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因為八小姐,喔不,是夫人想嫁入侯府,就與六小姐對換了身分,她替夫人嫁給林秀才,夫人則嫁給三爺。」
文詠菁長腿交疊坐在椅子上,听完這個名叫秀雅的婢女所說的話,她托著腮,斜睨著她。
她從小就在奶奶的面攤幫忙,國中就四處打工賺錢貼補家用,她看過的人很多,不敢說有識人之明,但還是看得出來秀雅在撒謊。
她抬起眉盯著秀雅,語氣稍微嚴厲了些。「你不要以為我忘了以前的事,就連腦子也變笨了,再給你一次機會,我要听實話。」
秀雅被她那雙銳利的眼神看得心頭一驚,但仍強裝鎮定道︰「奴婢沒有欺騙夫人。」
見她仍不肯坦承,文詠菁不再理會她,轉而看向另一名叫瑤琳的婢女。「既然秀雅放棄說實話的機會,就換你來說吧,別再拿我先前染了風寒服了藥,才會昏睡兩天這種鬼話來誆我,你若跟她一樣不老實,你們就一塊滾出去吧。」
她心里已經有了底,她應該是被下了類似迷藥的東西才會昏迷兩天。
聞言,瑤琳和秀雅皆大吃一驚,以前溫懦好欺的夫人,怎麼如今像是完全變了個人?
瑤琳連忙求情道︰「夫人千萬別趕我們走,我們是夫人的陪嫁丫鬟,您若把我們趕走,我們可沒地方去。」
「要我不趕你們走可以,你老老實實的把之前的事說清楚,若是還敢撒謊,我也沒留下你們的必要。」文詠菁這話說得毫無轉圜,她深知人善被人欺的道理,她雖不會去主動欺負別人,但也不會任人欺負到她頭上。
「這……」
兩名婢女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文詠菁刻意再逼迫道︰「我數三聲,若是你們還不從實招來,就去收拾行李滾吧。一、二……」
「我說。」瑤琳急忙出聲。
「最好別再撒謊。」文詠菁警告。
目前她除了得知原主的名字叫官善善,是官家庶出的八小姐,在兩天前嫁給了樂平侯府的三公子,其他的一概不知,才急于想要知道有關于這具身體更多的消息。
且兩個婢女為何要編造謊言欺騙她,背後是不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隱情?她隱約覺得這件事很重要,必須要趕快弄清楚。
「奴婢不敢再欺騙夫人。」瑤琳終于老實招了。「事情是這樣的,是六小姐想嫁給林秀才,不願嫁給三爺,才想出要在一同出嫁這日,與夫人互換身分的方法,沒想到夫人不肯,于是六小姐便命人在夫人的茶水中下了迷藥,迷昏了夫人,然後交代我們讓夫人坐上前往侯府的花轎。」
她和秀雅其實並非有意欺瞞,只是見夫人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了,她們不想再惹麻煩,才會捏造了個謊言敷衍,沒想到卻被識破。
文詠菁疑惑地問︰「姊姊為何不願嫁給三爺,難道她跟那個林秀才有什麼私情嗎?」
秀雅答道︰「六小姐之所以不願嫁給三爺,是因為外傳三爺病得很重,撐不了多久,六小姐不想一嫁給他不久就要守寡,所以才想與夫人互換。」
林秀才的家世雖然不如出身樂平侯府的三爺,可也算殷實的人家,雖然稱不上多富裕,但也有些家底,兼之听聞林秀才又生得一表人才,六小姐才想嫁給他。
為這事,六小姐先前曾去求過老爺,但被老爺拒絕了。
畢竟六小姐是嫡女,而夫人只是庶女,三爺不管怎麼樣都是出身侯府,是當今樂平侯的嫡親弟弟,身分尊貴,官家雖然富裕,但老爺到底只是個商人,能攀上樂平侯已算是高攀,哪能讓三爺娶一個庶女為妻。
所以就算三爺病得再重,也要由身為嫡女的六小姐出嫁。
老爺如此堅持,其實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在謀算三爺的家產,一旦三爺病死了,那麼三爺留下的家產可就全都歸了六小姐,老爺也能名正言順的得到那些家產。
可老爺千算萬算,卻沒算到樂平侯表面上似乎很重視弟弟,私底下就早就盤算好要將這個大麻煩趕出去,且老爺更沒想到素來任性驕縱的六小姐會瞞著他對夫人下迷藥,頂替夫人嫁給林秀才。
原本老爺安排夫人嫁給林秀才做填房,是存著拉攏的心思,看好林秀才日後有可能會中舉,若他更爭氣點,說不定還能中個進士,屆時說不得能謀個一官半職,到時那就長臉面了,還有個當官的女婿可以當靠山。
