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賜婚
秦姚領著沈長宏避開府中奴僕,來到了落霞居。
“坐。”秦姚略有些拘謹的坐在繡墩上,吩咐桂枝奉茶。
桂枝與芍藥是秦姚的陪嫁丫鬟生的女兒,桂枝忠心耿耿,芍藥便是貪圖小利,背叛了秦姚。龔青嵐狠厲的手段,更是震懾住了院子裡的人,再不敢隨意的透露落霞居裡的風聲。
沈長宏撩袍擺,在她身側坐下。這一路走來,已經平息了心裡激動的情緒,隨之而來的是遺憾、惋惜、傷懷。
四處打量著她居住的屋子,布置全都是按照她的喜好,精致典雅,床頭依舊掛著竹筒風鈴,與她曾經的閨房無二。
裡面,並沒有男人的氣息,哪怕是一塊腰帛,都不曾瞧見。心裡即難過又有股難言的喜悅!
難過她這些年,過得並不好。不得夫君喜愛,霸占正頭夫人的位置,定然有不少人為難她。喜悅的是她不曾與別的男人……想到此,覺得荒繆。她都為人妻,育有兒女,又怎會不與她夫君行周公之禮?
“這些年,你過得可好?”沈長宏目光灼灼的盯著她,依舊如年少時那麼美麗動人,隨著年齡增長,為她增添了韻味。一雙鳳眸,失了往日華彩,平靜如無波古井,微皺的眉宇間,透著一抹難以撫平的傷愁。
心,陡然間緊揪成一團,痛徹心扉。
“很好。”秦姚擺放在膝上的雙手,十指絞擰。垂著眼角,至始至終不敢抬頭看他一眼。
沈長宏目光落在她交纏的手指,用力而指節泛白。心裡百味雜陳,她說謊時的小動作,依舊沒有改掉。
“你又何須騙我……”沈長宏精銳凜然的眸子裡,布滿了傷痛。
“你想我說不好麼?”秦姚猛然抬頭,口氣冷厲,咄咄逼人。觸及他目光的瞬間,迅速的低垂著頭。
沈長宏嘴裡吞了黃連,一直苦到心裡,扯著嘴角道:“自然希望你過的好。”頓了頓,滿目柔情的看著她,道:“你過的好,我難受,你的幸福不是我給的。可你過的不好,我心裡更難受。”
秦姚眼角滾落一滴淚水,他早已是忘記她曾經說過的話。否則,緣何有這一問?
“你曾說若我們成婚,你便將屋子布置成兩個人的喜好。若一日,你成婚後,屋子布置的如閨房一般,在你心中不曾認同你的夫君,所嫁非良人。”沈長宏目光深沉,字字錐心刺骨。那年她偎在他懷中,嬌俏動人的許下這番話,清晰得仿佛如昨。
那日聽到龔青嵐說不許夫君納妾,他便想起了她。當初亦是玉指點著他的額頭,嬌蠻的說道:宏哥哥,姚兒不許你納妾。
據他查探,龔遠山妻妾成群,更是寵妾滅妻。又怎會是她的良人?
