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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魄雲魂》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嚴鸞回到京中的府邸時,已是腊月十九。錦衣衛們自登岸前夜一路跟隨,沿途更換,此時便又催請他快些入宮面聖。

  彼時嚴鸞正在寢室中洗沐,一浸到熱水桶裡,身子便沉得站不起來,只朝外道:“待我稍作熏沐。”又加了一句,“煩請緹帥替我向陛下報個平安,不必駕臨親顧了。”

  實則等他收拾停當,入得禁宮時,也已是掌燈時分。兩排燈火映著厚雪,一路蜿蜒至天祿閣階下。嚴鸞獨自拾級而上。屋內也是空無一人,只從暖閣裡隱約透出燈光。一轉進去,便被趙煊的目光迎了個正著。他大約已對著門口望了許久,果真等到人出現,竟有些愣怔,直等嚴鸞走到跟前來才如夢初醒般站起,恍然道:“先生……”一面伸手扯住他手臂。

  嚴鸞顧盼了幾眼,卻沒說甚麼,只拉他在鼓凳上坐了。趙楹明白過來,蹙了眉低聲解釋道:“嚴霜今日不當班,在別處休息,先生要是想見他……”

  嚴鸞拍了拍他攥緊的手背,微笑道:“不必了。今日難道不是煊兒要跟我談心?”

  趙煊聽他的稱呼,心裡眼裡俱是驀地一陣酸熱,不由反握住他那只手,心裡翻來覆去演練了許久的話卻說不出口。這一天他盼了多久,就怕了多久。怕到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慢慢起身走到他身後去,彎腰抱住了嚴鸞的腰背:“先生瘦了許多。”

  他說話時,下頜正墊在嚴鸞肩上,細細回味著熟悉的觸感與氣息。溫熱的話語都伴著吐息送進耳中,嘴唇似有似無蹭過柔軟的耳垂。不多時,又如幼時被負在先生背上一般,扒緊了輕輕搖晃,將嚴鸞也帶得微微搖擺起來。更有淡黃的燈火映著頸上的瑩白皮膚,染出薄薄的光暈。

  嚴鸞任他賴皮了片刻,便聽脊背上貼合的心跳越來越急重。忽覺頸側觸到一點濕軟,又倏然離開。轉頭看時,正被趙煊堪堪親在臉上。嚴鸞立即將他從背後扯下來按回凳上,蹙了眉道:“再這樣亂來,先生要走了。”這口氣聽來便像從前查到做壞了的功課時,偶爾板起臉來的訓斥:“再不仔細,先生便不領你出去玩了。”雖不嚴厲,倒一向很管用。

  趙煊雙目灼灼地看著他,似乎仍沉浸在幼時甜美的回憶裡,面孔上浮起的血色還未褪去,忙抓住了他的手:“……別走!”

  嚴鸞由他握著,並不掙脫,只轉過眼來朝桌上瞧。

  當中擺了幾碟糕點,一層層堆疊著,十分好看。趙煊面前放著一只木盤,裡頭一枚龜鈕王印,兩瓣錯金虎符,另有玉佩、發簪、香囊等隨身小件。嚴鸞拿起那只印璽來,見印面上刻著“安王之寶”四字陽文。他把玩了片刻,突然開口道:“陛下要如何處置安王?”

  趙煊猛然抬頭,臉色的熱度迅速冷了下去。卻見他雖轉了話頭,神色卻還算平和,看不出是個甚麼意思,索性坐直了身子承認道:“如今皇叔在朝中各部司科道的黨羽都已拔除干淨,龍城騎也都以虎符號令改編分散。朕在南宮准備了地方,專給皇叔留著。不必遠赴藩國了。"南內一向是個荒涼不祥的地方,前代曾有德宗在此地囚死了兄弟,又有仁宗在此鴆殺了太子。宮室四面高牆,鉛汁澆鎖,只在牆角開個小洞,用以傳送衣食。

  嚴鸞促聲一笑,幽然看向他道:“依臣所見,陛下不如密旨賜死,說不定王爺還樂意些,也免受這囹圄之辱。”

  方才溫軟旖旎的氣氛打散的一絲也無,趙煊瞥開眼睛,垂首看著木盤中的物件,“先生對他,當真一點情意……也無?”

