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 94 章
寒冬臘月,正是最冷的時候,老趙頭哆哆嗦嗦的裹了裹身上的破舊棉衣,用鏟子鏟去門口的積雪。
守門的衛兵都認識老趙頭,見他縮頭縮腦的樣子,還取笑了他幾句。
老趙頭也不生氣,笑呵呵的應了幾句,這裡是京郊,又是大雪的天,這些衛兵們整日守著個沒人進出的別莊大門,肯定沒什麼意思,拿他取笑幾句也不是什麼大事。
幾個衛兵取笑完了,又幫著老趙頭鏟起雪來。他們都是在京城混得不好,所以才被打發到這裡來的,看不看門,有沒有規矩,根本沒有人在意。
「聽說前幾天陳哥花了兩百兩銀子,調任到左右衛去了?」衛兵甲有些羡慕道,「若我有這麼多銀子,也跟著去了。」
「別妄想了,人家有銀子還有門路,」衛兵乙搖頭道,「咱們有錢也沒地花。」
誰不想調任呢,守著這麼一個廢王,無功無勳的,什麼時候是個頭?
「你沒看,那邊是不是有人來了?」老趙頭突然指著遠方,似乎有一對人馬過來。
兩位衛兵抬頭看去,一看這儀仗,頓時變了臉色,衛兵乙扔下手裡的鏟子,匆匆忙忙道:「是御駕到了,老趙頭,你快去通知別莊裡其他人迎駕。」
老趙頭哪見過這麼大的陣仗,忙連滾帶爬的往莊內跑去,通知莊子裡的管家等人。
晉元慶聽到院子外面突然傳來不小的動靜,扔下手裡的毛筆皺了皺眉。
「父親……」他的兒子晉良喘著氣跑進屋,「陛下來了。」
晉鞅垂下眼瞼,良久後道:「推我過去。」
「是。」他們被關押在這裡已經半年有餘,早沒有在瑞王府時的安逸日子,很多事情都需要親力親為,那些前簇後擁的過往,仿佛就在夢裡一般。
「陛下,別莊到了。」何明看著眼前顯得有些荒涼的別莊,裹了裹身上的厚實外袍,今日這風冷得刺骨。
晉鞅身穿鑲白狐毛錦緞袍,外面披著一件銀鼠裘,走下馬車的時候,不像是位帝王,更像是世家貴公子。
但是只有站在門口迎接他的晉良知道,這位看起來溫和仁厚的帝王,手段有多狠辣。
「草民拜見陛下。」民見帝王是要跪的,晉良老老實實的行了一個大禮,冰涼的雪水透過棉布滲到膝蓋上,他冷得哆嗦了一下。
「不必多禮,」晉鞅踩著石階而上,進門後便見到坐在輪椅上的晉元慶,他的身後還跪著一些別莊的人。
晉鞅微微抬了抬頭。
何明見狀,忙揚聲道:「起。」
晉元慶抬頭看著站在門口的青年,對方白衣勝雪,自己穿著半舊不新的棉袍,在他面前竟像是一團淤泥。
「皇叔近來可還好?」晉鞅神情平靜的看著晉元慶,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個普通的陌生人,而不是一個曾經謀反過的王爺。
「陛下說笑了,罪民何德何能承皇叔之稱?」晉元慶拱手道,「請恕罪名雙腿殘疾,無法大禮相待。」
躬身跟在晉鞅身後的晉良聽到父親這話,嚇得滿身冷汗,連連向晉元慶使眼色,讓他不要惹怒這位帝王。
「皇叔即便成了罪名,也是朕的叔父,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晉鞅看了眼這座別莊,實在算不上多好,不過與他幼年時居住的屋子來說,也不過是半斤八兩。
「朕第一次來參觀叔父的居所,叔父若是不介意,便陪朕走一走。」晉鞅把手背在身後,緩緩走到晉元慶面前。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的頭頂,無端讓他多了幾分寒意。
「若是陛下不嫌棄罪民雙腿殘疾,罪民願意奉陪。」晉元慶的腿被箭射個對穿後,便再無站起來的可能,他有意提到這件事,不過是想嘲諷晉鞅假惺惺做戲而已。
但是這種嘲諷對晉鞅而言,完全沒有任何用處,他點了點頭道:「朕自然不會介意。」
何明立刻安排人去清道,又讓無干的人退了下去,只留下他陛下與晉元慶三人。
看到這個架勢,晉元慶嘲諷的笑道:「陛下來參觀別莊是假,有事要說才是真吧?」
晉鞅卻真的把這個不大的別莊轉悠了一圈,然後道:「叔父這裡,比朕當年要好。」
他沒有明說當年是什麼時候,但是晉元慶心裡卻清楚的。他看向站在雪地裡的晉鞅,沉默片刻後道:「陛下有話直說,不用拐彎抹角。」
「朕聽聞叔父與誠王妃有過一段過往?」晉鞅伸手接住幾片雪花,突然想到久久似乎也曾做過這樣的動作,面色柔和了下來。
晉元慶沉默不言,他知道晉鞅說的誠王妃是司馬氏,而他與司馬氏之間,又豈是「一段過往」四個字便形容過去的?