秦姚淚水如斷線的珍珠,滾落在手心。
他還記得,可記得又能如何?她為人妻,他興許為人夫,早已是物是人非。
“如今說這些有何用?不過徒增傷愁。當年那場宮亂,你便杳無音信。頃刻間,我失了所有。也好好的過了這麼些年,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秦姚心底對他突然的失蹤,終究無法釋懷。
“姚兒,不是你所想。當年我臨時受命赴邊關奪取帥印,恰好邊關來犯,我留在邊關打仗。待戰事平息,趕回京都時,便得到獻親王的死訊。我四處尋你,卻是尋到你的……死訊。”沈長宏雙眼通紅,得到她的死訊,那種痛,撕心裂肺。
秦姚心中翻滾如沸,沒料到竟是這樣。這一錯,便是半生歲月。
“姚兒……”
淚水模糊了秦姚的雙眼,看著他眼底濃烈深沉的情感,扭緊手指。他依舊俊美無儔,歲月不曾在他身上刻下痕跡。卻是成就了他的地位,愈加尊貴不可攀。在他身旁,她自行慚穢。
她的身心,都不夠完美,不夠純淨。已為人妻、為人母。再不是往昔,他的未婚妻。
“沈長宏,你走吧。”秦姚別開臉,不再看他。
沈長宏心底失落,見她如此,只得說正事:“青嵐去了京都,找獻親王手中的密詔罪證。這事情牽扯甚廣,怕是有危險。”
秦姚心中一驚,忙道:“我們之間的恩怨,今日做了個了斷。若你覺得歉疚與我,便替我照顧好嵐兒。如今你是大將軍,地位非凡,想來也是舉手之勞。”
沈長宏見她迫不及待的想要與他劃分關系,心中不是滋味,卻是無法拒絕她的要求。
當年不曾有能力保護她,如今他有了權勢,便替她護住她的女兒,也算了了當初最初的心願。
“好。”沈長宏寬厚布滿厚繭的手掌,覆上她保養得白皙嬌嫩的手背。秦姚淬不及防,掙扎幾下。沈長宏加重了幾分力道:“姚兒,別動,讓我握握你的手。”
秦姚一怔,停止了掙扎。明知不該,卻無法拒絕他。
沈長宏執著她的手,不待有下一步動作。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兩人齊齊看向門口,面面相覷。
“你快走。”秦姚面色微變,猜出門外是誰。
沈長宏心中不捨,不想她在府中被刁難。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破窗而出。
同時,彭的一聲,門扉被撞開。
龔遠山看著秦姚面色平靜,端著茶壺,桌上擺著四個茶杯,她已經斟滿兩杯,正在斟第三杯茶。
“哭了?”龔遠山目光銳利,盯著她紅腫的眼睛。目光落在桌上,她無事斟茶作甚?無人喝,便是為了掩飾什麼?
心裡本來存了懷疑,看著她的每個舉動,都別有深意。
“老爺帶了幾個人一同過來,妾身自是要斟茶伺候。至於哭,不過是嵐兒離開燕北,想著她會吃苦,忍不住傷心罷了。”秦姚將心中的措詞,反復斟酌。沒有破綻後,適才說出口。
龔遠山心中狐疑,手背在身後,來回在屋子裡轉了幾圈,沒有查看到嫌疑人,便在沈長宏方才的位置坐下,順勢端著最近的一杯茶水飲盡。
“嵐兒離開燕北作甚?”龔遠山心知找不到破綻,便假意關懷幾句,未免旁人說他冷漠。
秦姚看著他喝掉沈長宏的茶水,抿緊了唇,半晌才道:“聽說去了京都。”
“這孩子,頑皮。女婿在燕北,好好的她跑去京都作甚?”龔遠山眼珠子亂瞟,哪兒能藏人,就瞟哪裡。有人稟告,確實瞧見她領著一個男子進房間。
秦姚見他眼珠□來□去,冷笑道:“老爺是聽人亂嚼舌根了?懷疑我屋子裡藏了不干淨的東西?若是放心不下,便讓人搜一搜。”
龔遠山對上她坦然無畏的目光,反倒是怔了一怔。醒過神來,招手示意人搜。庵廟裡傳來消息,季氏有喜,庵廟裡日子清貧,繼續住下去,胎兒怕是不保。若能抓住秦姚的錯處,倒是可以商議將人接回府。
“你也知嵐兒最憂心你,還是搜一搜放心,免得到時出了事兒,嵐兒怕是會怪我沒有好好照顧你。”龔遠山煞有其事的說道。
秦姚嘴角翹了翹,隱有一抹譏誚。
屋子裡翻個底朝天,沒有找到龔遠山要找的人。心裡不甘,腆著臉說道:“湘雲去了寺廟,雅兒身上的傷,總不見好,開始腐爛變臭。湘雲憂思過度,昏厥了過去,師太給她把脈,是喜脈。”這個孩子他盼了多少年,斷然不會讓他有事、
“老爺要接她回府,我們便和離罷。”秦姚目光平靜無波,她隱忍了十五年。如今,與深埋心底的人見面,孩子也過的安好,她了無牽掛。
“你——”龔遠山不曾料到她忽而強硬起來。和離?和誰和離呢!
