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下場
蘇如異茫然地眨眨眼,乖乖地跟著他走。
這麼一跟就跟到了方才來過的庭院,看著裡面的諸多侍衛,蘇如異霎時緊張起來,愈發不明白這人的用意。
「王爺。」
侍衛紛紛行禮,燭火閃爍的房中,傳出瓷杯破碎之聲。
蘇如異被那聲響稍微驚了一下,不覺攥住身邊人的手指。平非卿反握住他的手,帶他走上前去,推門行入房中。
眼前女子被囚困一日,已不再似起初那般惶恐慌亂,故意將面色端得十分平靜,迎門穩坐於榻上,若不是滿地瓷屑將她出賣,恐怕平非卿也會真有幾分相信,她是臨危不懼。
平非卿並不闔房門,帶著蘇如異往裡走了幾步,坐到圓桌旁。
蘇如異正襟危坐,很是緊張,他知道眼下的情況相當嚴重,可不止是來抓傷害郡主的犯人的,同樣還是為了捉姦,身為王爺的侍妾卻私下裡爬牆,平非卿就算再不喜歡她,也一定非常生氣。
桌上的小糕餅有些誘人,蘇如異知曉氣氛不合適,忍了忍,只悄悄看了一眼。
平非卿卻將那點心拈起來一塊,在眼前看了看,輕笑開口道:「這不是廚房做的東西麼?本王難得過來一趟,你竟未再親自下廚?」
蘭婉不答,只是突然聽著他說話,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平非卿沒吃那東西,隨手丟回桌上,蘇如異的雙眼隨那塊點心落下。
「你不是一直想要本王過來坐會兒,怎麼本王來了,你卻一字不吐?」
依舊無人聲回應,這人笑了一笑,只管繼續言道:「本王這回卻是有很多話想跟你說,然而太過冗雜,反倒不知道從何說起了。」
話說得挺慢,也不知何時才會入了正題,蘇如異沒忍住,雖有點不好意思,但覺得閒著也是閒著,於是悄悄伸手,想要去抓糕餅吃。
平非卿捉住他的手挪到桌下,放回他膝蓋上。
蘇如異被逮,紅了紅臉,端正坐好,沒好意思再想吃的。
這片刻的沉默,幾步開外的蘭婉終於有所反應,逐漸有些坐不住了,略有些僵硬地側過臉來,眸裡除了畏懼,還有說不明白的複雜之色,似幾分嘲諷,又似幾分怨恨。
平非卿哼出一聲笑,不知這女子有何不甘,竟還有臉面露出怨怪的神情來。
「那不如我們避重就輕,先說小事?」他彷彿愈發愉快地彎起唇角,提議道,「先來說說,和你苟且之人是誰?」
這也能叫小事!蘇如異瞠目結舌。
罷了轉念一想,覺得也沒什麼不對,畢竟和妄圖殺害郡主相比起來,紅杏出牆的罪責是要輕緩許多。
蘭婉冷冷地笑了起來,雖心中怕極,卻也生出幾絲視死如歸之感,諷刺道:「你永遠也別想知道。」
「這麼護著他?」平非卿悠然撐頭,頗有一番看戲的意思,「還是說,他答應你會帶你出府,所以你將整條命都綁他身上?」
看似猜測的話語卻似乎道中了什麼,蘭婉倏然睜大眼,心跳都幾乎止了半瞬。抬起頭來,這人卻又只是猜測一般,還等著她的回答。
「嗯?」平非卿又疑問一聲,眼見她依舊以沉默應對,便也不等待了,笑道一聲,「捉上來。」
門外忽然起了變數,幾名侍衛迅速抽刀,齊齊圍住他們之中的一人,那人措手不及,當下被制服,被捆縛著丟進房中。
此人跌倒在足前,蘭婉一聲低呼,嚇得向後縮了縮腳,絕望之感席捲而來。
「你們以為本王這幾天裡就沒有查探過嗎?」平非卿站起身,走到那侍衛跟前,抬腳將他翻一翻身露出正臉,道,「本王在此事中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過於信任你,身為本王的府內侍衛,跟隨本王十數年,不僅不懂得以身護主,還敢為了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對郡主出手......周峰,本王自問待你不薄,你如何敢做出這種事來。」
「王爺恕罪,是屬下鬼迷心竅......」
平非卿低笑:「那你倒是說說,如何鬼迷心竅?」
周峰此刻罪事遭揭露,哪敢再有半點隱瞞,根本不需上刑,當下便把所有事情和盤托出:「王爺,是蘭夫人勾引屬下在先,屬下一時愚蠢,做出冒犯王爺之事,屬下知罪......」
「知罪?既然知罪,為何還要傷害靈兒?」
