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半件血衣
哆哆嗦嗦的白姨娘用盡渾身的力氣,鎮定地轉過身來,一步步地挪向前殿,到了殿外,兩隻手用力地扇打著臉頰,待僵硬的臉頰恢復了先前的柔軟,才平靜地走進去。
「白姨娘回來了。」
秦夫人瞧了一眼,納悶地問:「怎地紫馨娘兒兩沒回來?」
「是呀,崢兒也沒回。」
白姨娘訕訕地笑道:「婢妾並沒向蓮塘去。」
「那你幹什麼去了?」淩錢氏冷眼問。
白姨娘笑道:「走在路上,冷不丁地聽見一聲咳嗽,嚇得我想起上年的事,就跑回來了。」
「沒用的東西。」淩古氏啐道。
秦夫人說:「已經到用齋飯的時候了,這會子還沒回,別是出什麼事了。打發人去找一找吧。」
「是。」庵主萬象應著,立時打發人去。
穆老姨娘狐疑地望著白姨娘,等眾人從大殿裡散開去後面廳上吃茶時,就單領著白姨娘去一旁說話,問她:「當真沒去蓮塘?」
白姨娘嘴唇顫抖著,蒼白地說:「人全沒了。」
「什麼叫全沒了?」
「誰叫她們都上了浮橋,如今蓮塘裡水又深,全部泡在水裡頭了。」白姨娘眼睛一眨,嚇得眼淚直流。
「快停下!」穆老姨娘錯愕地怔住。
「老姨娘,這事若是追究起來……」
「怕個什麼?那鯉魚落到莫家手上是巧合,莫家人登上浮橋也是巧合,誰會無端端地想到咱們頭上?」
「山上忽然流下一尺大的鯉魚……不奇怪嗎?」白姨娘六神無主地說。
穆老姨娘嗔道:「這世上的事無奇不有,我年輕那會子,天上還落下了鯉魚雨呢,那不更奇怪?」覷見萬象帶著人向廳上去,立時領著白姨娘回去,二人老老實實地,一個站在淩古氏身後,一個站在淩錢氏身旁。
「找到了嗎?」秦夫人問。
萬象搖了搖頭。
「蓮塘那,也沒尋到人?」
萬象說:「那邊連個人影都沒有。」
秦夫人蹙眉道:「沒去蓮塘,那她們能去哪兒?勞煩師太,再請人找一找,跟莫家人說一聲,叫他們也幫著找一找。」
「是。」萬象應著,重重地看了穆老姨娘一眼,就帶著弟子向外去,出來了,打發弟子去找人,就木頭人一樣地杵在庵主院子裡仰頭看天上黑雲。
「庵主。」白姨娘終於攙扶著穆老姨娘尋過來了。
穆老姨娘忙慌地問:「蓮塘那……」
「虧得是我的人先瞧見的,已經收拾乾淨了,」萬象緊緊地皺眉,頓足道:「這可怎麼辦?上一年弗如庵裡出的事,還嚇得雁州城裡一大半人不敢再上弗如庵來,如今又出了這麼一樁事!」
「屍體,都藏在哪了?」穆老姨娘問。
萬象蹙眉說:「還能藏在哪裡?就藏在被大水堵住門的禪院裡!」
穆老姨娘心重重地跳了兩下,隨即輕聲說:「只要師太願意瞞住,必定沒人疑心到師太頭上。」
「哼!」萬象冷冷地哼笑一聲,「是沒人疑心到老姨娘頭上吧。」
穆老姨娘一震,錯愕道:「師太,你還沒做庵主的時候,咱們就要好……」
「果然要好,淨塵怎會搶了我的庵主之位?」萬象冷笑一聲。
「庵主,莫家三少爺找來了。」一個小尼姑慌慌張張地走了過來。
「只怕是來問人怎地平白無故不見了的!」萬象嚇得幾乎癱坐在地上,兩隻手撐著身後的瑞香花樹,牙齒打顫地說:「老姨娘,別怪我貪生怕死……這事原本就跟我不相干,萬一莫家追問起來,我可就將你抖落出來了。」