龔遠山沖動的想要應承,到時候將季湘雲接回府,生下兒子,便抬她為姨娘。可是,龔家的財產都握在龔青嵐手中。她半個字不曾透露藏到哪裡去了!
若是和離,這筆銀子豈不是打水漂了?
“湘雲肚子裡的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你看著辦!”龔遠山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秦姚怔怔的望著他離去,旋即苦笑。她的孩子死,不過罰季湘雲去庵廟。不過一日,傳出喜事,便是按耐不住了。
“桂枝,姨娘有喜,你撥些銀子叫師太好生照料。姨娘貌美如花,可是不能破損的。”秦姚望著窗外,即使為了女兒,她也不能夠再忍讓下去。
桂枝心中明白夫人的意思,不能破損了姨娘貌美如花的容顏,便是暗示師太撿瞧不見的地兒下手。
“奴婢曉得了。”桂枝拿著銀票,欠身離開。
——
在船上行駛了六日,龔青嵐整個人酸軟的癱倒在榻上。胃裡又是一陣翻湧,可空蕩蕩的再也吐不出東西,只有幾口黃水。
晶瑩玉潤的肌膚,都因她不肯進食,而蒼白無光。
鳳鳴輕輕拍著她的背,讓呂寶兒出去將藥煎來,端著小米粥,遞至她嘴巴:“你吐得易傷胃,多少吃一些墊墊肚子,不會這麼難受。”
龔青嵐虛弱至極,軟軟的趴伏在榻邊,無力的說道:“我聽你說了好幾遍,每次都吐得肝腸寸斷。肚子裡沒有東西,反倒是沒這麼難受了。”
鳳鳴眸子一暗,掏出一粒淡雅如蓮香的碧玉藥丸,塞進她嘴裡:“吃了。”
龔青嵐聽話的吃下去,她就靠這藥丸吊著。懷中抱著個小枕,將臉埋進去,格外的想念他。
鳳鳴似乎瞧出了她的心思,瞳孔深邃得如千尺寒潭,“他若瞧見你這般,會如何?你自己想。”放下碗,轉身出去。
龔青嵐蜷縮在榻上,聽了他的話,緩緩的抬起頭。看著小幾上冒著絲絲熱氣的瓷碗,伸手端過。手一軟,瓷碗啪的砸在了地上。
聽到響聲,鳳鳴急急的走來,見她怔然望著自己的手,冷笑道:“幾日不進食,可還有力氣?你是想待會下船,叫我抱你?”
冷嘲熱諷的話,龔青嵐滿腹委屈。她暈船暈得厲害,吃多少吐多少,根本沒有多少胃口。勉強吃下去,碗一放便是吐了出來,嘴裡寡淡無味,如何吃得下?
見她如此,鳳鳴心中一軟。收惙著碎片,歎道:“你睡一覺,大約還有一個時辰,便上岸了。”
鳳鳴替她掖好被腳,出了船艙,一個暗衛便飛躍在甲板上,手中提著一只處理干淨的野雞。
鳳鳴接過,讓人備火盆,將長短一致的柴禾,扔進去,點燃了火。把雞架在上面,慢慢的炙烤。
待表皮金黃微焦,鳳鳴撒上香料,拿著毛刷,遮油塗抹均勻,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鳳鳴取下雞,放在盆中,用刀分離筋骨,將肉切成小塊,端進了船艙內。
看著她懨懨的縮在被中,伸手將她挖出來,夾著一塊烤雞肉遞到她嘴邊:“這個你該能吃下。”
龔青嵐聞著香辣的味兒,便被勾起了食欲。眼睛一亮,張嘴吃了下去:“你不是說船上食材有限,大多都是清淡無味的菜色麼?這雞,哪兒來的?”
