「為什麼回不去?」連鴻恩趕緊地問。
「沒有反賊,各家擅自調動兵馬進京,將天子的臉面置於何地?況且,皇上既然不在宮裡,諸位猜一猜,皇上在哪?」淩雅崢輕笑一聲。
「……皇上,包圍了皇宮?」淩智吾忙向殿內望去,忽地察覺到淩韶吾、淩敏吾、淩妙吾、莫雪齋、柳本賢不知何時都不見了,不由地啐道:「邪門了!怎麼一個個,都平白地消失了?皇后呢?」
「皇后也不見了。」
「太上皇呢?」淩智吾趕緊地又問。
「……也不見了。」
淩智吾額頭冒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忙問淩詠年:「祖父,皇上究竟打的是什麼算盤?」
淩詠年閉著眼,歎了一聲,因淩敏吾、淩妙吾、淩韶吾不在,輕輕地籲出一口氣,對莫思賢歎道:「瞧著孩子們比咱們這些老骨頭有眼界。」
「……」莫思賢說不出對莫雪齋、莫謙齋稱讚的話,只覺家門不幸,出了兩個逆子,竟不顧自家家業,當真做起忠臣來了。
「兩位祖父。」淩雅崢輕輕地扯了扯莫思賢、淩詠年的袖子,因被淩詠年、莫思賢擋住,且旁人不敢大咧咧地看來,就也沒想起避嫌二字。
眾人齊齊地向大殿高高的朱門望去,就見本該在雁州的柳承恩站在門口,手一揮,兩隊身姿窈窕的宮人捧著白瓷、青釉酒壺、酒杯進來。
「柳兄……」淩詠年忙呼喚了一聲。
柳承恩板著臉道:「諸位同僚,那無中生有的坊間傳聞流傳已久,皇上本無意,但奈何諸位一再相逼,如今皇上賜下這美酒,諸位應當明白,皇上的意思吧?」
「柳兄……」莫思賢心道又叫這老東西搶了先,上前兩步,要細問柳承恩究竟。
柳承恩鐵面無私地道:「不必多說了,諸位各自揣度吧。宮內一日不傳出消息,宮門一日不開。」手一拱,先自飲了一杯。
淩詠年心裡唾駡著柳承恩,望向莫思賢,對莫思賢輕輕地搖頭。
莫思賢見那酒杯送來,便背過身去,不肯叫這杯酒釋兵權的事成了真。
淩雅崢瞧著,猜著淩詠年、莫思賢不肯放手家裡養了足有幾十年的兵馬,接了一杯,塞在淩詠年手中,勸道:「祖父,喝了吧。亂世已過,豈容得天子之外的人,豢養下大批人馬?」
「你女兒家,莫管此事。」淩詠年背過身去,不肯瞧淩雅崢手上的清酒。
「祖父,咱們家可有三個哥哥跟著皇上呢,萬一……就算留下了幾十萬兵馬,又能便宜了誰?」淩雅崢又勸道。
「祖父別聽她花言巧語!」淩智吾斜睨向淩雅崢,苦苦地勸道:「祖父,皇上不敢怎麼著。左右宮裡吃喝不少,就在宮裡拖延上兩日又如何?等各處亂了,皇上就服軟了。」
「拖延上兩日,祖父們好不容易打下的山河,又要易手了。」淩雅崢道。
「柳兄……」淩詠年蹙眉望向柳承恩,「柳兄肯將自己一手操練出的人馬拱手於人?」
「崢兒說得對,時勢不一樣了。」柳承恩歎道,「你還當如今,是當初由著咱們諸侯一樣,逞勇鬥狠、橫行無忌的時候?你還想,這天下再亂上幾十年?」
莫思賢想問馬塞鴻許下柳承恩什麼,但嘴張開了,又問不出話來,躊躇著問:「三兒呢?他的罪名呢?不能叫我們莫家,賠了夫人又折兵。」
柳承恩道:「各家的罪名裡,除了衍孝府姑老爺、並淩家智吾的有確鑿證據,其他的,不過是捕風捉影,皇上說了,既往不咎。」
「三兒從天牢裡逃出,昧下季吳的庫銀,這些罪名,可比我的確鑿!」淩智吾急紅了眼。