穆老姨娘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瞅了一眼院子外,聽見莫三的聲音,立時拉著白姨娘躲進萬象的屋子裡,進了屋子關了門,就透過門縫向外看。
只見莫三緊緊地皺眉進來,見了萬象就質問道:「師太,我母親姐姐怎地平白無故消失不見了?」
萬象結結巴巴地說:「這、這……興許是夫人一時來了興致,要向旁處去?」
「胡言亂語,今兒個天上壓著烏雲,各處的景致又被大風吹亂、雨水泡壞,能向哪處去?蓮塘那,當真沒尋到我母親、姐姐的身影?」莫三咬牙切齒地問,須臾,輕聲問:「淩家八小姐,也沒尋到嗎?」
萬象忙賭咒發誓說:「出家人不打誑語,若找到了人,貧尼還要藏著人撒謊不成?」
「……我姑且信了師太,但若是日落之前都尋不到母親,這筆賬,終究要算到師太頭上。」
「三少爺、三少爺……」萬象忙去追趕莫三,追不上瞧見莫三遠去了,就捶胸頓足地向屋裡去。
「老姨娘,你也聽見了。」萬象說。
穆老姨娘緊緊地抿著嘴不言語,蹣跚著向擺著凳子走,沒走幾步,見萬象搶著來收東西,怔怔地愣住,隨即笑道:「師太除了幫我辦事,還應下了旁人的事?」
萬象漲紅了臉說:「哪有什麼旁的事?」
「師太何必隱瞞,先前我跟淨塵也算是要好,她做的事,我有許多都知道呢。」穆老姨娘笑道。
白姨娘插不上話,就恍恍惚惚地在一旁站著。
萬象笑道:「老姨娘自然知道,雖淨塵屋子裡起了火,但還有不少信因淨塵交給旁人收著,還好端端的在呢。」
穆老姨娘打了個激靈,鬆弛下來的眼皮用力地向上抬著。
「難怪那麼些老夫人、夫人喜歡老姨娘,原來是老姨娘借著淨塵,將人家的家事摸得一清二楚。」萬象撇嘴,當即將藏在背後的信遞給穆老姨娘,「既然老姨娘什麼都知道,那就替我辦成這事吧。」
穆老姨娘顫抖著手接過那張書信,瞅了一眼就僵硬地坐住,「叫我兒媳婦的侄女,嫁給關宰輔的兒子?這信,是誰寫的?」
「還不就是搶著要做白家女婿的人寫的,這人請我撮合,我有什麼法子?只能再求到老姨娘頭上。」萬象撇嘴說。
白家女婿……穆老姨娘將書信遞給白姨娘。
白姨娘忙說道:「老姨娘,我不認字。」
「……你瞧瞧熟悉不熟悉?」
白姨娘悻悻地笑著,接了書信,看天書一樣地看了一眼,嘀咕道:「字還不都是這樣。」
「像不像是……」穆老姨娘待要說是淩智吾寫的,又覺字跡有些像是淩妙吾寫的。
「醜話得說在前頭,」萬象撚著佛珠,「要是老姨娘幫不成我,我也犯不著替老姨娘遮掩著,畢竟那麼些人命……阿彌陀佛!」
穆老姨娘嘴張了張,只覺嗓子裡甜得膩人。
白姨娘咕噥說:「這事不是那麼好辦的,大夫人她一心要將表小姐配給妙吾呢。」
萬象哼了一聲,「難道我們弗如庵裡,替老姨娘藏在那麼多人命,就是容易的事?」
「……當真都死了?」穆老姨娘又問白姨娘。
白姨娘連連點頭,「都漂在水裡頭呢,就連跟著去的梨夢、麗語兩個也在裡頭。」
穆老姨娘緊緊地皺眉,對萬象說:「既然如此,那我就試一試。」站起身來,踉蹌了一下,就向外磨蹭過去。
「老姨娘、姨娘,秦夫人說,該做的法事已經做完了,原本要請諸位吃茶的,奈何莫夫人不見了,為叫莫家人便宜進來找莫夫人,咱們且先回城去。」靜心過來說。