而她與瑤琳原本都是六小姐的婢女,為了替六小姐掩飾,這才被迫跟了夫人。
秀雅與瑤琳將事情源源本本的說了出來,听完後,文詠菁蹙著眉思索了須臾,再提出一個疑問,「姊姊對我下藥,她就不怕我醒來後將這件事抖出來嗎?」
秀雅與瑤琳互看了一眼,由瑤琳開口道︰「六小姐說,屆時兩人都拜堂成了親,夫人就算知情也無可奈何。」
她這話說得算是委婉,當初六小姐是這麼說的——
「等那沒用的廢物醒來又能怎麼樣,難道她還能有膽子把這事抖出來嗎?何況堂都拜了,她還能換回來不成?就算屆時事情鬧開,你們就說是她貪慕虛榮想嫁到侯府,這才使計頂替了我。」
文詠菁從兩人的話里約略听出,原本的官善善恐怕是個柔弱膽小之人,所以才會這樣被人給欺到頭上。
不過瑤琳剛才說的也沒錯,這堂都拜了,怕是也沒機會再換回來,她一時之間也沒有其他的想法,只能等治好左之鎮的病再做打算。
她與左之鎮之間並沒有感情,萬一他熬不過,一命嗚呼,讓她成了寡婦,那也沒什麼,反而日後在這里沒人管著她,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更逍遙自在。
思及此,文詠菁的心定了定,又再問了兩人一些事情,才讓她們離開。
文詠菁拿著毛筆在宣紙上作畫,畫完後她遞給鳳兒。
鳳兒接過看了一眼,兩道細長的柳眉頓時擰了起來。「夫人,您畫的這是什麼?」
文詠菁倒了杯茶喝,抬眉一笑。「金雞納樹啊。」
「這都糊成一團,哪里還看得出樹形。」
「所以我不是跟你說了,我不會畫畫,你卻非要我畫。」文詠菁努了努嘴,一臉無辜的說,「你看,我已經很努力了,畫不好真的不能怪我。」
鳳兒為難的皺起眉。「可我這幾日找了很多人打听,城里的藥鋪我也一家家問過了,都沒人听說過金雞納樹。」說完,她質疑的瞟了夫人一眼,懷疑這世上是否真有這種樹。
听她這麼一提,文詠菁陡然思及了一件事。「說不定是這里的金雞納樹不叫這個名字,也或許是這里的氣侯不適合它生長。」
金雞納樹是翻譯的名稱,原產于南美洲,它必須在溫暖的氣侯才能生長,看來這里可能真的沒這種樹。
鳳兒焦急的道︰「那怎麼辦?三爺的身子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難道沒有其他的法子了嗎?」
文詠菁沉吟須臾,說道︰「要是真找不到金雞納樹的話,要不然就用常山和青蒿來試試看好了。」既然現代人是從常山和青蒿提煉青蒿素來治療瘧疾,也許直接入藥也會有些效果。
「那夫人快把藥方寫給奴婢吧。」鳳兒真的不忍心再看自家主子飽受病痛折磨了,只要有一線希望,什麼辦法她都願意一試。
「藥方?」文詠菁一楞,她又不是中醫師,哪懂得開藥方。
「是呀,請夫人快把藥方寫出來,奴婢才好拿著方子去抓藥。」鳳兒催促道。
「呃。」文詠菁有些心虛的摸摸鼻子。「你將之前的藥方拿來我看看。」
鳳兒沒有多問,很快取來藥方交給她。
文詠菁認真研究,仔細計算過其他藥材的分量之後,又補上常山和青蒿各三錢加,再交給鳳兒。
鳳兒接過藥方,急著就要出去抓藥,走到門口,她又回過頭道︰「奴婢去抓藥,還請夫人幫忙照看三爺。」
莊子的下人除了她之外,就只有兩個打掃園子的老僕人和一個廚娘,雖然夫人還有兩個陪嫁丫鬟,但三爺肯定不會讓她們服侍,她想,夫人既然是三爺的妻子,自然有責任服侍三爺,只是夫人一直沒這自覺,把自個兒當成外人,每天只去看三爺一、兩回,接著不是待在她的寢房里,就是在莊子里四處閑逛。
「哎,我覺得三爺似乎不太想見我,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擺著張臉給我看。」
文詠菁其實也很無奈,不是她不想照顧左之鎮,而是他似乎不太樂意讓她照顧,既然有鳳兒在照顧他,她也樂得清閑。
鳳兒轉過身,正色道︰「那是因為三爺還不熟悉夫人您,才顯得生疏,只要您多去看看他,等他熟悉您了,便不會如此了。」想了想,她覺得應當讓夫人多了解三爺一些,便又走回案前道︰「三爺雖然心高氣傲,但他心地好又重情,老侯爺還在世時,不太喜歡侯爺,覺得他品性不好,因此曾一度想安排三爺在老侯爺百年之後繼承樂平侯的爵位,是三爺念在與侯爺的兄弟之情上,力勸老侯爺打消這個念頭,侯爺才能在老侯爺身故後承襲樂平侯的爵位。