淩尤成聽說馬塞鴻對諸事既往不咎,卻要拿捏淩智吾,忙道:「老將軍,如此決斷,未免有些不公!尤成膝下只有這一子,若是定下智吾的罪,尤成這半生戎馬攢下的家業,要交付給誰?」
柳承恩道:「尤堅膝下有兩子,妙吾也是個通透的賢才,只需叫尤堅將妙吾過繼到你房中,便可兩全其美——也並非皇上有意為難你,實在是智吾的鋒芒太過於外露,你悄悄各家的子弟,有誰像他那樣熱心?」
淩尤成幾乎嘔出一口鮮血來,眼角掃向身邊的淩尤堅。
淩尤堅似乎對柳承恩所說十分贊成,瞥向輕浮莽撞的淩智吾,立時拿起酒杯,飲盡一杯。
「父親……」淩智吾忙扯住淩尤成臂膀,疑心自己上了當,明明淩妙吾、白樹芳,甚至淩敏吾、元晚秋都是一副唯恐皇上收了淩家兵權的惶恐模樣,偏一家子裡只他跟陳氏兩個遭殃……忽地醍醐灌頂,醒悟到白樹芳、元晚秋,乃至馬佩文三個女人合起夥來,將他跟陳氏算計了。
淩尤成蹙眉望向淩詠年,淩詠年斟酌再三,只覺此時不放手,只怕一家老少的性命也留不住,於是接過淩雅崢手上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莫思賢一怔,只得也喝下一杯。
連鴻恩踉蹌兩步,見淩詠年、莫思賢都已經低了頭,便識時務地接了酒杯。
「筆墨伺候著,待各家的人退下,將帥印交上來,過上幾日,諸位便可回家,與一家老少共敘天倫。」柳承恩滿意地瞧著逼宮不成反成了甕中鱉的眾人,幸災樂禍著,便叫人送上文房四寶。
淩雅崢瞧著淩詠年、莫思賢提筆時瞬間蒼老,輕歎一聲,就走到柳承恩身邊,「祖父,我在這多有不便,且回家去了。」
「去吧。」柳承恩說道。
淩雅崢整了一下裙裾,跨過朱紅的門檻,回頭望了一眼還失神的梨夢,「你不走?」
「當然要走。」梨夢忙說,緊跟上淩雅崢,忙問:「交給兵權,各家的日子就先前有什麼不同?」
「先前,是皇上看著各家的臉色行事,以後,就是各家揣度著皇上的意思行事。」淩雅崢下了臺階,忽然回頭向金鑾殿望去,只見殿廡上的琉璃在陽光下散發出五彩的光、朱紅的柱子上五爪金龍張牙舞爪地奮力騰飛,雖天子不在,但靜穆的殿宇,叫所到之人無不屏氣斂息。「梨夢,若你有機會坐上那寶座,你肯下來嗎?」
「當然不肯。」梨夢肯定地說。
「可有人願意下來,再對著那寶座上的人三跪九叩。」淩雅崢粲然一笑,亟不可待地邁步走向宮門外等候的人。
雖並未昭告天下,但正月十六後,忽然街頭巷尾少了一群褒貶天子、不遵上令的膏粱紈絝,芝麻小官、市井小民,憑著兩分常年混跡在天下腳下生出的能耐,察覺出,如今的公侯伯爵們,雖門第還在、聖寵依舊,但已經今非昔比了。
三月裡,下了一場桃花雪,待雪花停了,京城中,頗有閒情的人,便攜兒帶女、呼朋引伴,向城外桃花林賞看那被冰淩雪片裹住的嬌嫩桃花。
富貴人家,興許家裡栽培了兩三棵桃樹的,便在桃樹之下,擺下美酒佳餚,風雅地賦詩吟誦。
這富貴最最富貴的人家,莫過於皇家。
御花園桃林中的亭子裡,一身家常衣裳的馬塞鴻親自提著酒壺,給坐在對面的莫三、關紹斟酒,眼睛落在恍若水晶世界的桃樹上,望見桃樹後,秦舒握著淩雅崢的手依依不捨,歎道:「若延春侯夫人是個男兒,皇后眼裡,便再沒朕的影子。」
「……她雖不是男兒,但在女人堆裡惹出的風流債也不少。」莫三蹙眉,眼睛落在桃樹後,面戴面紗的梨夢身上。