“藏起來的。”鳳鳴話落,便被她瞪了一眼,笑道:“若早日裡給你吃了,待會下船,你哪有力氣?莫不是真要我抱著下去?”目光上下打量她一番,搖頭道:“不要罷,太丟丑!”
龔青嵐沒有力氣理他,不過片刻,便將烤雞吃完。隨即,嘴裡塞進一粒藥丸。“方才不是吃了。”
“這是止吐藥。”鳳鳴淡淡的說道。
“那你之前為何不給我吃?”龔青嵐斜睨他一眼,靜靜的坐了片刻,確實沒有要吐。
“浪費。”
“……”
龔青嵐一覺醒來,船已經靠岸。
呂寶兒替龔青嵐收惙一番,關切的問道:“大少奶奶,可有了力氣?”
龔青嵐頷首,接過她手中的珠釵,笑道:“你也不用忙前忙後,都有紅玉呢,你只管替我管賬便是。”
呂寶兒露齒一笑,有些傻氣。她之前對龔青嵐盡心盡力,無非是想要抓住她,脫離莊子。如今,是帶著感激的心,真心要對她好。
母親因著有她請大夫,已經有了一些個起色。雖然好不了,卻能減輕她不少的痛苦。
“這是要分奴婢的寵。”紅玉揶揄道。
“玉兒姐姐與大少奶奶這麼多年的情分擺在那兒,其實寶兒能比得?”呂寶兒這句話說到了紅玉的心窩裡,對呂寶兒更多了一分喜愛。
二人攙扶著龔青嵐走出船艙,鳳鳴早已上了岸,與幾個錦衣玉袍的人在一起談話。
龔青嵐上岸,鳳鳴擺了擺手,便走了過來。“坐馬車,你可受得住?”
“多久進城門?”
“半個時辰。”
鳳鳴替她整理好大氅,一旁的官員,瞧見這一幕,眼珠子險些瞪出來。
這是他們不近女色的小國師?
探究的目光落在龔青嵐身上,想要一窺是何等的姿色,擄獲了鳳鳴。卻只瞧見半個側臉,不禁惋惜。
“這會是國師夫人麼?”一旁的官員看著小國師大人,目光專注,不曾離開身邊的人兒半分,極為上心。
“不可能吧?朝中走露了風聲,聽聞皇上要為小國師與三公主指婚。不知那女子,是什麼來路。”局勢有變,心裡權衡著下一步棋,該如何走,才不會被風浪波及。
“探子說是小國師遠房表妹,撐死了一個妾。”
眾人陷入了沉默,不知是該支持皇上指婚,還是支持國師迎娶他身旁的女子。
“唉!小國師的心思猜不透,他與皇上都是不可得罪,若是揣錯心思。他手指所過之處,斷然是寸草不生。”
其他人心有戚戚焉,皇上對小國師極為重視,他若指點誰,不過一刻鍾,那人便是要被拉下馬。
龔青嵐遠遠的聽到他們的討論,促狹的看了身旁人一眼,道:“果然有指點江山的氣度。”
鳳鳴伸手敲了她的額頭,龔青嵐一怔,摸著額頭,再不曾說話。
一路無言,馬車緩緩的停在城門口。
鳳鳴掀簾而出,有不少官員出來迎接。其中,最數當首的穿著白地雲水金龍妝花緞女披的嬌俏女子,杏眼裡盛滿了歡喜之色,含情脈脈的盯著鳳鳴。
提著華美的裙擺,正要迎接上去。卻見他步下木梯,掀簾,一只手遞了過去。
一只青蔥玉手放在他寬厚的掌心,緊接著,一位女子自馬車內走出。淺笑吟吟,臉頰兩旁梨渦深陷,絕美的容顏,令天地都失了顏色。
幕畫公主臉色煞白,怔怔的看著二人比肩走來。
“公主。”鳳鳴拱手作揖。
幕畫公主瞬間回神,緊咬著唇瓣,目光落在龔青嵐身上,詢問道:“她是誰?”為什麼站在你身邊?
