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徐家堡
蘇州城。
有句俗話透明鮮亮地擺在那裏,“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城古往今來便是一處名聲響徹中外的秀美勝地,只看著城外官道上楊柳依依一眼望不到邊的景致,就將楚青震撼得直咂舌。
二十一世紀的蘇州城是個什麼模樣,楚青並未見過,但他敢打包票那些鋼筋水泥鐵定跟眼前這城市沒法比,古代便是有古代的好處,無污染,無噪音,純天然,空氣清澈,視野開闊,連巨石堆砌的城門看過去都從骨子裏透著淡淡的鐘靈毓秀。
等入了城,城中街市熱鬧非凡,今日似乎是趕集的日子,可供八車並行的街道兩邊擺滿了商戶小攤,賣的除了本地特產,各色小吃,還有不少精巧的小玩意,看得楚青玩心大起,走走溜溜樂呵個不停。一條長街由西走到東,兩人原本的行李由一個簡單的包袱變成了數不盡的紙袋,兩匹馬背上堆兩堆,穆遠山肩上手上提四堆,楚青則瀟灑地左手托著一小包桂花糕,右手拿著串炸豆腐,吃得不亦樂乎。
穆遠山無語,看看手裏的東西,手捏的小泥人五隻,熱乎的小蠶豆三包,桂花糕棗花膏綠豆糕一樣二斤,絲錦布料各色一匹足足八皮……以楚青的話來說,小泥人捏得活靈活現適合買著當紀念;小蠶豆炒得外脆內酥其他地方吃不著;糕點鋪子打特價有便宜不占是白癡,至於那些布料,能自己用又能送給徐堡主當見面禮,多划算。
好吧……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買了便罷了,也不值多少錢,但最然穆遠山不可理喻的就是那種轉騙小孩的紙糊面具,這楚青不知腦子裏哪根筋搭錯了,自己買個老虎面具頂在腦袋上丟人現眼不妨事,為什麼偏偏要買個小兔子的給他穆遠山戴上啊!
而且,看他兩手空空的模樣,再看自己這七扯八吊的,穆遠山糾結了一肚子的火氣,終於在楚青又淩空扔過來一包茶葉後,徹底爆發了。
“這麼點東西,你就不能自己拿?”穆遠山壓著聲音,眉毛直跳。
楚青難得地停下步子,回頭詫異道:“小山子你累了?”
“我沒說過我是你的跟班。”穆遠山晃晃兩手的紙袋,“東西全往我身上扔,你且說說,這是什麼道理?”
“哦,這樣啊。”楚青應一聲,在穆遠山納悶的眼神中走到他身前,伸出右手,挽起袖子,將白花花的手臂在他眼前揚了揚,道:“你看看。”
穆遠山奇道:“你的手怎麼了?”
楚青展顏一笑,將自己的手臂與穆遠山的手臂並在一起,“是你的胳膊粗還是我的胳膊粗?”
穆遠山默默地看了自己的手臂一眼,沒說話。
“小山子啊。”楚青鬆下袖子,又執起塊桂花糕往穆遠山口中一塞,拍了拍他的肩道:“你說你長這麼人高馬大肌肉發達的,不好好利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至於我這細胳膊細腿的,還是不要受折磨了,你說是不是?”
一通話講完,他也不待穆遠山有所反應,轉身就走,穆遠山半晌才回過神來,琢磨一通方才的話,終是悲哀地認識到,永遠不要企圖在言語上占楚青什麼便宜,實際行動或許會更有效——他剛才就該直接把東西往楚青身上扔的。
同樣,他也嚴肅地思考到了一個問題,這樣精明的楚青,或者說楚淮卿,當初怎麼可能會鬥不過那個嘩眾取寵的白真?
