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又過了幾日,一天夜裡安墨白睡得早,昨日又落了一場雪,蘇合獨自一人立在結冰的水邊,仰著頭不知看什麼,正在出神。
任流水從谷外進來,笑道:「怎麼這幾日都沒見青葉青黛兩個?」
蘇合道:「我有些事情要他們去辦一辦。」
任流水「哦」了一聲,笑眯眯地湊上前,道:「蘇大哥。」
蘇合瞥了他一眼,道:「他的藥快吃完了麼。」
任流水嘻嘻笑道:「又要煩勞你了。」
蘇合點了點頭,道:「明日我替你再制一些。」
任流水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又道:「半仙,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
蘇合道:「什麼?」
任流水道:「我在外面住著,見過多少人來向你求醫求藥,你答應過的一隻手便數得過來,我要的藥物制起來十分繁複,為什麼你從來不拒?」
蘇合搖了搖頭,道:「你不知道的好。」
他不肯說,任流水反而愈加好奇,催促道:「快說快說,難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因頭不成?還是小墨白不愛你,你又看中了我?」
蘇合皺了皺眉,微笑道:「那倒不是。只不過竟然有人在情字上比我更艱難,我瞧著十分開心,幾顆藥丸算得了什麼?」
任流水一呆之下,咬牙切齒道:「你……早知如此,當初我就該任你日日扮死人臉,決不拿那事安慰你。你也別太開心,墨白的性子你也知道,他認定的事兒輕易變不了,你總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
蘇合隨手折了根枯枝在新雪上輕劃,淡淡道:「從前他心裡沒我這個人,一聲不響地走了,那是天意,我不強求。可如今他竟然自己回來,這也是天意,我豈容他再逃。天予弗取,反受其咎。」又悠然道:「牛不喝水,強按頭也是無用。只不過墨白不聽話,霸王硬上弓倒也使得。」
他在雪上劃的是一個「白」字。
蘇合也說不清自己什麼時候對安墨白起了別樣心思。當初收留他不全是好心,更多是覺著有趣,這孩子不要人救,他偏偏要救。原本想著養幾日玩玩便送給外面的人家,但這孩子安靜乖巧,很合他心意,日子一長,便果真有模有樣地做起了師父。
漸漸地安墨白也長到了蘇合救他時候的年紀,漆黑柔軟的頭髮剛剛束起,暮春裡坐在桃花樹下讀醫書,溪水帶著豔色半褪的桃花瓣從他身邊流過去,水也清澈,聲也清澈。蘇合推開窗子看著,笑了一笑,拿出紙筆來,落筆勾出花樹流水,正待再看一眼,細細描畫那淡青衣衫的少年,抬頭時安墨白忽然合了書本,向蘇合笑道:「師父,那邊的白芷開花啦。」他性子溫柔,天生一雙笑眼,展顏一笑便如陌上春風過,花繁香輕。
一瞬間春色熏風,盡入心底。蘇合一低頭,看見筆上的朱砂落了一滴,素宣紙上洇開一片胭脂色。
便是那時,心魔頓生。
那年中秋月朗,安墨白陪著蘇合在水邊賞月。蘇合素不飲酒,酒量也平平,那天不小心多喝了幾杯,握著酒杯看著月亮發了一會兒呆,倚著樹閉上了眼。安墨白叫了幾聲「師父」不應,只得扶他回房。少年身形尚細,架著一個成年男子頗為吃力,安墨白一手拽著蘇合的胳膊,一手撐著門邊,累得臉上泛紅,喘了幾口氣,一側臉看見蘇合正瞧著自己,嚇了一跳,道:「師父,你醒啦。」
蘇合「嗯」了一聲,慢慢靠過去吻住了他柔軟的嘴唇。
安墨白瞪大了眼,呆呆地看著蘇合的臉,任由他戲弄。他腦子裡亂成一團,滿心的害怕裡似乎夾雜著別的什麼,此時也顧不得細想,一咬牙一狠心,一掌向蘇合頸側切去。這一掌擊中了,卻沒什麼收效,反而被他撲在地上。安墨白幾乎要哭出來,半晌不見響動,睜眼一看,蘇合雙眼緊閉,早已暈了過去。安墨白急忙將他推在一旁爬起來,兩腿發軟地逃開幾丈,扭頭看看歪在地上的蘇合,猶豫了一下,匆忙將他拖到床上,蓋好被子,轉身逃了出去。
這一逃便沒敢再回來。
蘇合回過神來,見任流水一臉好奇地看著自己,道:「看什麼?」
任流水笑道:「你方才在想什麼?一會兒笑,一會兒又皺眉。」
蘇合不答,道:「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過了些日子,傍晚時安墨白過來找任流水,將一隻精巧的黑玉藥瓶交給他,道:「任大哥,你要的藥。」
任流水喜滋滋地道了謝接過,見他肩上背著包裹,驚道:「你又要走?」
安墨白苦笑道:「不是。師父將我趕了出來,說我在外面久了,煙火氣沾得太多,要我在這裡先住幾個月。」
任流水奇道:「前些日子你在谷裡住著,他也沒說什麼,怎麼這時候又來挑剔。」
安墨白將自己的包裹放到客房,邊收拾床鋪邊問道:「任大哥,前些時候我的包裹擱在這裡,有沒有落出過一把匕首?」
任流水頓時想起蘇合命青葉還給齊含光的那把匕首,忍著笑往火盆裡添了塊木炭,道:「沒見過,怎嗎?」一面伸手去端茶杯。
安墨白道:「從前我在七星鑄劍莊借住的時候,得了一把極好的匕首,原本要送給師父割畫紙用,明明擱在包裹裡,怎麼找都找不到。」惋惜地歎了口氣,又道:「大概是走得太急,路上不小心掉了。」
任流水沒忍住,一口茶水全噴在火盆裡。
安墨白聽見響動,問道:「任大哥,你怎麼了?」
任流水咳嗽著道:「沒、沒什麼,不過是嗆著了。」抹了抹咳出來的眼淚,心道若是半仙知道這事,腸子多半要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