「三爺和未婚妻梅小姐是一塊兒長大的,當年梅小姐的父親牽連了一樁案子,為了幫助梅家,三爺才與梅小姐訂下親事,之後在樂平侯府的庇護下,梅小姐一家人總算是渡過了危難,可沒想到梅小姐竟然不顧三爺對她的情分,在三爺生病之後,梅小姐只來探望過幾次,後來竟向三爺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
听到這里,文詠菁覺得這左之鎮實在很倒霉,兄長和未婚妻竟都是這種無情無義之人。
「三爺這個人就是性子傲了些,幫助人也從來不說,別人才會老是誤解他。夫人,奴婢知道你在這時候下嫁三爺也是被逼的,那天三爺趕您走其實也是為了您好,他只是不想拖累您。」說到這兒,鳳兒竟跪了下來。「奴婢求您看在與三爺已是夫妻的分上,對三爺好一些。」
「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文詠菁嚇了一跳,急忙起身扶起她。「我又沒虧待他,被你這麼一跪,倒像我虐待他似的。」
鳳兒趕緊搖頭,央求道︰「不是的,奴婢沒有這個意思,夫人別誤會,奴婢只是希望夫人能和三爺更親近一些,三爺現在正在受苦,若您能多照顧他一些,他心里也會好過一點。」
文詠菁在她那雙充滿了期盼眼神的注視下,覺得自己若不答應,似乎很不近人情,不過在她答應之前,她若有所思的問道︰「你對你家三爺這麼關心,還不惜下跪,該不會是喜歡他吧?」
「不,奴婢對三爺絕沒有非分之心!」鳳兒急忙澄清,「奴婢略長三爺幾歲,可以說是看著三爺長大的,若真有什麼,奴婢對三爺也只是姊弟之情,且當年要不是三爺,奴婢也沒辦法埋葬父親的尸骨,更不知會流落到何方,三爺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忠心于三爺也是應當的。」
「你倒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文詠菁不由得對她生起了好感。
這世上記仇比記恩的人多,所謂升米恩、斗米仇,一個人對一個人有十分的恩,但只要有一分讓他生了怨,那麼他記在心里的就不是那十分的恩,而是那一分的怨,她「上輩子」就遇過很多這種人。
鳳兒露出一抹靦腆的笑。「從小奴婢的爹就教導奴婢,人生在世,有恩不報枉為人,奴婢只是做自個兒該做的事。」
文詠菁朝她點點頭,流露出友善的笑意。「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那奴婢去抓藥了。」鳳兒安下心了,趕著去抓藥。
文詠菁摸著下巴,考慮了下,自成親翌日,她與左之鎮被樂平侯派人送到這莊子來後,兩人就分房而寢,他沒把她當成妻子看待,她也沒當他是丈夫,不過不管怎麼說,他們名義上仍是夫妻,她確實該盡些妻子的責任。
心里有了決定後,她走向左之鎮的寢房,一進去就看見躺在榻上的他,正用拳頭敲打著腦袋,她趕緊走過去。「你這是在做什麼?」
左之鎮此刻頭痛欲裂,沒有余力搭理她,見用打的仍止不了那鑽入骨頭縫里的疼,他紅著眼,發狠的用頭去撞床柱。
「喂,你別這樣!」她怕他會撞傷,急忙出手阻止他。
「滾開,別來礙事!」他被疼痛折磨得情緒暴躁,惱怒的推開她。
文詠菁不以為意,再次驅前用力抓住他的雙肩。「我知道你現在一定是頭痛難忍,但以痛止痛只會傷了你自己,我幫你按摩按摩,你可能會好一點。」說著,也不等他回應,她便自顧自的開始替他按摩。
多虧了以前在中醫診所里跟著一名推拿師傅學了一些按摩的手法,她的十指力道適當的在他頭部揉按著。
左之鎮的神情原本還有些暴怒,但被她按摩了一會兒後,他覺得疼痛舒緩了不少,原本緊繃的身子和表情,不自覺地跟著放松了。
文詠菁見狀,笑問︰「怎麼樣,是不是沒那麼疼了?」
「嗯。」他哼了聲沒再開口,輕闔著眼,氣息還有些喘促,整個人顯得疲憊不堪,痛意稍微抒解之後,不由得有些困倦。