握著酒杯的關紹忽然嗆住,咳嗽兩聲後,正色地向梨夢望去,想到自己一表人才,依舊難以叫跟他春風一度的梨夢傾心;錢謙癡心一片,難叫梨夢回心轉意,全是因另一個女子,立時有句話不吐不快,「既然知道,還不將她攆了去?」
「攆她做什麼,她可是除了我之外,肯為崢兒送死的人。」莫三對上梨夢冷淡的眼神,輕哼一聲,便轉過臉來。
關紹哼笑一聲,卻對馬塞鴻道:「皇上,這皇宮裡的機關,臣已一一告訴皇上,再無隱瞞。」
「朕信你。」馬塞鴻飲盡一杯,如今各家兵權盡在他手,雖有無數奏章等著他一一批閱,卻也不覺煩悶疲憊。忽然問莫三:「七月的親事,當真定下來了?」
莫三不言語,只看向關紹。
關紹咳嗽道:「臣起先並不知皇上、皇后心思,魯莽了。」
馬塞鴻笑道:「怪朕慢了你一步,叫你家耀祖,搶了佳人去。」提到耀祖這名字,待要笑,又笑不出,「若是三兒再得一女,可千萬要給朕留著。」
「臣惶恐,還請皇上三思。」莫三立時站起身來。
關紹卻暗暗去拉莫三坐下,眼睛不住地向馬塞鴻看。
「朕之所以提起此事,也是給二位一顆定心丸。畢竟,朕也知道,君心難測,二位雖對朕忠心耿耿,心裡也定是誠惶誠恐。待三家彼此聯絡有姻,二位便可放下心來。」
關紹心道馬塞鴻當真會收買人心,不過此舉,正合他心意,馬塞鴻費心收買他,就不會去想要他性命了。
莫三思忖著,便也輕輕點頭。
「三兒,你非要離開京城?」馬塞鴻又問莫三。
莫三笑道:「皇上,既然聖旨已經叫臣去延春做一省提督,又何必再問?」
「若你肯留下……」
「皇上身邊有關紹、段龍局足矣。」莫三瞥見秦舒在掐淩雅崢的腰,雖知曉是她們女子間測量彼此的腰圍,但因有一個總要設法親近淩雅崢的梨夢在,於是就覺這女子間的舉止,也可惡得很。
馬塞鴻失望地一歎,揮手令關紹先退下,又給莫三滿上,順著他的眼睛向嬉笑著的淩雅崢、秦舒望去,說道:「皇后給你說了不少好話。」
「臣知道,打小,皇后娘娘就一直護著臣。」莫三道。
馬塞鴻笑道:「朕自然知道她心裡羡慕得,就是你這在權勢名利中遊刃有餘的心性。」抿了一口酒水,望著莫三問:「你可會後悔?後悔叫淩家將兵馬做聘禮給了馬家;後悔叫朕派人去治水,又勸舒兒隨著我前去查看?若是這些都在你手上,如今被人朝拜的,可就是你了。」問完了,不見莫三出聲,再看他,就見他眼睛還盯在秦舒、淩雅崢身上,只見秦舒、淩雅崢不知說到什麼有感而發緊緊地抱做一團,就知道莫三不會後悔了,「朕一直覺得,你就像是一根繩索,掌控著朕的命數,若沒有你,朕不過是龍椅下跪拜的一人罷了。」
「皇上,你說皇后娘娘在幹什麼呢?」莫三眯著眼瞅著,只覺秦舒的手,摟得太緊了點。
「不知道。」馬塞鴻不解莫三怎會對兩個女子間的舉動這般關切,見他已經蠢蠢欲動要去拆開,就笑道:「你且去吧。」
「多謝皇上。」莫三立時站起身來,徑直向桃樹中走去,臉頰上一冰,見是一枝冰淩包裹住的桃花掃在臉上,便將那桃枝拂開,笑嘻嘻地走過去,將秦舒放在淩雅崢腰上的手拿開。
「三兒過來了。」秦舒有淚不輕彈地轉開臉,擦了淚,才轉過身來。
「娘娘。」莫三暗暗地瞪了淩雅崢一眼,「臣該告退了。」
秦舒深吸了一口氣,待要去擦淩雅崢臉上的淚痕,手才伸過去,就被莫三的手擠開,嗔了莫三一眼,「三兒,你越發沒出息了。」