「知道了。」穆老姨娘皺著眉,不信地回頭問萬象:「我早先寫的信……」
萬象立時去翻箱倒櫃,須臾就拿出一封陳年的信遞給穆老姨娘。
穆老姨娘一瞧果然是她的信,就滿臉晦暗地出來,見淩古氏還一臉著急的在找淩雅崢,就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不敢多看不敢多說,待隨著淩家的轎子回了家,進了自己個院子裡,登時虛脫地躺倒在床上。
「老姨娘?老姨娘?」靜心一連喊了兩聲,「我去叫大夫人、二少夫人過來。」
「不必了,叫他們在老夫人那伺候著。」穆老姨娘有氣無力地捶打著腿腳,喘著氣說:「老太爺、大老爺來了,就請他們過來說話。」
「是。」
「……叫他們一起過來。」
「是。」
穆老姨娘躺倒在床上,盯著床上繡著的清幽蘭花,咬緊牙關強打精神,須臾又安慰自己道:只要替萬象辦好了事,萬象替她遮掩著,這無頭的案子,莫家那定會算到「害人終害己」的淩雅崢身上。
淩雅崢為何要算計莫寧氏?只怕是瞧著自己個除了淩古氏再沒靠山,急著找靠山呢。
「姨娘——」一聲呼喚傳來。
穆老姨娘眨了一下眼睛,見已經到了點燈時分,聽見沉重的腳步聲,遲緩地走下床來,對著淩詠年深深地一福:「老太爺。」
「沒有旁人在,何必在意這些虛禮。」淩詠年忙扶起穆老姨娘,慚愧地看著她的膝蓋問:「腿上可還好?」
穆老姨娘笑道:「死了倒是一了百了。」
「姨娘怎說這種話?」淩尤堅皺眉說。
淩詠年嗔道:「你說這些喪氣話,不過是想拿捏我罷了……這輩子是我欠了你的,但她終究是明媒正娶過來的……」
穆老姨娘眼角落下一滴昏黃的眼淚,良久哽咽道:「罷了、罷了,此事且不提,有一樁事,要求到你們兩位。」
「姨娘對兒子怎麼說起求來?」淩尤堅慚愧地說。
淩詠年背過手去,說道:「若是跟老夫人無關的事,你只管說。」
穆老姨娘啜泣道:「我這輩子已經沒什麼好求的了——若求,也求不得了?只願膝下的兩個孫兒一個孫女平平安安。偏生,雅文先嫁了個癱子,又眼巴巴地瞧著個還俗的小尼姑先有了身孕;敏吾取了個再嫁的女人……我只求妙吾能正兒八經地娶個大家閨秀。」
淩詠年聽說是此事,眉頭松了下來,說道:「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據說,妙吾瞧上的人家,瞧上了紹兒……婢妾狂妄一些,請老太爺給紹兒做主、老爺給阮兒做主,叫他們先湊成一對。」穆老姨娘說。
淩詠年登時呆住。
淩尤堅疑惑地問:「老姨娘給妙吾看上了誰家女兒?」
「白家。」穆老姨娘肯定地說。
淩詠年為難地說:「只怕白家未必看得上……」
「父親!」淩尤堅心裡一懸,睜大雙眼,哽咽道:「打小,父親就說在你眼裡,我跟尤成、尤勝不差什麼……韶吾都能娶了馬家小姐,難道妙吾就不能高攀白家千金?」
「不是那麼一回事。」淩詠年皺眉說。
「不是這麼一回事,又是怎麼一回事?」淩尤堅灰心喪氣地落下眼淚來,「果然兒子就算死在沙場,也終究一不能叫姨娘風光、二不能惠及子孫?」
