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被蒙在鼓裏的人
閆煥滿臉無辜,只是望著鐘賽花的眼神越發閃亮,看得楚青都默默扭頭。
鐘賽花噗嗤一笑,道:“你且聽好了,用這大力神藥,能認定軍中存在奸細,此為第一鳥;無故失蹤的六輛馬車,定然是被奸細所劫,偷運過江,交給了江邊敵軍。以敵軍將領的考量,必會將好東西分發給精銳部隊服用,而百里香的藥性足夠讓對方精銳下不了床,出不了力,此為第二鳥;最關鍵一點,百里香還能幫我們抓住奸細到底是誰,此為第三鳥。”
閆煥道:“這第一鳥第二鳥我尚能理解,可光這樣要怎麼抓住奸細,我卻是不懂。”
鐘賽花恨鐵不成鋼地伸出食指在閆煥腦門心上戳了幾戳,嘆道:“你這腦子偏生就不會拐個彎,方才楚兄弟不是已經說了,他讓軍醫長在士兵中午的飯食裏添加瞭解藥,若奸細忙著偷運馬車,而錯過了中午飯食的話……”
說到此處,閆煥方才恍然大悟,拊掌笑道:“好一招一石三鳥,實在是妙!”
楚青輕輕搖了搖頭,“這方法實在粗陋得很,但終究能縮小調查的範圍,我想奸細應當不止一人,只消抓到他們其中之一,我想賽花姐有足夠的手段,能順藤摸瓜將這幫傢伙一網打盡。”
鐘賽花聞言高聲笑道:“交給我不錯,老娘的手段多著呢,保准要這幫天殺的蠻子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當日傍晚,事情果真如楚青所料一般有了眉目。
老軍醫來報,全軍上下總共有三百七十一人出現腹痛難忍臥床不起的狀況,除去十七人是受了風寒或有其餘病痛,另外三百五十四人皆因各種原因錯過了中午飯食而導致百里香毒發,最後一通徹底清查,盤查出了五個人。
這五人分屬不同編隊,卻都不能提供中午時分的確切行蹤,也沒有其他同伴可供作證,最關鍵的是,他們俱不是鎮東軍的原編所屬,只能查到是京城另外調撥的十萬軍隊在編,再往上查又只能找到一些不能說明問題的模糊訊息。
楚青亦懶得再多花精力查探,直接將這最可疑的五人交給了鐘賽花,鐘賽花果然好手段,只半個時辰不到,就將一卷長長的供詞承上楚青眼前。
原來這五人果真是混進軍隊裏的突厥人,在京城買通了一些抽調官員,偽裝漢人混入軍中,伺機刺探情報,效命的直接對象是敵軍將領之一,突厥王子——丹。
供詞後邊還附上了他們的同謀,總共有十二人之多,而幾天前的那次夜襲,還有今日馬車失蹤,俱是他們的所作所為,被劫持的六大車百里香,也悄悄運到了河對岸的敵營裏,分發給精銳部隊服用,與楚青所預料的分毫不差。
閆煥看著供詞哈哈大笑,“那幫蠻子,還真以為這大力神藥是好東西,只怕現在他們那群所謂的精銳,都已經癱了吧,哈哈哈!”
鐘賽花側躺在靠椅上,慵懶地吸了口煙槍,鳳目輕佻,“這幫突厥蠻子起初骨頭還挺硬,死活不說,還在牙縫裏藏了毒藥準備自盡,哼,也不看看老娘我是不是吃那一套的料。”
閆煥道:“我尚奇怪這供詞怎的那般詳細,恨不得連祖上三代都要全盤說出來,你到底怎麼他們了?”
鐘賽花眼珠一斜,望向楚青,見楚青也正用疑惑的眼神望著她,才優雅地在椅子扶手上抖了抖煙槍,輕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們為了看管軍中輜重特地喂了一群獒犬,我也不過是給那些獒犬吃吃春-藥,然後把那些個傢伙扒光幾個,綁住手捂住嘴,扔到狗籠子裏去了。”
楚青聞言渾身一抖,閆煥則乾脆呆在了椅子上。
鐘賽花說著說著仿佛意猶未盡,“那個場面不用我說,你們也當想像得出來,哈哈,外邊那幾個蠻子見著狗籠子裏的快活場景,早就嚇得不知自己姓甚名誰,我只不過讓人把他們往籠口推了推,一個個就哭爹喊娘地往地上滾三滾,還怕他們不肯說實話?”
