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一箭三雕
婉玲的悠哉,散發出白銀的光輝,炫暈了朱姨娘,叫朱姨娘學了婉玲的樣,轉身就去訓斥她娘家兄弟眼皮子淺,禁不住事。
她娘家兄弟並未說信了她還是怎樣,只是隔了七日,莫持修歇息在朱姨娘房裡時,皺著眉埋怨道:「你那兄弟也太不像話,好不容易叫女婿給他找了個差事,竟然撂挑子跑了!」
朱姨娘一聽,眼皮子亂跳起來,當著莫持修的面並未說什麼,隔日待要打發個人回她娘家瞧瞧,偏莫寧氏自從被莫老夫人訓斥後禦下甚嚴,懸賞一吊錢,也沒人敢跑那一趟。
又過了一日,不等朱姨娘打發人去一探究竟,一大早天沒亮,前院就傳來話說一群姓朱的堵在莫家門前,叫等著去上朝的莫持修、莫靜齋出不得門。
「姨娘,老夫人、夫人叫你呢。」
「知道了。」朱姨娘心裡一慌,雖應下了丫頭,卻不往莫老夫人那去,起身後就奔向婉玲的院子,瞧見婉玲正坐在東廊下的美人靠上慵懶地出神,三兩步走過去,就急道:「大少夫人,那帖子可曾出手了?」
「急個什麼?」婉玲不耐煩道。
朱姨娘張口結舌,須臾鎮定下來,唯恐婉玲跑了一般,握住婉玲的手,堆笑道:「少夫人,那紅利我不要了,你將我給你的六萬兩給了我吧,那是我娘家叔伯們,拿著祖屋向放重利債的借來的。雖咱們知道,那帖子一本萬利,但那放重利債的蠻橫、粗魯,只知道催債,哪裡有那眼界?」
婉玲嗔道:「朱姨娘,也不是我說你,攏共八十幾萬的本錢裡,你只有六萬罷了。我們還沒發愁,你急個什麼?」斜了朱姨娘一眼,捂著嘴,又悠哉地打了個哈欠,覷見芳枝匆匆地走來,冷笑道:「知道你累著了,起不得身,回去歇著吧。」
芳枝臉上一紅,兩隻手握著帕子,低聲道:「少夫人,少爺昨晚上說,三少爺似乎攤上事了。」
「三兒能攤上什麼事?」婉玲嗤笑一聲,忽地心一墜,霍地從美人靠上站起身來,「三兒呢?」問完,不等人回,就心急如焚地邁步向外去,路上恰撞見大莫氏、小莫氏、蕙娘三個,「你們是不是聽說了什麼消息?」
「婉玲,快將那帖子二十萬一張出手吧。」小莫氏著急地催著。
大莫氏道:「婉玲,你父親眼瞅著就快要回來了,若是他知道他拼死拼活弄來的銀子沒了……」兩眼一翻,幾乎昏厥過去,待被小莫氏扶住了,就咬牙切齒地道:「婉玲,你還等什麼?」
「那帖子,豈是說出手,就能出手的?」婉玲不耐煩了,只覺頭暈目眩,扶著門框,矮下身坐在門旁的門墩上,忽地問:「帖子呢?我的帖子呢?」不叫旁人插手,自己回了房,拿了鑰匙,開了龕櫃,取出用一方朱紅雲錦仔細包裹住的六張帖子,寶貝般地抱在懷中,一陣風地出了門,見了大莫氏、小莫氏,就笑道:「放心,沒這資格,誰家都甭想送了人進宮。」
「婉玲!」大莫氏見婉玲還執迷不悟,不由地抓了她的臂膀,「外頭說,皇上聽說了買賣選妃紅帖的事,龍顏大怒,外頭都傳,皇上要免了三兒的差事!」
婉玲一懵,得了癔症般,對著大莫氏啐道:「母親別聽那些混帳話!三兒跟皇上交情那樣好,皇上肯罰他?前不久,還大哥、兄弟地喊著。再說,皇帝的家底還不一定有咱們的厚呢,才當上皇帝,就敢過河拆橋?」
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二哥似乎提過,三兒新近做錯了事。」
「不可能!」婉玲叫了一聲。
正叫著,就見睡蓮過來說:「兩位姑夫人、兩位少夫人,老太爺、老爺請幾位去上房裡說話,朱姨娘也去。如今朱家人堵在門前,鬧得很不好看,似乎,還有其他親戚打發了人來跟老太爺、老爺催債。」