淩詠年一張大手攥得咯吱咯吱響,咬牙說:「當真瞧上了白家?」
「是。」
「白家也瞧上了紹兒?」
「是那麼回事。」
「哪裡來的消息?」淩詠年不信地問。
穆老姨娘哽咽道:「今兒個去弗如庵的老夫人、夫人不少,裡頭有跟白家要好的。」
淩詠年怔怔地出神,疑惑地琢磨著白家怎地看上了關紹?雖有關宰輔之子之名,但論起權勢來,如今的關紹,還比不上淩妙吾。
「老太爺究竟肯不肯答應?」穆老姨娘擦了一把渾濁的老淚。
「……那就那麼定下來吧,尤堅去勸你媳婦給阮兒做主。」淩詠年擠了下眼睛,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忽地問:「崢兒今兒個隨著莫家夫人去弗如庵,怎地聽說她不見了?」
穆老姨娘唯恐露出異色,低著頭說:「婢妾也不知道。」
淩詠年歎了一聲,聽外頭人說「老太爺,老夫人正找您呢」,就抬腳向外去,進了養閑堂,瞧見淩古氏沒事人一樣地躺在美人榻上叫婢女給她揉著頭上血脈,就問:「叫了我來做什麼?」
淩古氏不言語。
繡幕笑道:「莫家來人,說八小姐跟著莫夫人好端端的在弗如庵呢,老夫人唯恐老太爺擔心,特特地叫了老太爺來說話。」
淩詠年冷笑道:「只怕是知道我在哪裡,就急趕著將我喊來呢。」
淩古氏忽然睜開眼睛,笑眯眯地瞅了淩詠年一眼:「不知尤堅娘兩跟你說什麼了?」
淩詠年依稀知道淩尤成也相中白家的事,暗道他虧待了穆老姨娘娘兩,左右淩智吾不差白家這門親,就將這親事給淩尤堅那一房,因心虛,虛張聲勢地嗔道:「陰陽怪氣,說什麼呢?」離了養閑堂,去了書房,就將關紹的親事寫信給秦勉、莫思賢、柳承恩,隔了兩日,這三家回信了,具是贊成此事,就坐在書房中,叫了關紹來,對他說:「我跟紆國公、長安伯、柳老將軍商議過了,你跟阮兒門當戶對,經歷也仿佛,就做主,將你跟阮兒配成一對。」
關紹險些握不住手上攥著的扇子,微微晃神後,笑道:「淩祖父,因都是從京城裡逃出來的,父母雙親又都落在狗皇帝手上,我早已將阮兒看成自家妹妹,怎麼能娶她呢?」
淩詠年語重心長地說:「此事,我跟各家裡都商議過了,各家都覺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就連阮兒的姑媽也答應下來了。此時是兄妹之情,成了親拜了天地,自然就成了男女之情、夫妻之情。」
關紹目瞪口呆,訥訥地說道:「可是,阮兒未必願意……紹兒無依無靠的,便是阮兒不嫌貧愛富,紹兒也慚愧不能給她什麼。」
「紹兒你這話就見外了,你的親事,是我們四家做的主,你怎麼會無依無靠?」
關紹終於察覺到他沒有回絕的餘地,低著頭溫順地說道:「如此,就全憑淩祖父做主了。」
淩詠年滿意地點了點頭。
關紹恭敬地退下,走在淩家巷子裡手掌被打磨過的麋鹿骨割破,滴下一路血痕來,進了花園瞧了一眼滿滿的桃花溪,滿臉肅殺地進了麟台閣。
「公子?」錢謙、錢阮兒雙雙迎了出來。
關紹一言不發地上了樓,忽然用力地將摺扇向錢謙面上擲去,「說,究竟是哪裡露出了破綻?」
錢謙、錢阮兒姐弟二人立時跪在地上。
「公子,出了什麼事了?」錢謙忙問。
關紹緊緊地盯著錢阮兒:「雁州府頂尖的四家做主,叫我跟阮兒定親。」