鳳鳴眼底蘊藏著寵溺,笑道:“她是微臣表妹。”
幕畫公主眼底有著敵意,絕非是表妹這麼簡單!
“既然是你表妹,那本宮也該盡責招待。”幕畫公主目光掃過兩人牽在一起的手,淡淡的笑道:“你離京有兩月,府邸本宮替你修葺一番。”
鳳鳴頷首,並沒有要介紹對方的意思。牽著龔青嵐直接越過幕畫公主,坐上了軟轎。
幕畫公主尖利的指甲深深的嵌進手心,臉上的笑容卻越加燦爛:“諸位大臣,今夜裡皇宮設宴,替國師接風洗塵,各位暫且散去。”
眾人哪敢有異議?紛紛告辭。
龔青嵐想到她無形中得罪了一個公主,瞪了他一眼道:“可以點開我的穴道麼?”
鳳鳴失笑:“能讓公主記掛,是你之幸。”
龔青嵐敬謝不敏:“我可沒你這福分,公主怕是時刻記掛著要我小命。”
鳳鳴眼角上挑,橫她一眼道:“你也就這作用。若不然,我帶你入京作甚?”
龔青嵐此刻當真想要抓花他的臉,帶她入京,竟是為了做他賜婚的擋箭牌!
“這也是我的過人之處。”龔青嵐反唇相譏:“否則,你也不會帶我來,不是?”
鳳鳴目光深深的看著她,眼底有著慈悲:“事出從急,沒有時間尋其他女子。恰好與你相熟,用起來順手。”
“若我不配合呢?”龔青嵐盈盈含笑,並不惱他的話。
鳳鳴愁苦的說道:“小姨遠嫁離鄉,並不受婆家尊重。產下一女,來不及歡喜慶賀。卻是天降厄難,夫君病逝,女兒口不能言。憐她年滿十五,依舊沒有尋到好親事,便囑托我帶她入京覓個好夫郎,若遭人嫌棄,便讓我收納房中。”頓了頓,含笑的睨著龔青嵐道:“這個身世可好?”
龔青嵐如遭雷劈,卻是捕捉到重點——口不能言。
他這是威脅!
“你忘了我會寫字?口不能言,可手會說!”龔青嵐冷笑道。這人太過黑心肝,所有事情都算計了一通。
鳳鳴眉宇微皺,似乎有些為難。看了她的手兩眼,冥思道:“再改改?”
“天降厄難,夫君病逝,女兒口不能言,手不能動,不能自理……”
鳳鳴話不曾說完,龔青嵐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塊布,塞進他嘴裡。
鳳鳴只覺得鼻端縈繞著淡雅的香氣,吐出布條,不待看清楚,便被龔青嵐搶了去:“這是什麼?”
龔青嵐陰陰的笑了笑,一字一頓道:“裹、腳、布。”
鳳鳴臉色倏然沉了下來,心裡怒濤翻湧。琥珀色的眸子,緊盯著她的腳。
龔青嵐稍稍動了動身子,裙擺上提,露出一小半光潔如玉的腳背。
‘咻’一道殘影如驟風掠過,轎中沒有了鳳鳴的身影。
龔青嵐將藏在身後的袖筒內袋給扔了,眼底有著嫌棄。彎腰將被她蹭掉的足袋,慢條斯理的穿上。
——
直到晚宴,鳳鳴都不曾出現。
吩咐侍衛,將龔青嵐送進皇宮。內侍領著她去了景陽殿,鳳鳴在與大臣寒暄,看到她進來,招了招手。
龔青嵐走過去,他依舊眸子如水溫柔,寵溺的盯著她,似要詔告天下,他對她多麼上心。
果然,眾人的視線齊齊望來。有好奇、探究、打量、嫉妒,凝結成一柄利劍,將她分解了。一些前朝遺留下來的大臣,在見到龔青嵐的容顏,眼底有著震驚。
“怎得現在才來?”鳳鳴端著一杯果酒,遞給她。
龔青嵐似笑非笑道:“總得做好被拆解的准備,否則,關鍵時刻亂了陣腳,不是毀了你的局?”