  嚴鸞並不接話,只將目光落在虛空處,靜默了半晌,突然道:“臣也該自請離職卸任了。”

  攥在他手上的力道驀地大了,又漸漸滲出一片潮冷。趙煊抬起眼,開口時嗓子竟有些啞了:“先生這話……是甚麼意思。”

  嚴鸞臉上又恢復了那般柔和的神情:“難道臣猜錯了陛下的心思?”

  趙煊張了張嘴唇,終究說不出一個“是”字。

  他一向是最懂得他的,哪怕為了實現這心思,需要放棄十年來積攢的全部,以至於把自己也搭上。安王已除,多年來與之相持相抗的一黨便也沒了用處。即便嚴鸞自願致仕,身後的一眾官僚又如何願意交權。可皇帝要親政,便要全然掌控朝廷勢力,拔擢新人,整頓舊風,清理糾集多年的舊黨便成了跳不過的一環。清理的法子是有,只須尋個牽連廣大的罪名,便能一舉除去大半,余黨便不成氣候。只是這罪名,多半要按在黨閥上。

  趙煊埋首到他肩窩上,低道:“先生,我絕不會叫你出事……信我這次。”

  嚴鸞垂下眼:“煊兒果真長大了。先生信你自有決斷。”停了停,又摸上他腦後的頭發,“這次之後,我定然少不了罷官離朝的下場,以後幫不得你了。帝王之道,總要自己摸索著走下去……你亦不必愧疚,我早想借機抽身宦海。”

  趙煊抬起頭來,看他微笑著望向自己,眼中融著異樣的微光,在瞳仁中隱隱閃爍。然後聽他輕聲道:“大事已畢,哪有甚麼好留戀的。”

  趙煊怕的卻不是所謂的愧疚。咬牙忍了片刻,忽然欺身握住他肩膀,睜大的眼睛裡盡是恐慌不安:“先生,致仕之後,你要去哪裡?”

  嚴鸞不偏不倚地與他對視,平靜道:“自古落葉歸根,臣自然也要歸鄉。”

  趙煊猛然站起來,明亮的眼眸裡突然覆了層水光,脆弱的不安卻漸漸凝成一片堅硬的決然,“你不能走……先生。”

  嚴鸞臉上還帶著極淡的笑容,也隨他起身,輕聲道:“陛下該記得,天子金口玉言,絕無悔改。”

  趙煊突然想起了甚麼。仿佛要印證他這想法一般,嚴鸞的手從容伸向了自己袖中的暗袋。等他將掏出的那根黃紫二色絛子放進皇帝的手中,少年眼中剛剛凝成的堅決已然碎裂崩潰。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霎時便盈滿了眼眶,就要決堤而下。

  “有朝一日……倘若先生將它送還我……不管先生想做什麼,我都一定,答應先生。”三月前自己說過的話忽然變得清晰無比,催命符一般刺進頭顱裡盤繞不去,攪得一團血肉模糊。太陽穴突突跳起來,尖利的刺痛讓眼前微微眩暈。

  嚴鸞握住他的手。手指已經變得冰冷,隨著身體不住顫抖。手心裡躺著一團纏繞整齊的絲絛,護身的金剛結子已經解開了,如今變作了兩根各不相干的繩子,各自彎曲著盤在那裡。

  趙煊痛苦地喘息起來,渾身早沒了一絲熱氣。正似當頭傾了一桶冰雪水,寒氣咬得骨髓都開始疼起來,連嚴鸞的碰觸都成了凌遲一般的酷刑。先生竟想離開,在漫長的此生此世,再也不與自己相見。

  嚴鸞挨近了些,一只手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趙煊想轉身逃開,再也不聽一句他的傷人話,腳下卻被釘住了,一寸也挪不開——身體還貪戀著這一點溫柔的碰觸,受不了失去,舍不得離開,解不了沉迷。哪怕下一刻他說的話就要把自己捅個血窟窿。

  趙煊眼前一片朦朧,感受熟悉的手指滑過腮邊。嚴鸞的聲音忽然又響起來,低緩輕柔地一寸寸刺進他的血肉:“我用這護身絛子……換那塊之國就藩的王印,好不好。”

  須臾的寂靜。趙煊驀地推開他,扶住桌子低啞地笑起來。直笑得站不穩身子,彎著腰踉蹌了兩步。他抬手捂住眼睛,仍舊止不住急促的喘息,直笑到一串串晶亮的淚珠順著下巴滴下來。