「這……姑姑答應了?」錢阮兒心慌地說,手指緊緊地摳住地上鋪著的木板,啜泣道:「這麼說,公子不能隨著白家離開雁州府?」
錢謙忙磕頭道:「還請公子送信,叫皇上千萬不要遷怒到我父親母親頭上。」
「……此事,叫淩家九小姐知道,她也未必肯替我送信。」關紹說。
錢阮兒忙道:「公子放心,阮兒甯死也不會壞了公子的大計。」
「那就去死吧。」關紹說。
錢謙目齜俱裂地說道:「公子……」
錢阮兒怔怔地在地上磕了個頭,呆愣愣地站起身來。
「姐姐!」錢謙忙摟住錢阮兒的雙腿,嗚咽道:「公子,再想旁的法子走就是了,譬如說,白老爺看中公子,執意要帶著公子回海甯。」
「算了。」關紹不耐煩地擺擺手,望了一眼恍若沒有生機的白瓷般的錢阮兒,「你此時尋死,就太奇怪了些。凡事依著你姑姑安排就是。」
「是。」恍若又死裡逃生一次,錢阮兒輕輕地應了。
「莫謙齋!」關紹咬牙切齒地喊著莫三的名字,忽然一巴掌拍在身邊高幾上,「孤要瞧瞧,他究竟有什麼能耐!阮兒?」
「在。」
「據說,秦大公子意志消沉?待我手書一封,你親自交到秦大少夫人手中。」
「……要見大少夫人,只怕沒那麼容易。」錢阮兒低頭說。
錢謙忙說:「你定親,雅文總要回來,那不就見著了?」
「是。」
「公子,你的扇子。」錢謙雙手將關紹愛不釋手的摺扇送到高幾上。
關紹瞧著扇面被他手上的血染花了,登時氣惱地緊咬牙關,眯著眼望著窗外的遙山、黑雲,字字刻骨地念道:莫謙齋、淩雅崢!
此時的弗如庵中,前殿裡,莫寧氏帶著莫紫馨虔誠地為天下蒼生念著經書;後院裡,庵主禪院裡,淩雅崢翹著腳尖坐在萬象床上吃茶,床對面,捏著筆桿子,莫三、萬象兩個全神貫注地算著帳目。
「哎,都叫淨塵毀了名聲,進項沒那麼多了。」萬象唏噓地說。
莫三點了點頭,說道:「要恢復成先前的盛況,只怕還要一二年呢。」
「是呢。」萬象說。
莫三笑道:「今次多虧了師太來說,不然,興許母親她們就當真沒了。」
萬象忙擺手說:「舉手之勞罷了,總不能瞧著庵堂裡出了人命?」
莫三回頭望了一眼淩雅崢,笑道:「你是用什麼法子勸得母親聽你的躲起來的?」
「叫乾娘瞧見浮橋垮了,她自然答應了。」淩雅崢離了床,走來瞧了一眼帳冊,笑道:「當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萬象說道:「不然怎會有人搶著做庵主?」須臾,悻悻地說:「二位,我幫了你們,那你們就也別再提起我先前的糊塗事了吧?」
「好,不提就不提。」淩雅崢痛快地應著。
莫三放下筆,笑道:「帳目已經算清楚了,咱們三人,師太三分,我三分,雅崢四分。」
萬象點了頭。
淩雅崢也沒有異議。
「該用齋飯了,二位快些去前殿吧。」
「好。」莫三應著,拱手請淩雅崢先走,出了這院子,瞧著天上黑雲,莫三嚴肅慎重地問:「還請你據實告訴我,有什麼事會發生在母親身上?」
「不是已經發生了嗎?」
「不是這事,是有什麼事,只有元晚秋一人能救得了母親,旁人卻不能。」
「你這樣問,是已經信了我是再生之人?」