周峰慌張交代道:「王爺,當年屬下與蘭夫人在那廢園裡......不曾想到會被郡主撞見,屬下絕不敢對郡主出手,是蘭夫人說......說郡主太過機靈,年紀雖小,但必不能將她巧妙矇混過去,非要逼得屬下痛下殺手,將郡主滅口......」
「找死!」平非卿怒不可遏,一腳將他踢出數尺,周峰承受不住這般內力,當即吐出一口鮮血,「來人,將這背主負恩的混帳給本王拉出去,立地斬首。」
「是,王爺!」門外侍衛聽命入內,將那人拖了出去。
平非卿恨意難平,忽然狠狠扼住蘭婉的脖頸。
這女子早已面如死灰,從那侍衛出口第一句話開始便是滿目震然,絲毫不願相信,信誓旦旦保證要救她出府之人,毫不猶豫便將她捨棄出賣。
蘭婉內心悲痛,滿腔恨意卻逐漸沉澱下,爾後浮出些笑容,呼吸不暢,難耐地盯著眼前之人。
平非卿平靜半晌,鬆手將她甩到地上。
這人行回桌旁坐下,蘇如異從未見過他暴怒的模樣,起初的一瞬被嚇得不輕,隨即便萬分擔憂,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直到他坐回來,急忙抓住他的手,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心有餘悸地看著他。
片刻之後,軟軟手掌反被覆住。
平非卿閉一閉眼,總算冷靜不少。
房中發出女子的低笑聲。
不待他開口,蘭婉已緩緩撐著胳膊從地上坐起身來,精緻鬢髮被摔得有些散亂,抬頭望向他,愈發笑得輕快道:「王爺不喜歡我,還不准我喜歡別人嗎?」
平非卿回得冷漠:「不過是一個細作,還真當自己是我王府的侍妾了?」
蘭婉微愣,旋即瞭然般愈發鬆懈下來:「原來你早就知道......是啊,我是個細作,那又如何,我依舊是一個懂情愛的女人。你不懂得憐惜,自會有人懂得......周峰不知我是細作,只拿我當一名可憐女子,我同他之間,憑什麼就算是苟且?」
「毫無人性,為了一己貪歡,竟狠心對一個十歲幼童下手,畜生一樣的行為,還不叫苟且?」
「呵......王爺,你難道還沒想明白,郡主是因你而遇害的。」
平非卿蹙眉。
蘭婉見他面色有變,得意笑道:「你若憐惜我,我又如何會與周峰走到一起,又如何會讓郡主撞見?」
「滿口詭辯。」
蘭婉從地上站起身來,微微扶了扶鬢髮,緩緩向他走近兩步,偏頭望向被他護在身旁的蘇如異。
少年早被這對話間的「細作」二字驚到,只覺萬分不可思議,此時被她這麼看著,依舊愣愣地回不神來。
「傻傻的......」蘭婉笑了起來,「王爺喜歡男孩兒便也罷了,竟喜歡這樣呆呆傻傻的少年,真是讓我好不甘心......這世上的人,有誰是你無法般配的?又有多少,不會甘願留在你身邊?你當初若對我好,細作又如何,我什麼都可以不要,我可以只忠於你......」
「不必,」平非卿眸色鄙夷地望著他,唇邊再度露出些冷笑,道,「如異比你聰明千萬倍,他只是單純罷了。不似你,蛇蠍心腸,蘭婉,本王問你,親手喂自己喝下落胎藥的感受如何?似乎還是兩次?」
女子面色驟然變得煞白,狠狠瞪大雙目,沒想到他連此事也知曉。
「你的親生骨肉,是被你草草埋在了庭院裡,還是隨手丟出了府外?」這人無動於衷地說著殘忍之話,「本王真是不敢相信,你對自己的孩子竟也下得了如此狠手......你可曾有過分毫不捨得?」
「別說了......不要再說了......」
「孩子畢竟無辜,你怎不生下來,蒙騙到本王頭上?呵,也對,本王不喜歡你,你如何會有本王的孩子。這一點,你倒是清清楚楚。」
「不許你再說了!」蘭婉歇斯底里地哭喊出來。
蘇如異驚得身子一抖,隨那尖厲之聲微抽一口氣,聽著這些對話,心臟的驟跳傳到了指端,在那人的手心裡勃勃跳動著。
平非卿揉一揉那手,不再繼續這話,轉而道:「蘭婉,其實你才是最蠢之人。如此愚蠢,比及你的忠心,本王更希望你能好好當個細作,把消息一條不落地傳給那些個蠻子。」
蘭婉頹然抬眼望向他,絕望道:「你什麼意思......」
「意思很顯然,你這些年傳回去的話,都是本王有意讓你知道的,包括前些日子,你自以為立了大功的造船一事亦是如此,從這一點而言,你倒也幫了本王不少忙。」
「平非卿......」眼前女子咬牙切齒。