「……向老太爺、老爺催債?這麼說,老太爺、老爺知道了?」大莫氏失聲叫道。
「大抵是了。」睡蓮輕快地說。
婉玲臉色越發地發黃,蕙娘臉色也不遑多讓,見睡蓮催促,就問:「二少爺又向哪出遊蕩去了?」
睡蓮忙道:「二少爺昨晚上就沒回來。」
「沒回來?」蕙娘沉默了一下。
「走吧。」不知誰嘀咕了一句,這五個女人就個個魂不守舍地向前去,待進了上房,瞧見莫思賢、莫老夫人、莫持修、莫甯氏端正地坐著,不知誰先起頭,五人跪在地上登時飲泣起來。
「住口!」莫思賢重重地一拍手邊的酸枝木八角幾,「帖子呢?」
「在這。」婉玲跪在地上,兩隻手緊緊地攥著選妃紅帖,待權姨娘來取,兩隻手依舊緊緊地抓著不肯撒手。
「荒謬!就這六張紙,就要五六十萬?」莫思賢難以置信地說。
婉玲覺得自己已經昏死過去了,只剩下一張嘴還活著,木呆呆地回道:「回祖父,攏共是八十三萬收來的。」
莫思賢被這數字震驚得吐不出字來,莫持修問:「你們哪裡來的那麼多銀子?」
婉玲略抬了抬頭,「祖父,雖瞧著八十三萬的本錢多得很,但一出手,就能賺來一百多萬。」
「你還做夢呢!」莫持修拽著帖子用力地一撕,撕不開,就不屑地丟在地上,「這就是六張廢紙罷了!據說京城內外,這樣的紙,足有七八十張!」
婉玲忙去撿起帖子,狐疑地望了莫思賢又去看莫持修,最後哇地一聲,又哭了起來。
「住口!」莫靜齋嗔了一句。
婉玲住了口,就不住抽噎起來。
朱姨娘見莫持修看她,就哽咽道:「婢妾年紀小,只覺兩位少夫人見識多,見她們一再相勸,只覺這筆買賣十分穩妥,就叫娘家兄弟向宗家叔伯說情。宗家叔伯也沒那麼些銀子,就將家裡的屋舍、田地抵押給了放重利債的……」
「重利債?」莫持修一怔。
「求老爺發發恩,將朱家的六萬兩給了他們吧,只有六萬,老爺手指縫裡漏一漏,也就有了!」朱姨娘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莫老夫人冷笑道:「你的口氣倒是不小!」恨鐵不成鋼地瞅著大莫氏、小莫氏,怒道:「你們兩個一把年紀了,也跟著她們一起胡鬧?天上哪有那麼容易掉餡餅的事,你們怎麼就昏了頭呢?說,你們出了多少銀子?」
大莫氏不敢抬頭,心道若是莫持修替朱姨娘還了,就也得替她們還了。
小莫氏哽咽道:「母親,你女婿賺的體己銀子,全賠進去了,家裡略值錢的,都典當了去;親戚那,能借的,也都借了一回……就連紫馨那,藉口有急事,也跟她借了兩萬多……」
「母親,都怪三兒,若不是三兒信誓旦旦地說,我們婦道人家,哪有那麼個膽量?祖父、祖母還不知道三兒嗎?他最會花言巧語……」婉玲哭著,膝行到了莫寧氏身邊,哽咽道:「求母親,勸著三兒,將這帖子收了去,將我們填進來的銀子還給我們吧。」
「正是,今次的事,三兒無論如何都脫不了干係。」蕙娘偷偷地向莫靜齋身邊看去,不見莫雪齋,疑惑了一下。
「三兒……」莫甯氏眨了一下眼睛。
莫持修忽然站起身來,氣勢洶洶就要向外走。
莫老夫人道:「持修,抓了三兒來,給我打,狠狠地打!」
朱姨娘趕緊地抱住莫持修的腿,仰頭道:「老爺,求求你,只是六萬兩,求老爺將朱家人打發走吧。」
「走開!」莫持修用力地踢開朱姨娘,也不理會朱姨娘撞在地上的悶悶聲響,大步流星地就向延春侯府趕去。
「老大、老二跟上去,別叫你父親下手太狠。」莫思賢忍不住說。
「是。」莫靜齋趕緊地追上。
打死了才好!婉玲心裡嘀咕了一聲。