一陣潮濕的風吹來,莫三臉頰上蒙上一層水霧,沉吟良久,說道:「雖說怪力亂神的事,輕易不可信。但思來想去,唯有如此,才解釋得通你知道旁人不知道的事。」說完,越發嚴肅地說:「倘若你拿著我母親玩笑……」
「不是乾娘。」淩雅崢說。
莫三再次怔住,手指輕輕地握著拳敲打著下巴,思忖著不是莫寧氏,那又是什麼事能感化了莫寧氏?思忖著,就問:「是,馨姐姐?」
淩雅崢點了點頭。
「她會出什麼事?」
淩雅崢笑道:「你既然聰明,就自己個推敲去。」
莫三伸手抓住淩雅崢的手腕,沉聲道:「此事玩笑不得。」
淩雅崢掙了掙,掙脫不開,就笑盈盈地道:「男女授受不親,你不怕被人瞧見?」
「你此時倒是提起這事了,方才我多給了你一分……」
「那又如何?」淩雅崢仰起頭來。
溫暖的馨香登時撲了過來,莫三一呆之後,也向前湊近兩分,「那就是我不將你當外人,我既然不將你當外人,你也不能……」近到看清楚她眼中的倒影時,莫三忽地將手丟開了。
「慫貨。」
「……誰像你一大把年紀,臉皮厚得好。」
「也不是一大把年紀,上輩子還沒過三十呢。」淩雅崢感傷地說。
莫三腳步頓住,覺察到淩雅崢身上的感傷,笑道:「虧得沒過三十,倘若到了如狼似虎的年紀再沒了……」
「兩輩子算起來,四十了。」
言語太過曖昧,乃至於叫莫三局促起來,左手在背後慢慢地撓著右手掌心,良久說了一句:「我信你不會害了馨姐姐,只是……」腳步一頓,望著淩雅崢,細細地留意她嘴角眉梢說「只是,四十不惑,一個瞧見過王朝更迭的四十歲女子,心智早已成熟,為何會瞧上我?」
「豔羨你跟元晚秋郎有情妾意,想要搶過來不成嗎?」淩雅崢側過頭來。
莫三搖了搖頭,「你既然見過王朝更迭,就見過無數青年俊彥,這裡頭論起才幹論起癡情,我未必排的上號。可你偏偏選中我——卻又並未因男女之情選中我,那必定是,前生,我跟你有什麼不足以滋生男女之情,卻足矣叫你死後再生依舊念念不忘的事。」
淩雅崢嘴角微微牽起,眼睫也不住地撲閃起來,「……你想多了?」
「興許是你耐不住寂寞時,我無意間說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莫三推敲著,忽然握住淩雅崢的手,臉頰就向她面上逼去,「譬如說,我……」手指在淩雅崢唇上一點。
淩雅崢抽開手,立時向他面上扇去,低聲道:「三兒,你當真有膽量。」
莫三捂著臉笑道:「那就不是了?我就說呢,我可是規矩人。」
「弄明白這些跟你不相干的前世有什麼好?」淩雅崢蹙眉。
「只是覺得有趣。」莫三輕輕撓了撓嘴角,忽地醒悟到這根手指方才點過哪裡,偷偷地瞥了淩雅崢就僵硬地將手指放下。
「三兒、崢兒……」
莫三、淩雅崢聽見聲音抬起頭來,就見秦舒站在二十幾步之外。
淩雅崢忙向前後看去,見萬象早將尼姑們打發走了,松了口氣。
莫三背著手,笑道:「大小姐。」
秦舒臉色微微有些泛白,須臾,鎮定下來,笑道:「已經分出勝負了?」
「沒呢。」淩雅崢說。
「是。」莫三答。
秦舒笑道:「不管是還是不是,我這會子都沒工夫理會了。」
「出了什麼事?」淩雅崢忙問。
秦舒說道:「今年雨水太多,水淹了不少地方。父親原本打算待各處報上災情後朝廷不理會,就令人前去治水,誰知道,有人搶著先去修固堤壩去了。」