楚青伸手揉了揉額頭,決定不再去想像那詭異的審訊場面,招來士兵,吩咐他們立刻按照手中供詞,將餘下七人緝拿歸案。
徹底掃蕩清了軍中奸細,楚青只覺得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外人看著鎮東軍這兩天十分輕鬆,但沒人知道他這領頭人神經繃到了種什麼程度。
外邊天色已然黑盡,士兵們在大營空地處點起簇簇篝火,遠遠望去像無數沿著江畔綻開的紅蓮。閆煥與鐘賽花此刻仿佛成了楚青的左膀右臂,得了他的令去連夜整頓軍備,好應付明日即將到來的決戰。
楚青則孤身一人,來到了滾滾江水邊。
五天前,就在這裏,穆遠山同他最後道別,楚青記得穆遠山的手掌曾輕輕放在他的臉頰上,留下了最後四個字“等我回來”。
短短幾天,物是人非,絕不是他曾經預料到的。
等我回來,不過四字,和著穆遠山低沉的嗓音不斷在他耳邊徘徊,楚青想,其實他可以一直等下去,但即便最後他等到了那個人的歸來,但他,還是最初的那個穆遠山嗎?
楚青永遠忘不掉敵船上的夜晚,他懷裏抱著昏迷不醒的樊暘,而穆遠山就站在咫尺之外,卻如同一個陌生人般將他望著,眼裏早沒有了往日的點點溫情,冷漠到如夜空冷月,讓楚青渾身上下都能感受到徹骨的寒。
縱使他渾身上下都已被冰寒的江水浸透,但心裏的溫度,卻低過江水千百倍。
直到現在都未曾明朗過來。
月下,江邊,水聲滔滔,楚青知道那個人就在對岸,或許已經睡下,又或許沒有,或許在大帳裏同突厥將軍們商量明日戰術,又或許……同他一樣,只是站在江邊,對月出神。
他從腰間抽出那支碧玉笛,放在唇邊,手指自溫潤的笛身上撫過,悠遠綿長的曲調已自然而然傾瀉而出。
楚淮卿會的曲子,只有一首《大漠謠》,而楚青會的曲子,也只有那首得自楚淮卿腦中的《大漠謠》。
笛聲悠悠,和著江水的節拍,也不知被夜風帶出去多遠。
他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
“楚大人。”一個負責護衛大帳的士兵對他行了一禮,“軍醫長請你過去。”
碧玉笛自唇邊移下。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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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軍醫忽然找楚青來只有一個原因,樊暘醒了。
楚青懷著複雜的心情步入樊暘修養的營帳,還有好幾個大夫在床邊忙活著,樊暘確實已經睜開了雙眼,見楚青進來,還朝他露出絲笑容。
老軍醫十分謹慎地將楚青拉到屏風後邊,臉色繃得死緊,楚青心中隱隱滑過不安,輕喚道:“軍醫長?”
“楚大人。”老軍醫踟躕了半晌,才道:“樊將軍的情況……真的,十分不樂觀?”
“他既然已經醒了,難道不是好事?”楚青奇道,“我以為你們已經解了他身上的毒。”
老軍醫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難看,蓄在下顎的花白鬍鬚開始微微顫抖,“不……那毒是慢性毒,我們一直只能用藥性壓著,我發解開,初初,初初我覺得尚能壓住一段時日,待得勝之後,俘虜了地方大將,或許能求得解藥,但……”
楚青眉頭一皺,“但什麼?”
老軍醫幽幽一嘆,“我曾對楚大人你說過,慢性毒藥就像囚獸,壓得越厲害,爆發時便越強,方才將軍醒來時我已為他診治過一次,見他臉泛紅潮,脈象淺薄,已,已到重症毒發的邊緣了。”
楚青渾身大震,“那他現在醒來,便是迴光返照!”