「以後你要是再犯頭痛,我都這樣幫你按摩吧。」她主動釋出善意。
須臾過後,左之鎮才輕輕吐出兩個字,「多謝。」
文詠菁嘴角沁出笑意,看來這人也不是不知好歹,只是個性比較別扭。
按摩了一刻鐘後,頭已沒那麼痛了,左之鎮示意她停手。「我想沐浴,你讓人燒些水送來我房里。」方才他痛得流了一身的汗,全身粘膩不適。
她連忙吩咐秀雅和瑤琳去燒水,才又回到房間,坐到床沿。
文詠菁這時才真正仔細觀察他的樣貌,他雖然緊閉著雙眼,臉色青白,一頭長發披散在肩上,顯得憔悴不堪,但仍能看出他五官俊美。
他的眉毛很長,眼形是屬于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鼻梁很挺,唇瓣偏薄,但唇形很好看,她想,他沒生病的時候,一定是個翩翩美男子。
以他的出身,他原本應當是個天之驕子,卻因一場病將他無情的打落凡間,兄長翻臉無情,又遭未婚妻背棄,他心里的痛應該不亞于身上的病痛。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幼年時的遭遇,父親被人槍殺,母親丟棄他們三姊弟不顧,她與他都是遭親人背叛,對他不禁生起一股同病相憐之感。
正當她注視著他時,他霍地睜開眼,捕捉到她投向他的目光,防備的問︰「你看著我做什麼?」
「看你長得帥。」文詠菁隨口調笑道。
左之鎮一楞,接著疑惑地問︰「帥是什麼意思?」
想起古代大概沒這個形容詞,她解釋道︰「就是說你長得好看的意思。」
「你一個姑娘家,怎麼這麼不害臊?」他斥責了句,但語氣里卻沒有惱意,耳根子甚至還微微發紅。
「我說你長得好看也不行,你這人毛病真多。」他這人真是別扭、龜毛。
「你老是口沒遮攔說些胡話,還敢說我。」他見過的姑娘,沒哪個像她這麼大刺刺的毫不掩飾。
「我夸你還要被你罵,好好好,我收回剛才的話,你長得一點都不好看、很丑,可以了吧?」
「你胡說,我哪里長得丑了?」左之鎮不滿的道。
文詠菁有點受不了他。「夸你好看不行,說你難看你也不高興,你這個人很難相處耶。」
「你若看不過去,大可不必留在這里。」他並沒有想攆她走的意思,只是一時受不得氣,話便脫口而出,說完之後不禁有些懊惱。
她眯著眼瞅著他。「你以為我很愛留在這里嗎?」
左之鎮頓覺胸口一窒,片刻後才澀然道︰「我知道,你本來就不情願嫁給我,要是我過不了這一關,你就把這莊子賣了,剩下的那些田地也值不了幾個錢,要是能賣出去就賣了,賣不出去就罷了,得的那些銀子你分一些給鳳兒,也算全了我同她的主僕之情,她跟了我十幾年,我得了這病,身邊伺候的下人全都散光了,只有她沒離開。」
听他說著說著,竟交代起遺言了,病人最重要的是求生的意志,這麼灰心喪志對他的病情可不好,文詠菁兩手搭上他的肩膀,收起懶散的表情,正色道︰「別說這些喪氣的話,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能渡過這個難關,有句話說自助而後天助,如果連你自己都放棄了,老天爺又怎麼會幫你?雖然暫時找不到金雞納樹,但我找了另外兩味藥,對你的病多少有些幫助,如果幸運的話,說不定吃了幾次之後,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感覺到從她掌心傳過來的暖意,左之鎮抬首,怔怔地注視著她。
她清麗的面容神色堅定,水眸凝視著他,他感覺心湖好似隱隱被什麼觸動了,掀起微微波瀾。
文詠菁鏗鏘有力的又道︰「你看你都撐了這麼久,難道你甘心就這樣被病痛打敗嗎?我知道發病的時候很難受,可是你絕對不能失去信心,你還這麼年輕,一定有很多想做的事,只要熬過了這一次,以後你就能實現自己的夢想了。」
她的話一字一字鑽入左之鎮的耳里,鼓舞了他的意志,他晦暗的眼神再次燃起一抹希望之光。
他雙手用力握拳,堅定地回應道︰「我不會被打敗的。」
「那就對了。」見他重新振作起來,她展顏而笑。
她的笑容映入他的眸心,為他暗沉的心增添了一抹亮光,也在這一刻,她的倩影在他心版上留有一道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