鳳鳴也不與她計較,拉著她坐在身側。方才圍在他身旁的大臣,知情識趣的退去。
“等下不管他人說什麼,你都莫要說話。”鳳鳴目光飄渺的望著金碧輝煌的大殿,眼底深處,隱藏著刻骨的痛與恨。不過一瞬,便恢復如常。
龔青嵐心中了然,宮變時,他已經有了五六歲,已是知事的年紀。怕是那血腥凶殘的一幕,刻在他心中,無法磨滅。
時時刻刻,踩在浸染父母鮮血的大殿,為殺父弒母的仇人效命,心中又是何等的痛如刀割?
難得的,龔青嵐沒有開口刺他幾句。
這時,一襲金光閃閃的倩影,盈盈走來,釵環碰撞著清脆的響聲,拉回了龔青嵐的思緒。
抬眸,便瞧見幕畫公主披金戴銀,溫婉端莊的走來,手中端著一杯果酒,碰撞著鳳鳴手中的玉杯道:“恭喜。”
鳳鳴挑眉,放下了手中的玉杯。
“智臻大師要去雲游,你這小國師,便是今後大越國師。”幕畫公主眸光微閃的看著他放在桌上的玉杯,笑道:“不該慶賀麼?”
鳳鳴歉意的說道:“青兒不許我喝酒。”
龔青嵐對上公主望來的視線,笑著將一杯烈酒遞給鳳鳴,道:“果酒不夠心意,表哥該喝國酒,方能表述心中濃烈的喜悅。”
幕畫嫣然一笑,臉頰微紅,毅然換下自己手中的果酒,端著清酒與鳳鳴碰杯,一飲而盡:“表妹是個有趣的人,不知可有中意的男兒?”
鳳鳴也不推脫,飲盡了杯中酒,眸子極為深沉,啞聲道:“不勞公主費心,青兒的婚事,微臣心中自有主張。”
幕畫收緊了手中的玉杯,歉意的說道:“本宮逾越了。”
鳳鳴闔眼,不打算說下去。
幕畫強壓下心底的怒意,擱下玉杯,轉身去了她的座位。
一旁幾個仰慕鳳鳴的千金小姐,看到幕畫公主吃了敗仗,齊齊走了過去,勸慰道:“公主,您莫要氣壞了身子。聽說那女子沒有半點家世,投靠國師。您身份尊貴,只有您才是國師夫人。”
“是呀!瞧她拘謹沒有見過大場面的模樣,居然敢肖想國師大人,也不嫌寒磣人?”吏部尚書嫡長女水芊芊尖酸刻薄道。
“皇上今夜裡便要為公主賜婚,我們莫要說這些個損人的話。人無貴賤,不過是無法選擇自己的投身父母。我們身在富貴之家,不過是命好罷了。”開口之人,便是內閣學士齊放的嫡孫女齊淺裳。
大家好似習慣她的言詞,撇了撇嘴,水芊芊譏笑道:“齊小姐,莫不是你也屬意國師?想著攀附那個女子,好嫁進國師府,與那賤人共侍一夫?”
齊淺裳愕然,不曾料到她會說出這般刻薄的話來。白玉般的臉頰,漲的通紅:“芊兒小姐莫要胡言亂語,國師喜歡誰,自然便娶誰,豈是我們可以非議?”
一句國師喜歡誰,便娶誰。激怒了幕畫,臉色陰沉的拍著桌案:“夠了!”