老軍醫閉上眼,猛點了幾下頭。
屏風外邊被人輕輕敲了敲,一個年輕的軍醫傳話,樊暘讓楚青過去床邊。
老軍醫扯住楚青衣袖,忽然之間眼泛淚光,“楚大人,樊將軍,樊將軍一生忠貞為國,帶回他同你說話時,你,你切莫將所知道的告訴他,老夫無能,只求他走的時候,能平靜些,安詳些。”
楚青心中五味雜陳,點點頭,過了屏風,緩步走到床前。
老軍醫出去時,特地將帳篷內所有的人都帶了出去。
樊暘面色紅潤,看著似乎很有精神,正端著杯茶細細飲著。見楚青走來,忙放下茶盅,拍了拍床沿,欣喜道:“淮卿,過來坐。”
楚青整理了半天思緒,終究沒能想出自己該擺個什麼表情出來,只好僵硬地坐在床沿上,樊暘恰到好處地伸手過來,將他緊繃的拳頭握住。
楚青一顫,條件反射地收回手。
樊暘的手掌僵在原地,過了一會,才悻悻收回去。
楚青聽見他道:“這些天,辛苦你了。”
“哪裡,也算不上辛苦。”客套地應了一聲,雖然感受得到樊暘的眼神正落在自己臉上,但楚青目光依舊滿帳篷亂轉找不到個定處。
樊暘道:“軍醫長對我說過了,這些天,軍中大小事務都是你在處理,還抓出了十幾個奸細。”
“人必然要抓,若是沒有他們洩密,那晚的夜襲又怎麼會弄得如此狼狽。”楚青才開口,就後悔了,果然,聽見這句,樊暘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盯得楚青如芒刺在背。
楚青怕被樊暘先開口,忙問:“你……你莫不是想說穆遠山的事情?”
樊暘果然說道:“我那日在敵船上,看見他同努爾赤在一起。”
楚青澀然道:“我這兩日才知道,他實是突厥人。”
“我也知道。”樊暘忽然說。
楚青尚不明所以,樊暘又補上一句,“其實我很早便知曉了他是突厥人。”
“啊?”
樊暘望著楚青的一雙眼微微眯起,似乎正在欣賞他詫異的表情,“早在軍隊開拔的時候,我便與穆遠山談過一次,也是那次他對我坦言,他的父親乃是突厥貴族,突厥可汗的胞弟。”
楚青仿佛聽見了一個驚天的笑話,“他告訴了你?他告訴了你他父親是突厥人?”
腦子裏原本清晰的脈絡因為樊暘的一席話轟然攪成一團,楚青渾身血液仿佛都在倒流。穆遠山告訴了樊暘他是突厥人,穆遠山告訴了鐘賽花他是突厥人,可穆遠山偏偏對著他楚青守口如瓶不提隻言片語,這是什麼,這又算什麼,難道他楚青從頭到尾不過一直是在庸人自擾,一直被別人當成一個隨隨便便的玩具?
他怔怔站起身,神情恍惚地想要朝外走。
樊暘急忙出聲喚他,見出清不停步,又費力下床想去拉他,結果才邁出了一步,就全身脫力摔倒在地上。
摔倒的聲音似乎驚到了楚青,他轉過身。
樊暘五臟六腑傳來陣陣絞痛,喉頭腥甜,嘴角流下股暗色的血。“楚青。”他擦擦嘴角,虛弱道:“過來拉我一把。”
楚青木然地將樊暘重新攙回到床上,為他蓋好被子的瞬間,忽然如遭雷擊般抬起眼,悚然道:“你剛才喚我什麼!?”
樊暘定定望了他片刻,聲音很輕很柔,卻如同聲聲滾雷在楚青耳邊炸響,“你其實不是楚淮卿,對吧。”
“他……”楚青覺得自己的聲音似乎是從遙遠又空洞的地方傳來,“穆遠山……連這個都同你說了?”
“沒有。”樊暘卻搖頭,“是我先猜到的,不過發兵之前找穆遠山來問了問。”
楚青喃喃道:“這麼說你早就發現了我不是楚淮卿了……什麼時候?”
樊暘挪開視線,望著不遠處桌上飄忽的油燈,道:“天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