那個時候他心系司馬氏,甚至恨不得為她去死,可是司馬家卻把她嫁給了二哥。只因為他身有殘疾,只因為他不受父皇寵愛。
高高在上的司馬氏,怎麼會把嫡脈的小姐嫁給他?
他瘋了一般質問司馬氏,甚至求她不要答應誠王的求婚,可是這一切不過是他的妄想。
司馬氏出嫁那天,似乎也下著這樣的大學,可是滿目的紅卻刺痛著他的雙眼。
門第,權勢,榮耀,司馬氏為了家族放不開這一切,而他給不了她想要的。
想到這一段過往,晉元慶只覺得憤恨與難堪,以及說不出的痛,他看著晉鞅,半晌才道:「逝者已矣,陛下又何必再提。」
「誠王妃曾說,朕出生的那一日,錦州下了很大的雨,電閃雷鳴仿佛整個天地都要翻倒過來,」他背對著晉元慶,「也因為朕在娘胎時,誠王妃一直在趕路,導致胎像不穩,這也導致朕這些年來身子一直不好,整個誠王府都以為朕活不下來,結果朕卻好好的活下來了。」
當年誠王成婚以後,第二年便去錦州上任,當時誠王妃懷有身孕,沿途奔波導致胎像不穩也很正常。
晉元慶原本想嘲諷誠王不體貼人,可是話未出口,卻變了臉色:「你不是因為早產才導致元氣不足嗎?」
當年司馬氏與誠王在十一月底成婚,晉鞅出生後,不少人都知道,誠王嫡長子因為早產,導致身子非常不好。
雖說是七活八不活,但是晉鞅雖然活下來了,但身體確實算不上好。
「當然……」晉鞅笑了笑,「或許是這樣,朕又怎麼清楚。」
晉元慶想掙扎著站起來,可是他的腿已經被廢,所以掙扎半天也只是徒勞,何明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晉爺,請您坐好,不要摔著了。」
「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當年……」晉元慶因為用力過度,臉上的青筋暴起,顯得格外的猙獰,「你母親當年……」
「叔父不是說過嗎,逝者已矣,那些過往又有什麼可提的?」晉鞅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看著這破舊的小院,「看叔父似乎非常適應這裡,朕也就放心了,起駕回宮吧。」
「不不不,你不能走。」晉元慶想伸手去抓晉鞅,何明竟沒有把他按住,他從輪椅上摔了下來。可是他卻分毫不在意,竟靠著雙手,趴在雪地上,往晉鞅所站的地方一點點挪動著。
晉鞅看著地上緩緩挪動的身影,眼底露出十分複雜的情緒,他閉了閉眼,在對方即將拉住自己袍角時移開了腳步,「朕走了,叔父你好自為之。」
「你等等,你等等……」晉元慶想要爬起來,卻又徒勞無功的摔回雪地中,摔得滿頭滿臉的雪。他抬起頭,只能看到那道白色的身影越走越遠,最後消失在門口。
他卻仍舊不甘心的想往門口爬,爬了幾步後,卻又突然停了下來。
「不能讓人知道,不能讓人知道……」他縮回手,喃喃的念叨著這一句,任由雪花飄落滿身。
「父親!」晉良送走晉鞅後,發現晉元慶摔在雪地裡,忙把他扶了起來,忍不住罵道,「當今欺人太甚,要打要殺直說便是,何必……何必如此折辱人?」
「不怪他,」雪花化開,順著發梢低落在地,晉元慶抹了一把臉,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凍得通紅。
他忽然想起,十幾年前,有手下彙報過誠王嫡長子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吃冷饅頭,喝雪水,為了吃一碗熱飯,被繼母的兒子欺負嘲笑。
那時候他的心情如何?