楚青自然是沒注意到穆遠山心中的疑慮,況且穆遠山也沒疑慮多久,穿過大街,二人拐了個彎,就已經站在了徐家堡的大門前。
蘇州徐家堡乃是當地名門,相當好認,單是門前的威武石獅就比蘇州府衙門前的還要大上一圈,守門的壯漢一邊四個排排站,目不斜視,威風凜凜,那身板估計隨便拎一個出去打架都能一拳放倒一群。
徐家堡的現任堡主徐嶧,三十歲上下,風華正茂的年紀,不光武功一流,還和當朝尚書省左僕射蕭晉齊是拜把子兄弟,活脫脫的黑道白道通吃型人物,不管在江湖上還是朝堂上都有個響噹噹的名聲。
穆遠山會認識徐嶧,而且關係似乎還不錯,就讓楚青十分不理解。通俗了說,穆遠山就是不擇不扣的“草民”,而徐嶧這類顯貴,認識的應該只有富商高官才對,但瞧見穆遠山跟其中一個守門的嘀嘀咕咕一通細說,前一刻還正氣淩然的大漢,下一刻就嬉皮笑臉一口一個大人的迎著楚青與穆遠山進了門,楚青不得不承認,或許這徐嶧的確和其他有錢人不同,骨子裏還有親近貧下中農的嗜好。
不過那大漢表情的迅速轉變倒真讓楚青掉了一地的雞皮疙瘩,徐嶧果然有手段,□得下人這般會變臉,方才那一瞬間,他還以為領路的是將軍府那個以變臉為絕活的管家龐充。
“二位大人,徐堡主有事出城了,需傍晚才會回來,小的先帶你們去廂房休息,若有什麼事可以直接吩咐當值丫鬟。”
這人領著他們在大院裏邊七拐八繞,晃得楚青眼暈,不禁扯過穆遠山低聲道:“這徐嶧是什麼人啊,竟然有處這麼大的宅子,不可思議,都要趕上樊暘的將軍府了!”
穆遠山斜他一眼,用一種極盡鄙視的語氣道:“你之前難道沒聽說過,‘富庶天下,江北陸晟,徐嶧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
楚青歪頭一想,楚淮卿的記憶力似乎真有這麼一句話,怪不得他第一次聽到徐嶧這名字時這般耳熟。
至於另一個陸晟,他自然是知道的。
陸晟如今可以說是天下人皆知,他雖出身幽州,但早已名震中原,號稱天下第一商,其手中一千八百餘家商號遍佈神州大地,上到金銀珠寶,珍奇古玩;下到粗面雜糧,麻布素衣,無一不在其經手範圍內。而且這人又極其懂得分寸,賺錢張弛有度,每年亦會向朝廷繳納大筆稅款,是以為富多年,還能富得如此瀟灑,沒有突然間人間蒸發,當算得上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
楚青道:“首富陸晟的名號我自然是知道,但徐嶧不過就是一個徐家堡的堡主而已,似乎並未從商,他怎麼能和陸晟相提並論?”
“那是因為徐嶧與陸晟混的方向不一樣。”穆遠山道:“陸晟成天在商場中打滾,染了滿身銅臭,有錢的名號自然傳得快,但徐嶧可是武林中人,徐家堡亦算名門大派,經商不是主業,況且他也沒想過要從陸晟手上來分一杯羹。”
“那他的錢……”
“我且問你,如果一個人,掌控了江南所有的河流貨運,那他每天賺的錢該有多少?”
楚青不說話了。
江南水鄉,數不盡的河流,數不盡的貨船,手上握了這些,簡直就是躺著都收錢!