卻見莫持修一路腳下生風,見有侯府下人攔他,立時抬腳踹去,待到了懸掛著「庭香氣正」匾額的垂花門下,瞧見莫三懶洋洋地打著哈欠由著肚子還不很大的淩雅崢給他整理衣襟,再料不到自己會氣憤地脫口問他:「你怎這個時辰才準備上朝?」
莫三扯了下官袍,納悶地望著莫持修,「不差了時辰就行了,去那麼早做什麼?」
「你可知道,咱們衍孝公府被人堵住門了。」莫持修被兒媳婦盯著,不由地尷尬起來。
「知道。」莫三說。
「你——」莫持修怔了怔,一隻巴掌舉起來,在莫三面前揚了半天,愣是落不下去,「你打算如何收場?鬧大了,你年紀輕輕,前途就全完了。」
莫三笑道:「父親放心,就算三兒有一碗粥,我媳婦也會給我配上鹹菜,絕不淡了三兒。」
「呸!」淩雅崢笑著,輕輕地在莫三肩膀上一拍。
「你——」莫持修你了半天,瞧著莫三「吊兒郎當」的模樣,雖有一肚子怒其不爭的肺腑之言,竟是吐不出來,瞅見莫靜齋、莫謙齋過來,就哭喪著臉,哀求一般地對莫三道:「為父還有些體己,都收在你母親那。你先將興許來跟你討債的打發回去,為父再請柳家、淩家幫著說情,雖不能將這事小事化了,但大事化小,還是能夠的。」
噗嗤一聲,莫三笑了。
莫持修一時忍不住,抬手就向莫三臉上扇去,怒道:「都怪我跟你祖父、哥哥們太慣著你了,才叫你這般不知天高地厚。」
「父親息怒!」淩雅崢見莫持修要用腳踹,趕緊地攔在莫三前面。
莫靜齋也趕緊地幫著拉住莫持修。
莫靜齋問莫三:「這事可有處置的法子?」
莫三揉著被打過的臉頰,歪著嘴盯著莫持修一笑,「父親有多少體己,就敢打包票替我收拾了爛攤子?」
「……實在不行,只要你大哥點頭,你祖父也願意拿了衍孝公府公中的銀子,替你擺平了這事。」莫持修悶聲道。
莫靜齋忙道:「父親,只怕今兒個彈劾三兒的摺子就送上朝堂了,宜早不宜遲,不如,如今就去清點公中的現銀?」
淩雅崢笑道:「父親、大哥別急,三兒沒糊塗。也不至於才做官,就見錢眼開。」
「那這事,都是怎麼回事?」莫持修趕緊地問。
淩雅崢道:「這可多虧了三兒手邊的兩員大將,一個鄔音生、一個齊清讓,這二人隨著三兒參謀了一番。只覺皇上如今的煩心之事,一是國庫虧空,又不能下令徵收賦稅;二是旁系功臣,為跟雁州府這嫡系爭鋒,急著送女兒入宮為妃;三是前朝跟在齊滿身後吹噓拍馬的所謂世家,如今做了牆頭草,改為本朝歌功頌德,且使出各色手段,無孔不入地趨附本朝新貴,引著本朝將相王侯,去學那季吳王朝的糜爛驕奢,無功無德,就蔭了官爵,依舊像前朝那般做了蠹蟲。雖他們不做大奸大惡之事,但大奸大惡之事,多是他們引著做下的。就如那蒼蠅般,叫皇上瞧著懊惱——畢竟門第還在,選孝廉、拔賢才、選後妃,總免不了要看他們上躥下跳——但又無可奈何,不能興師動眾地懲戒他們。」
莫持修老臉登時一紅,尷尬地推開莫靜齋的手,咳嗽道:「你們的意思是,朱姨娘她……」
「沒心思給父親當頭一棒,」莫三冷笑一聲,「但那朱家原本就只剩下了個空架子,無膽無識的,皇上帶著父親等殺進京城時,還帶著包袱嚇得躲開了。瞧著沒事,才回了京城,一家子商議著,將個旁支女兒塞給父親做妾,事成後,一家子就打著父親名號,在京城裡招搖撞騙。」
莫持修被兒子兒媳看得羞惱起來,強辯道:「是在一家書局外瞧見她的,湊巧得很。」
「那可不算湊巧,我查了,她那樣的沒落世家女兒,給風光無限的王公子弟做妾的不勝枚舉,就連華國府的鴻恩才納的妾,也是個前朝公侯家旁支千金呢。一群瘦死的駱駝,單等著靠上了本朝新貴,再風光一陣。」莫三冷笑道。