  嚴鸞靜靜站在一旁,等他終於平靜下來,抹去了臉上的淚痕,用那雙染上微紅的眼睛帶些瘋狂地看向自己:“先生,你再不能反悔了。”

  閣外隱約傳來風雪的呼嘯,撞在窗紙上,朝屋裡吹著寒冬的死氣。嚴鸞慢慢走過去,“嗯,”指尖將他睫上沾著的最後幾滴水珠擦去,“我這一世,會永遠留在這裡。”

  夜裡解衣就寢時,趙煊又掏出烏丹匣子來,蹙眉道:“先生現在吃慣了這個,該隨身帶些,免得突然……”嚴鸞按住他拿匣子的那只手,搖頭微笑著撩開褻衣的袖口。

  淡白的傷痕交織在小臂上,都是癮症發作時咬下的齒痕。趙煊胸中驀地絞痛,便聽他道:“臣自離京便沒有吃過這個,熬得久些自然也就離得開了。” 抬眼看時,正迎上他投過來的目光,瞳仁裡凝著一汪沉靜的潭水,趙煊卻隱約覺得那眼底像是藏著暗湧的黑潮。“其實跟人一般,哪裡有分扯不開的?忍一忍,總有習慣的時候。”

  趙煊慌忙抓住他一只手臂,下意識地不願深想他話裡的意思,便胡亂打斷道:“這事原是我錯了,先生不喜歡便不吃了!”說著赤腳跑去窗邊,將藥匣子拋進了寒夜飛雪裡。他開窗時被風雪撲了一臉,再撲上床時渾身已經冰冷,索性一把抱住嚴鸞倒進被窩裡,將頭臉緊緊埋在他頸後。

  嚴鸞先前答應留宿,便說好要他規矩克制,愛欲私情之事,待到大事了結方能再提,於是也只好乖乖忍著不敢逾越。只小心伸了手,從滑涼的錦緞被面上勾起他一縷頭發繞圈捻弄。這樣的冬夜與先生一同擠在被窩裡,窗外風雪呼號,帳內溫暖靜謐,很容易便讓人沉溺其中然後為之患得患失。

  趙煊突然翻身纏抱上去。嚴鸞強作鎮定地正要扯開他,忽覺趙煊的臉湊了過來,急促的氣息撲在臉側:“先生……我並不他差甚麼……”

  嚴鸞掰過他的臉來,昏黑中隱約可見那雙眼裡的不安與希冀亂糟糟攪成一點動蕩的微光,不由攏了攏他的額發,寬慰道:“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快些睡罷……”

  趙煊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忽又張臂將他抱緊,仿佛如此才能占得幾分微小的勝算,咬了咬牙,終於開口道:“我曉得……你喜歡他。”

  嚴鸞僵了一下,便覺趙煊的手摸到他蜿蜒枕邊的發上,緊緊攥住,“先生,你這裡短了半綹……搜來的那個香囊裡裝的頭發……我一看便知道,是你送他的……”話音慢慢低下去,說到最後簡直成了說給自己聽的囈語。嚴鸞閉眼道:“並不是,只是失手割掉了。別再說了。”

  趙煊恍若未聞,依舊出神自語道:“先生,我等著呢,等你回轉了心意,幾年都等得。”

  嚴鸞聽他說起傻話,便也不得不拉回神思來,再行勸說:“你如今年少好勝,因此有些事想得偏了,其實……趙楹做過的錯事,煊兒不必非要也做一做。”

  趙煊猛然握住他肩膀,睜大的眼裡霎時就泛上了淚霧:“怎麼就是錯?先生,我是真心……”

  嚴鸞拍了拍他手臂示意放開,又扯著趙煊躺下來,稍稍隔開些:“誰說真心便一定萬事皆能?這世上,不如意事多得很……譬如此事,除去真心,卻還要個‘人倫’,”趙煊急躁地想開口反駁,卻被嚴鸞的指尖輕輕壓了壓嘴唇,將話堵了回去,“這許多年,我一直唯恐這些事情被煊兒知道,厭棄於我……如今,大約還是說出來好。”

  趙煊的手心背後霎時起了一陣虛汗,心跳也莫名快了,卻不敢在這時候攔他說話,再想挨上去卻被避開了。

  嚴鸞翻身仰躺著,直直望著帳頂:“我在獄裡被弄壞了陽物,再不能人道。因被弄了些古怪,日日五內如焚,只能靠後庭泄欲。後來在安王府養病,等到神志清醒時,早不知與趙楹有過幾回了,就不再捆住自己,從此各取所求罷了。”終於說完時,嚴鸞放開手裡快被撕破的褥子,慢慢呼了口氣。