水芊芊怨毒的看了齊淺裳一眼,冷哼一聲,回了自己的座位。
齊淺裳無奈的一笑,不知為何水芊芊會針對她。望了眼龔青嵐,靜若處子,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如烈火般的男子身側,神態大方得體,儼然是有極好的家教。
輕撫手中的杯盞,沉吟了片刻,嘴角漾出一抹淺笑。這樣的女子,也該是奪他目光。
“皇上、皇後娘娘到——”尖細的嗓音穿透大殿,瞬間殿內鴉雀無聲。
眾人起身跪拜,垂首,不敢冒犯天顏。
龔青嵐起身之際,眼角余光,瞥見了一襲明黃龍袍加身,一雙眼精芒內斂,兩彎眉渾如刷漆。相貌堂堂,身軀凜凜,渾身散發著上位者不可觸犯的威嚴。
身邊的皇後,身著大紅色的宮裝,頭戴飛天鳳凰金釵,容貌與薄黎希有七八分相似,周身縈繞著溫柔祥和的氣息。
“今日為國師接風洗塵,亦是為智臻大師踐行。”皇上即墨擎天舉杯道:“眾愛卿,敬智臻大師一杯!”
眾人舉杯飲盡。
智臻大師不喜熱鬧,每次宮宴,都不曾參與。皇帝都會舉杯,虛敬他一杯,以表敬意。
“國師前去燕北,可有收獲?”即墨擎天渾濁的目光,精銳凜然,落在龔青嵐身上。本是淡淡一掃,隨即,猛然望去,緊緊的盯著她的面龐,放在扶椅上的手,緊攥成拳。
皇後察覺到皇上的異樣,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落在龔青嵐的身上,亦是渾身一震,卻很好的控制住,不曾失態。
秦姚!
不!不!是秦姚的女兒!她怎麼會如此的年輕?
“微臣開闊了眼界。”鳳鳴替龔青嵐夾著一塊芙蓉糕,放在她的碗碟裡,輕聲叮嚀:“想來你是沒有用膳,宴會有段時辰,你先墊墊肚子。”
即墨擎天壓下心裡掀起的浪潮,看著他細心照料,笑道:“這位姑娘?”
“回皇上,這是微臣遠房表親,孤苦無依,微臣心中憐憫,便帶她一同入京。”孤苦無依幾個字,鳳鳴咬的極重。
龔青嵐心中一動,他似乎不想讓人知曉她母親活著的消息。可即使如此,他又為何帶她入京?難道如此冒險,是因為有什麼事,非她做不可麼?
即墨擎天眸光微閃,似乎松了口氣。緊繃的背脊松散,轉動著拇指上的扳指,笑道:“可有許配人家?”
“不曾。”鳳鳴微勾著唇,眼底閃過譏誚。
“朕的皇兒,國師覺得如何?”即墨擎天心中依舊難安,秦姚的女兒,不放在眼皮子底下,他又怎能放心?
鳳鳴掃過皇帝的四個兒子,搖頭笑道:“王爺自是人中龍鳳,可微臣心屬於她,正要奏請皇上賜婚。”
幕畫臉色大變,不可置信的看著慵懶含笑的鳳鳴。手指緊緊的揪住裙擺,求助的看向皇後。
皇後垂眸,仿若未見。
即墨擎天淺酌一口酒水,眼中暗芒閃爍,思忖他的用意。
可,鳳鳴自為他效命,便是忠心耿耿。他病倒之際,更是割肉給她做藥引,怎會有二心?
但他身旁女子的身份,卻不得不讓他心生猜忌。隨即,心中一轉,笑道:“國師怕是聽到謠傳,朕為你指婚,便拿這姑娘做幌子。罷了罷了,朕也不為難與你。”這個話題,算是岔了過去。
龔青嵐心底舒了口氣,暗中下手,死死的掐了鳳鳴一把。她不敢想,若是皇帝當真賜婚,他們該如何化解?
鳳鳴眸子淡淡的掃過,任由她胡作非為。
幕畫看著這一幕,心底嫉妒的發狂。就算是她碰上他的衣袂,他便是焚燒整件衣裳。如今,他任由女子對他動手動腳。目光溫柔、包容,他是當真要娶那女子。
並不是拿那女子,回拒父皇的賜婚!