莫持修尷尬地又問淩雅崢:「他們知道皇上的煩心之事,又商議著如何做的?」
淩雅崢笑道:「他們商議出了個一箭三雕的法子,就是賣那紅帖子,先撿著雖有心將女兒送進宮但勢力微弱的人家賣了帖子,待將帖子價錢哄高高的,再引著投機之人去收那帖子。投機之人,興許有心,卻也未必有那力氣,於是,又要引出放重利債的,以重利借了銀子給投機之人。此時,再多發出帖子,將那帖子價錢壓住,不叫投機之人有機會將帖子出手、也不叫放重利債的,有機會收回那印子錢。」
莫持修一怔,「投機之人……多數,是那些只知道吹噓拍馬的老世家?放印子錢的,也多數,是那些如今無權無勢卻有前朝積攢下錢財的人家?甚至,一心要拿了帖子送女兒進宮做妃子的,也是那些老世家?」
「正是,且這些人家,又跟那些一心要送女兒進宮為妃的人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譬如,我那六姐夫的小妾的娘家,不但放了重利債,還早早地準備著要送宗家的女兒進宮呢。」淩雅崢瞅著天越發地亮了,就快速地說:「經了這事,皇上那邊有了不少銀子,又能拿著選妃一事雞飛狗跳下令不再選妃,還能借著放重利債的罪名,收拾了那些只知道蠅營狗苟的人家。」
「那三兒,你怎麼辦?」莫持修臉色難堪地問。
莫三雲淡風輕地說:「我?我自然是帶著妻小去延春城,做個悠哉、闊氣的延春侯。」含笑望著淩雅崢,問她:「如今的權勢、錢財,夠咱們用的了,就去那楓林裡,蓋一棟別院,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可好?」
淩雅崢連連地點頭,笑道:「早盼著呢。」
莫持修臉色難堪,張了張嘴,又沒言語。
莫靜齋喃喃道:「皇上不肯選妃……這是,皇上跟你說的?若是皇上令你做下此事,只怕皇上不會輕易許你離開。」
「犯下這麼大的錯,皇上想不放人,也不行了。」莫三自信地一笑,瞅著莫持修又說:「別瞧著朱家堵在門前可憐的很,他們家也是放重利債的。如今,朱家只算是跟他們放重利債的同夥逼債罷了。」
莫持修含糊了一句。
「天色不早了,父親、大哥、三兒,還是趕緊地從我們這門出了去上朝吧。」淩雅崢催促了一聲。
莫持修怔怔地點了頭,背著身子走兩步,回頭對淩雅崢說:「別三兒、三兒的,哪有做內人的,這樣稱呼自家夫君的?」
「是。」
「回頭,叫你母親掂量著,替你兩個姑姑、兩個嫂子,將欠下的外債還了,其他的,就算了吧。」
淩雅崢低頭應著,送了他們三人走,想著能離了京城,不由地興致大好起來,扶著肚子回了房,就叫梨夢幫著收拾常用的小物件。
「當真要走?」梨夢不敢置信地問。
淩雅崢點了點頭,梨夢湊到淩雅崢耳邊問:「是三少爺不耐煩再對旁人磕頭喊萬歲?不情願為旁人守江山?」
「也有兩分是為了這麼個緣故。」淩雅崢手捏著一根點翠發釵在梨夢髮髻上比了比。
「老夫人、夫人、姑夫人、少夫人來了。」爭芳連聲地在門外喊。
梨夢啐道:「不知道少夫人身子重了,喊這麼大聲做什麼?」聲音落下,就瞧見莫寧氏先一步進來小心地扶住淩雅崢,莫老夫人領著大莫氏、小莫氏、婉玲、蕙娘、朱姨娘恍若冥王般走了進來。
「三兒呢?」莫老夫人問了一聲,就在堂屋裡擺下的湘妃竹描漆靠背椅上坐下。大莫氏、小莫氏、婉玲、蕙娘登時如牛頭馬面般,鐵青著臉站在莫老夫人身邊。
來討債?淩雅崢覺察到莫寧氏身子緊繃著,就輕輕地在她手臂上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