莫三笑道:「只要皇后娘娘夠出息,臣甘願沒出息。」背對著馬塞鴻,對秦舒低聲說:「若是有朝一日,皇上動了選妃的心思……娘娘放心,臣有的是法子回來救駕。」
「你的話,我記在心上了。我在弗如庵答應護著你,結果食言。如今再不會食言了,除非你作奸犯科,不然,無人敢動你分毫。」秦舒慷慨地道。
「多謝娘娘,那臣等告辭了,這般良辰美景,娘娘跟皇上慢慢欣賞吧。」莫三拱著手,見秦舒有感而發又要去拉扯淩雅崢的手,便將淩雅崢的手撥開攥在手掌裡,牽著淩雅崢慢慢地退了出來。
梨夢緊跟著,走在空蕩蕩的宮巷裡,笑道:「少爺也太小心了一些,有本事將家裡的丫鬟都打發了,不然,少夫人總會被女人瞧了去。」
「該改口叫老爺了。」淩雅崢提醒說,也覺莫三小心得太過了。
莫三歎道:「終於走了,這京城,能少回一次,就少一次吧。」瞧見前面錢謙站在,就給淩雅崢遞眼色,又去看梨夢,見梨夢看也不看錢謙一眼,心裡略有些遺憾,對錢謙寒暄一句,便帶著淩雅崢、梨夢走,眼睜睜地瞧著梨夢厚著臉皮跟著淩雅崢鑽進轎子裡,要把她扯出來又忍住了,便騎馬在前面領著,因救駕有功又才封了提督,這一路上三五步便有人駐足跟他寒暄問好,到一處十字街頭,遇上淩家的隊伍,莫三不得不下了馬,須臾再上馬,就像是瞧見了什麼有趣的消息般,驅馬走到淩雅崢轎子邊,笑道:「你猜我遇上誰了?」
「誰的?」淩雅崢打起轎簾子問。
「你大哥,他領著你祖母、大伯娘、二伯娘、二嫂子、四嫂子、五嫂子去城外賞桃花。」莫三一笑。
梨夢噗嗤一聲道:「真是沒想到,大少爺會淪落到這地步,大少夫人怎麼沒去?」
「據說是病了,只怕是因她娘家父兄被罷了官、公爹不得不過繼侄兒繼承家業、丈夫不得不在家做些跑腿的瑣碎事,她心裡不忿,就躲家裡呢。如今,淩大少爺也只能替府裡管管帳目了。」莫三歎說著,想起白樹嚴先前所說,只覺淩智吾是毀在元晚秋、白樹芳、馬佩文這三個惹不起的女人手上了。回了家中,去了上房,瞧見莫寧氏隔著窗紗領七月看窗開木芙蓉枝條上的冰淩,便將進宮後,皇上如何說、皇后如何說,一一稟明莫寧氏。
莫寧氏摟著七月,歎道:「你大哥在外做官,二哥不肯留在家中又要遠遊,二嫂子偏又做下那糊塗事……一家裡零落成這樣,你不日又要啟程……」
「母親若捨不得,就隨著我們走吧。」
莫寧氏嗔道:「你父親在這,我向哪裡去?只能將你大嫂子從外頭叫回來了,她也真是,竟被蕙娘拿著莫須有的罪名,嚇唬得認下算計雅崢、七月的事。」
淩雅崢瞥了莫三一眼,見莫三一眨眼,就知道他已經替婉玲將心腹大患處置了,忽地聽見七月口中咕噥出「熱」這個字,心裡詫異,忙給莫三遞眼色。
莫三將兩隻手搓熱,接了七月抱在懷中,向她小棉襖裡一攤,摸到汗水,就問莫寧氏:「母親還給她穿著冬日裡的棉襖?」
「這不下雪了嗎?」莫寧氏指著窗外。
「可這衣裳也太厚實了一些。」莫三蹙著眉,抱著七月就向床上去。
莫寧氏趕緊地說:「別給換衣裳,熱不著。就算要換,也向熏籠上換去。」
「……剛剛,七月是說熱吧?」淩雅崢瞧著圍著七月團團轉的莫三、莫寧氏。
這母子二人回過神來,詫異著,就齊齊地向躺在床上蹬著腳的七月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