「是,誰的人?」莫三鎮定地問,說話時,眼睛向淩雅崢瞥了一眼。
秦舒心道果然她輸了,論起默契來,饒是莫三在她手下辦事,她也比不得淩雅崢。態度坦然地說:「尚且不知道呢,正因如此,父親決心派個可靠的人前去查看。」
「……這可靠的人,該不會是我大哥、二哥吧?」莫三笑道。
秦舒說道:「我隨著你、還有莫二哥一同去。」
「你個女兒家……」
「非常之時——父親說,若是新出來的一隊人馬,就令我將人招撫了。」秦舒說。
莫三笑道:「既然如此,不如叫馬家大哥跟著去,我跟、二哥留下?畢竟,有二哥先前稀裡糊塗弄了段龍局的書來,雖國公爺大度,我們也該避嫌。」
「這避嫌二字,究竟是避什麼嫌?」秦舒強令自己大度地調笑一句。
莫三厚著臉皮說:「叫你看穿了。」
秦舒大方地一笑,先轉身向前走。
「果然不是尋常女子。」莫三望著秦舒的背影歎道。
「做個尋常女子有何不好?」淩雅崢蹙眉,「倘若叫舒姐姐去瞧見了五哥他們……」
「放心,馬塞鴻不是傻子,定有法子說服大小姐。」莫三笑了,「你該想著,回家後,如何見穆老姨娘。」
「她惹出來的事,難道我還理虧不成?」淩雅崢笑了,陪著莫寧氏用了齋飯送走秦舒,她便陪著莫甯氏、莫紫馨念了兩日經,趕在錢阮兒、關紹小定那一日回了淩家。
才進門,走在巷子裡迎面就遇上早等著她的穆老姨娘。
穆老姨娘緊緊地抿著嘴,倔強地站著,等淩雅崢走近了,才說:「八小姐不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這話,從不會從勝者口中說出。」淩雅崢微微瞥眼,「老姨娘也猜到,萬象是跟我們一黨的吧。」
「……想不到八小姐小小年紀,就跟個老尼姑有那麼深厚的交情。」穆老姨娘晦澀地說。
「還不是因為我將老姨娘跟淨塵的信,拿給了萬象。」
穆老姨娘恍若雷擊般地釘在地上,怔怔地說:「信,竟然在八小姐手上?……為什麼,不早拿出來?」
「早拿出來,哪有這些好戲看。奉勸老姨娘別惦記著‘欺人太甚’這四個字,只記著‘老實本分’四個字就夠了。」
穆老姨娘臉上滴得出水來,良久,說道:「我也沒什麼好爭的了。」
「是嗎?」淩雅崢一笑,帶著梨夢、麗語繼續向前,見巷子裡淩家給關紹準備的花紅酒禮抬了過來,就讓到一旁。
「九小姐在芳草軒裡發脾氣呢。」
「喲,幾月不見,脾氣見長?」淩雅崢笑了一笑,握著帕子就向芳草軒走,推開房門,就見十一歲開始抽條了的淩雅嶸臉色煞白地坐在椅子上。
「這是怎麼了?誰惹著了?」淩雅崢問。
簾影、潭影等忙慌搖頭,簾影說:「不知怎地,九小姐就生起氣來。」
「氣多傷身。」淩雅崢笑道。
淩雅嶸紅著眼眶,須臾笑道:「姐姐放心,我並沒有生氣。」
「還回柳家嗎?」
「等傍晚就回去。」
淩雅崢點了點頭,轉身就向外去。
「小姐你瞧,八小姐對小姐還是好的。」簾影說。
淩雅嶸瞧了一眼她連床榻都被搬出去的屋子,再瞧一眼看屋子的爭芳、鬥豔,就覺自己如同坐在旁人的屋子裡,深吸了一口氣,對簾影、潭影說:「你們去祖母那說話吧,問一問祖母,幾時叫姐姐將她的東西搬出我的屋子?」
簾影、潭影臉色一僵,頓了頓,才去養閑堂。