穆遠山見楚青似乎明白了,才壓低聲音道:“我此番只是告訴你,徐嶧已經十分低調,他要是鋪張起來,只要隨便修繕個府邸,樊暘那將軍府可能拍馬都趕不上。”
兩人邊說邊走,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廂房邊上,領路的大漢交代了幾句便退走了,接他班的是兩個丫鬟,分別領著楚青與穆遠山進房。
他們倆的房間相互挨著,按格局來看都是一房一廳的大居套間,丫鬟點上熏香,又將各幔帳撩起掛好,茶壺里加上茶,恭敬地問了聲安後,也退下了,言明楚青若有需要,拉一拉門邊連著丫鬟房的鈴鐺,她們會立刻過來服侍。
楚青一路困乏,看見那張蓋著絲錦被的大床差點飆淚,飛撲過去,毫無形象地踢掉鞋子,裹住薄被就滾了三滾,果然軟和!果然舒服!什麼地牢,什麼草席,什麼木板床,都是浮雲啊浮雲,有錢就是好,遭的罪也少!
不知是不是這床實在太軟和舒服的緣故,楚青抱著被子還沒得瑟多久,連衣裳都未脫就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待他再睜眼時天已黑盡,房間裏點著四個大燈籠,他原本四仰八叉的姿勢變成了端端正正躺著,身上的外袍也不知什麼時候被人脫了,只穿著裏衣。
正廳中的圓桌上堆著小山高的包裹,全是今日楚青集市上的大採購,想必是穆遠山進來過。楚青披上衣服,揉揉眼,出門到隔壁,望著那黑燈瞎火的房間,敲了敲門道:“小山子?”
一邊當值的丫鬟忙湊過來,“楚公子,穆公子已經先行去見堡主了。”
“徐堡主回來了?”楚青驚道:“現在什麼時辰了,我睡了多久?”
“酉時了楚公子。”丫鬟甜甜一笑,“其實方才堡主回來時穆公子去喚過你,見你睡得還熟,他便讓我們也別打擾,等你什麼時候起身了,再通知你過去。”
“哦”楚青應一聲:“那他們倆現在在哪?”
“堡主特地擺了一桌酒宴為二位接風洗塵,奴婢為你領路吧。”說罷,他執起盞燈籠,施施然又領著楚青開始在這廣闊的花園裏七拐八繞。
楚青著實佩服這裏下人看路的本事,若要他一個人走,只怕是走到天亮,還不一定能出得了這花園。
徐嶧的酒宴就擺在一處涼亭裏。
楚青過去的時候,酒桌上的兩人不知正聊到什麼話題,笑得很歡樂。借著月色與燈光楚青好好打量打量了那徐嶧,見他身材算得上挺拔,衣裳穿得簡單不現庸俗,眉目端正,挺鼻薄唇。他扭過臉,默默把原本腦補的一副“肥頭大耳,穿金戴銀,肚皮擠得出油,再加一抹八字鬍”的堡主摸樣標準從腦子裏劃去了。
“這位莫不就是淮卿兄,鎮東軍軍師盛名,徐某可是如雷貫耳啊,幸會,幸會。”徐嶧站起來,雙手抱拳,對楚青行了個標準的江湖禮。
“徐堡主客氣了。”楚青乾笑回禮,心裏想著是不是斷袖之名你更如雷貫耳,又補上一句道:“楚淮卿那是上輩子的事情了,徐堡主喚我聲楚青便好。”
徐嶧一愣,立時明白過來,趕忙道:“楚兄能如此豁達,果斷了斷前塵,好生讓徐某敬佩。”
楚青對這客套覺得十分不適,自然而言目光朝穆遠山掃去,忽然眨眨眼。
方才隔得遠了沒注意,近了才發現穆遠山可是大變樣,粗布衣換成了身料子上好的玄色勁裝,長靴外袍一樣不落,平日裏只隨便綁著的頭髮不光打理得整整齊齊,還在腦後梳了個像模像樣的髻,用一玉筒挽住,活脫脫一副名門貴公子的打扮。
楚青眨眨眼,“小山子,你弄成這樣,是要勾引徐堡主不成?”
“噗”
“咳咳……”
穆遠山半口酒盡數便宜了衣裳的下擺,徐嶧半口酒喝下去又回上來嗆得上氣不接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