  趙煊連聲音都僵了:“為……為何……”嚴鸞望了他一眼,努力穩著聲氣道:“之前每日被輪次淫辱,盛得陽精在後庭浸養蠱蟲,未養成便被醫官掏出——”未盡的話被斜刺裡伸出的手死死悶在了嘴裡。趙煊撐臂覆在他身上,整個人微微痙攣著,額上的青筋都暴凸了出來。

  嚴鸞靜靜望著他,抬手時卻推不開失控般用力捂在嘴上的手。趙煊一面封住他的聲音,一面抱緊了他,只反反復復念著“先生”,嚇丟了魂一般。移時回過神來,便用臉頰輕輕蹭著他,柔聲道:“先生,我是不同的……跟他們都不同……”

  嚴鸞似是沒聽到一般,依舊將方才未完的回憶收了尾:“說來,不過是色迷心竅、淫欲難消而已。”說罷閉了眼,再不做聲。

  趙煊並不反駁,只眼睜睜看著昏黑處出神。待他悄無聲息地睡著了,便貼靠過去,在嘴角極輕地落下一吻,才將手探向自己脹得發疼的下身。片刻之後,喉間抑不住地漏出聲哽咽般的呻吟,一股股泄了出來。趙煊閉眼嗅著他頸間的氣息,輕聲喘息道:“先生,不論如何……我都放不了手了……”

  嚴鸞慢吞吞走出宮門時,天光已經大亮,朝日映著遍地銀裝,白晃晃耀人眼目。

  昨夜留宿禁宮,一夜間將平生執念一並拋擲、平生牽掛一齊了結,竟換得了許多年未曾有過的安穩沉眠。連睡在身邊的趙煊起床離去都沒有發覺。

  一睜眼,便見嚴霜立在床邊等待。見他醒來,眼圈霎時泛起了淡淡的紅,張了張嘴卻叫不出口。

  嚴鸞起身握住他的手,叫了聲“小霜”。嚴霜登時跪倒下來,哽咽著喚了聲:“先生……”半晌止住了淚,又破涕為笑道:“我先伺候先生洗漱梳理,再送先生出宮……陛下早朝去了。”

  今日已然錯過了上朝的時辰。嚴鸞也並不焦急,慢條斯理洗漱了,便跟隨嚴霜沿著空蕩蕩的朱紅宮牆走出來。

  宮門前臨到分別,嚴霜眼裡又盈了淚光,卻默默垂下頭去,說完了話轉身便走。嚴鸞一把將他扯到身前來,低低道:“小霜……從今往後,再沒人照拂著你了。你是吃過苦的人,便是艱難些,往前走總有盼頭在……不要叫我放心不下。”

  嚴霜早已止不住流下淚來,卻仍抬頭強笑道:“先生大約還有後半句,我鬥膽一猜替先生說了罷!人各有命,並沒甚麼可恨的。聖上對我還好,既已到了這個份上,我自當盡心盡力服侍,便是不為自己掙個活路,也要叫先生放心。”

  嚴鸞默然了一晌,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淚,竟不知還能說甚麼。終究是嚴霜跪下告了別:“先生一定多保重些,今日一別,總少不了再見的時候,嚴霜這便回去了。”

  說是回去,實是走了幾步便佇立在雪地裡,目送著嚴鸞一步步走出門去,被威嚴厚重的朱漆宮門一分分隔開。

  嚴鸞一面踏雪緩行,一面帶些莫名的欣悅默想。

  此時朱門內,朝廷上定然已掀起軒然大波,有人縮頭避禍,有人借機攻訐,彈劾與激辯亂成一團,這些雖都由他而起,如今卻已與他無關。鬧哄哄的滿堂朱紫之上,坐著他一手教養成人的皇帝,強硬、獨斷、聰慧而沉穩,好似終於掙脫遮護與樊籠的雛鷹,急不可待地高飛,發泄一般地撕咬,也許太過執拗,也許有些冒進,卻再也不是那個時常偎依身側、委屈含淚的煊兒了。而南宮的鐵鎖,也會在今日重新開啟,那人會安然無恙地離開,回到他遙遠安寧的封國。

  朱門外,剛落定的新雪干淨淨鋪展開千裡素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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