淩雅嶸走出屋子,見袁氏腳步匆匆地回來,對袁氏擠了下眼睛,藉口瞧一瞧淩雅崢的小廚房就向後罩房去,走到屋後,見沒旁人,就輕聲問:「宋勇家的怎麼說?」
袁氏雖被莫三、秦雲逮住過,但她打定主意不被逮住,就兩邊討好,忙低聲說:「宋勇家的說,小姐千萬別將錢小姐放在心上,她不過是個障眼法,叫雁州裡頭人以為他安心留在雁州府了,才要娶的。」
「關少爺是這樣說的?」淩雅嶸眼睛一撇,咬牙說:「我雖年紀小,卻不是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的渾人,媽媽去親自見公子,告訴公子,除非公子那件衣裳送來給我,不然,我再不受人擺佈。」
「衣裳?什麼衣裳?」
「媽媽只管去,跟關少爺說了,他就明白了。」淩雅嶸低下頭來,低聲說:「我已經跟柳家的一位表哥十分要好,只要關少爺不動聲色地熬上一年半載,我藉口要開眼界,叫表哥偷了柳家權杖出來,就能帶著關少爺離了雁州府。」
「權杖?」袁氏吃了一驚。
「媽媽快些去吧。」淩雅嶸催促著說。
「哎、是。」袁氏趕緊地應著,忙不迭地轉身向外去,趁著府裡人忙著關紹、錢阮兒的事摸進花園東北角門裡,親自去了麟台閣,找到了宋勇家的,就嘀嘀咕咕一番。
關紹人在樓上,聽見動靜下了樓來,輕輕地將自己捕捉到的幾個字吐出來:「偷出柳家權杖?」
宋勇家的趕緊去把風。
袁氏忙低聲說:「是呢,我們九小姐容貌好,性子好,手又靈巧,柳家的少爺們都喜歡她得很。」
權杖……關紹登時明白此時此刻,當務之急是要穩住淩雅嶸,躊躇一番,走上樓上,須臾拿出個布包來,「這裡頭,是你家小姐要的東西,你且跟她說,這親事並非我所願,且不過是個障眼法,她大可以不必在意——且這衣裳,對我要緊得很,就如我的性命一樣,請她千萬妥善保管。」
袁氏稀裡糊塗地點著頭,卻不立時走,只笑嘻嘻地盯著關紹看。
關紹明白這婦人眼裡沒有大義只有小利,立時拽下這兩日能自由行動後得來的一枚玉佩放在布包上。
袁氏將玉佩揣在懷中,依著宋勇家的囑咐,狼狽地將布包藏在裙子裡,這才偷偷摸摸地向外去。
「有人跟著她嗎?」關紹不放心地問。
宋勇家的篤定地說:「今兒個雁州七君子都向二少夫人那吃點心去了,沒人跟著。」
「那就好。」
關紹說那就好時,袁氏出了花園角門,卻兜著圈子回了家一趟,進了家門,關了門戶,偷偷地從裙子底下拿出布包,在床上打開見是一件血衣,登時嚇了一跳,待要將血衣放回去,心思一轉,就拿著剪子將血衣一分為二,一半還給淩雅嶸送去,一半卻悄悄地打發兒子送到長安伯府上。
莫三見了半件血衣,重重地打賞了袁氏兒子,就放了他回去,對著血衣在屋子裡打起座來。
「沒事發什麼呆?」莫二背著手走了進來。
「二哥。」
「什麼事?」
「勞煩二哥,替我將這血衣,給正向雁州府趕來的白家送去。」莫三以手支頤,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下子,關紹是變不回仙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