似乎是快意的,他甚至特意安排人到誠王面前使計,讓晉鞅的日子更加難過。
「啪」
一滴水落在他通紅的手背上,他用另一隻手擦了擦。
「刺殺的計畫……取消。」
「父親?!」晉良不敢置信的看著晉元慶,「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為什麼要取消?」
晉元慶搖了搖頭,抬頭看著天際,只看到白茫茫一片。
等了良久,也沒有得到父親的回答,晉良心中便有萬般不甘,也只好咽了回去。
第二天,京中傳回消息,昨夜有地方發生火災,一支外地進京的商隊被燒死了。
晉良駭然,因為這支偽裝的商隊,就是他們安排的殺手。
「原來他真的知道,」晉良根本不相信這是什麼火災,世間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剛好就發生火災,而且還只燒死了他們安排的人。
想到晉鞅的種種手段,晉良再也不敢有什麼想法,老老實實的縮在這小小的莊子裡,日日過著被圈禁的生活。
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好幾個春秋,宮裡突然來了天使宣旨,原來是當今立太子,大赦天下,他們一家人終於被釋放了。
不僅如此,當今還給了他父親一個三等的侯爵,賜號純。
此事傳出後,不少人盛讚當今陛下仁厚,皇后娘娘慈愛,倒是把他們一家襯得更加不堪起來。
純是好字,可是用在他們頭上,就格外的諷刺,天下誰不知道當年瑞王造反失敗這件事?
他們一家搬入侯府,無人前來慶賀,反而有百姓到他們門前吐唾沫,甚至外面還有專門來罵他們一家的童謠。
所以他們看似被釋放了,實際上卻過著比往日更加不堪的日子。
某一天他出門給孩子買零嘴,忽然在街頭遇到了忠王世子晉宏,對方一身錦衣,騎在高頭大馬上,身邊圍著好幾個有意討好他的貴族子弟。
晉宏似乎也看到了他,所以專程下了馬,並且找藉口支開了那幾個貴族子弟。
一時無言,兩人當年雖都是王府世子,可是自小沒生活在一塊,忠王又與他父親不太對付,所以兩人之間並沒有所謂的兄弟之情。
「出來買東西?」還是晉宏先開口,他看到晉良手裡的糖人布偶等物,「我那兩個小侄兒可還好?」
「挺好的,」晉良勉強一笑,看了眼街頭來來往往的行人,「你呢?」
「還不錯,」晉宏笑了笑,顯得十分愜意,然後道,「走,我們去樓裡說話。」
晉良回頭,才發現自己身後是一家很大的酒樓,上面掛著一個牌匾,上書「鱻魚樓」三字。
「不用了,」晉良握緊手裡的東西,搖頭道,「孩子還等著我回家呢。」
晉宏也不強求:「既然如此,我也不留你,下次有時間我們再聚。」
晉良笑著應了,但是他們彼此心裡都清楚,這個下次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他們兩家當年的立場不同,現在的結局也截然相反。
「告辭!」晉良朝晉宏拱了拱手,也不等晉宏回禮便轉身離開,走了一段距離後,他忍不住回頭,就見晉宏還站在鱻魚樓下,只是身邊又多了幾個身份不凡的公子,猶如眾星拱月。
人生的路,有很多的方向與,選擇不同,就有不同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