睿王是皇帝的大兒子,與幕畫公主是一母同胞,皆是皇後所生。向來與鳳鳴看不對眼,此刻,見他不識好歹,拒絕他的皇妹,百般維護身側不知來路的女子,陰陽怪氣的說道:“這位姑娘梳著婦人頭,怕是早已成親了?國師方才說她不曾許配人家,這可算是欺君?”
鳳鳴手一頓,淡淡的掃過龔青嵐,果然梳著婦人發髻,意味深長的睨了龔青嵐一眼,見她坦然的望來,眼底有著笑意,便知她是故意為之,歎道:“青兒孤苦無依,因她的樣貌,惹人欺辱。被逼無奈,梳著婦人頭。驅散了不少登徒子,便習慣了。”
睿王一噎,目光在龔青嵐臉上流連,確實是貌美無雙。“國師與這姑娘雖是表親,卻也有男女之防,這般親密無間……”後面的半句話,卻是沒有說出來。暗藏的含義,眾人心知肚明。
龔青嵐亦是一愣,這一路北上,她臥病在榻,紅玉寶兒也好不到哪兒去,都是鳳鳴親力親為的照料她。在她心中,早已是將鳳鳴當成兄長,卻不知授人話柄。
“青兒自小便與我有婚約,她是我的未婚妻,這些個舉止,沒有逾越吧?”鳳鳴淡淡的看向高坐上的人。
即墨擎天打斷睿王的話:“行了,既然國師與這姑娘有婚約,朕便成人之美,給你們指婚如何?”
龔青嵐心底‘咯登’一下,鳳鳴輕碰她的手肘。“無礙。”
果然,下一刻,睿王與幕畫公主一同跪在大殿中央。請求道:“父皇,兒臣自小欽慕國師,懇請您為兒臣指婚。”
“父皇,兒臣對國師表妹一見傾心,懇請父皇為兒臣指婚。”睿王至始至終觀察著即墨擎天的表情,心知他也是不願那女子嫁給鳳鳴,有意許給他們幾位兄弟,便壯膽出來請旨。
即墨擎天皺眉,看向鳳鳴,為難的說道:“這可如何是好?朕的兒女皆看上你們二位。不如,親上加親?”
龔青嵐心一沉,皇帝的親上加親,便是允諾了幕畫公主和睿王的請求。
皇後心中隱有薄怒,暗斥這兩個不省心的。其他皇子王爺,便是明哲保身。皇上對鳳鳴極其重視,得到他的相助,日後登上皇位,也是事半功倍。
如今,他對身側的女子,極為上心。他們不幫忙撮合,反倒是棒打鴛鴦。
“畫兒,睿兒休得胡鬧!”皇後厲聲呵斥,臉色稍霽的對即墨擎天說道:“皇上,畫兒與睿兒年紀不小,是該指婚。可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國師與這位姑娘情投意合,我們便莫要棒打鴛鴦。”
“母後!”幕畫驚呼,當初母後可是極為贊成她下嫁鳳鳴,這樣便鞏固了皇兄的地位。
皇後苦笑,今非昔比。若國師屬意畫兒,倒是一樁美事。可如今,國師如此在意那姑娘,若是被睿兒強娶了去,怕是結成了仇怨。
“畫兒,莫要胡鬧。母後心中已替你尋到一個中意的駙馬,還不快快起來。”皇後語氣溫婉,卻是帶著威儀,讓人不可違抗。
幕畫心有不甘,咬唇,跪在地上不起。她心知,若是錯失這次機會,怕是再難嫁入國師府。
“睿兒!”皇後眼底難掩失望,轉而嚴苛的看向睿王。
睿王最是懼怕皇後,憤恨不甘的起身,落了坐。
即墨擎天對皇後甚是敬重,不光是她身後的家世,更是她深謀遠慮的智慧。“皇後中意誰家兒郎?”
皇後目光平和的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那蒼松挺拔的身影,笑道:“畫兒性子活潑不沉穩,一般的男兒難以降得住。臣妾左思右想,便覺得朝中有一個人選,最是適合畫兒。”
“哦?”即墨擎天心底隱隱有了譜,只聽皇後繼續說道:“沈將軍最是合適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