「你的用處到此也就差不多了,原不知曉如何殺了你,才不會引起蠻子的警惕,因而一直將你留著,如今有了你與人苟且一事,倒正好。傳出話去,他人只會以為是你不守本分,觸怒本王,才引得殺身之禍,畢竟本王這些年來從未虧待於你,你說是不是?」平非卿看她渾身戰慄,悠然補充道,「當然,本王不會讓你死得太容易,否則靈兒這些年的罪豈不是白受了?更何況還有此物。」
這人從衣襟中摸出一個小紙包,丟到地上。
蘭婉已是面如死灰。
「本王最為重視之人,你竟然害了一個,還想害第二個。既然喜歡毒,本王便讓你餘下的日子與毒為伴,好好感受一月,再暴斃而亡,那種毒叫什麼?腐骨?」
「平非卿......我從沒想到你是如此殘忍之人......你......」
平非卿沉沉作笑道:「你是最沒資格說本王殘忍之人。」話落斂去笑意,怒然道:「來人!喂腐骨,將這女人關進地牢之中。這一個月,把她給本王好吃好喝地養著,若是絕食,便掰著嘴將食物灌進去,不准她早死一日,聽清楚了嗎?」
「是,王爺!」
數名侍衛行進房中,將蘭婉鉗制住。
平非卿拉起身旁沉默的少年,離開這地方,身後房門關上,尤可聽得女子憤恨的怒咒。
蘇如異步步回頭,直到某一刻那聲聲咒罵忽然斷絕,女子嘴裡似乎被強灌下什麼東西。他心中很是害怕,欲言又止地看著身邊人,想問之話不敢問出口來。
他此刻的確是非常畏懼,這人從未對他表現過的一面,今晚是展現得淋漓盡致。蘇如異知道平非卿對自己很好,且格外溫柔,是不可能那樣凶狠地對待自己的,但他長這麼大,從沒有接觸過這般複雜之事,更沒有親眼見著一人被判處死刑,且是如此可怕的死法。
蘭夫人所為諸事,他聽在耳中也明白罪無可恕,但親耳聽著她將有的下場,還是令他膽寒不已。
——腐骨,身為毒門弟子,即便從醫不從毒,他也當然知道那是什麼。
毒如其名,用盡一月時日,將人身腐爛,每日的疼痛都會加劇,卻不會令人死亡,直到最後一日,奪去最後一口氣息。
就是這樣的毒,被這人毫不留情地說出口了。
平非卿說那些話的時候整個人佈滿煞氣,明明一直握著他的手,卻也依舊讓他覺得渾身上下都發冷發涼。
這不足兩刻的時間裡,腦中所知曉的事情實在太多,讓他理不清條理。
想來想去,終究還是閉口不言,也不再回頭去看,只跟著這人一路前行。
片刻之後,卻是平非卿停下了腳步。
蘇如異輕輕一顫,抬頭緊張地看著他。
平非卿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頰,緩緩低頭似乎是要吻他。蘇如異雖無措,卻還是乖巧地閉眼,沒有要避開的意思。
這人鬆了口氣,緊緊地將他抱入懷中。
「平非卿......」
「是我失了控制,」這人在他耳邊輕吻說道,「不該帶你來的,怪我一時興起,靈兒病癒我高興得很,還以為能心情平和地處理此事,沒想到還是發了火,嚇到你了。」
「沒關係......」蘇如異有些鼻頭酸澀,忽然又聽到了熟悉的語氣,整顆心終於鬆懈下來,後怕地抱住他,帶著點哭腔委屈說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樣,你是現在這個樣子的......」
平非卿無言,輕輕撫著他的後背,口中之話轉了半圈,最終吞回肚裡。
他其實就是那樣的人,是那樣,也是現在這樣。
不管哪樣,都是真正的平王,對待不同的人事,自然會有不一樣的表現,但他骨子裡,的確是足以讓人懼怕的。
可這些話他眼下還不願說給蘇如異聽,他無法確定蘇如異究竟會不會被嚇跑。
這少年說過喜歡他,可他卻還不夠清楚,究竟蘇如異的喜歡是如何,是不是真的能理解喜歡為何物,更為甚者,是不是能辨明喜歡與愛的分別。
平非卿等著蘇如異清楚明白地愛他,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僅在眼下,他唯一可以確定的,便只有眼前這少年是依賴於他的。
獨此一事,再無其他。
而僅僅擁有蘇如異的依賴,不小心表現出如此暴戾一面的平非卿,已失去了沙場上的勇氣,心裡之話根本說不出口。
蘇如異緊緊抱著他,忍了好半天,還是沒忍住,心慌地哭出來。
夏日衣衫輕薄,那眼淚很快便打濕衣襟,令這人感到胸前涼幽幽一片。
平非卿歎氣,輕輕地捧起那張臉,把眼淚一點點吻掉。
便也罷了,有些事情不急,一步一步往前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