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龍七皇子(三)
米諾花了一段時間,才理解雅藍那句話的含義,他馬上就要二十歲了,這二十年裏他作爲一個騎士長大,每天習武練劍,學習光明之道,在灑滿陽光的山坡與花園裏玩鬧休息,而同樣是二十幾年的光陰,他懷裏這個人時時刻刻都在等待死亡的來臨,身邊只有黑暗,陪著他的是他那些隨時可能反噬的巫妖,和永無止境的劇毒。
“這是……怎麽回事?爲什麽他要死了?沒有、沒有任何辦法了麽!”米諾有太多太多的問題,一時間幾乎無從問起,至于海連納執意推開除了雅藍之外的所有人,他已經無力計較了,相比起隨時可能失去的生命而言,其他的都微不足道。
雅藍收起那些毒藥,安靜地看著米諾,他看到米諾在哭,一個堅毅勇敢的騎士,哭得像個吃不到糖的奶娃娃。
他歎了口氣:“他不希望再有人因爲他的死而哭泣,可他還沒死呢,你就已經哭了。”
米諾聞言這才意識到,急忙擡手,胡亂地抹掉那些淚痕。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九歲,是被他老師先代司影帶去精靈領地的,在聖樹下地城精靈的地宮裏,因爲我當時是葉刃家族最小的精靈,我們的族母就安排我去陪他。司影帶他來尋求黑暗精靈葉刃家族族母的幫助,我們家族以毒藥聞名……因爲當時海連納……”
他忽然頓住,一把捂住自己的手腕。
“怎麽?怎麽了?”米諾從雅藍的臉上看到一絲驚恐。
雅藍低下頭,一把扯開自己右手腕上的護腕,米諾看到精靈閃爍著熒光的肌膚上有一個赤紅的圖騰——盛開著花朵的荊棘叢纏繞著一把滴血的匕首——葉刃家族的圖騰。
“當這個紋章變成紅色,就代表家族中有人……非正常死亡。”雅藍握著自己的手腕,“我必須趕回去。”
光明祭司站起身,扯掉身上的祭司長袍,露出貼身的軟甲,他對米諾說:“請轉告亞修斯,雅藍先回家族一趟,請他不必挂心,然後……我出身于地城精靈殺手世家的事,請你保守秘密。”
“我會的。”米諾點點頭。
“還有……你想知道的事情,你可以在《一百種傳奇毒藥》的第三十八頁、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頁上找到答案。”雅藍低聲說著,從口袋裏又摸出一個折得很仔細的紙條,“這個是我父親當年爲海連納配藥時留下的手劄,看過書之後,再看這個,你就明白了。”
“……多謝。”米諾接過那個紙條,小心地塞進自己的口袋,“祭司長自己保重。”
雅藍點點頭,靈巧地躍出窗外,消失在視線中。
盡管雅藍已經是發過誓永生追隨光明的神之侍者,但葉刃畢竟是他的家,是他永遠也不能忘卻的故鄉。
每個人都有一段不能被更改的過去。
雅藍走後,海連納的亡靈骨龍烈光慢慢走上前來,米諾再次以戒備的姿態面對那頭龍,烈光笑了笑,示意自己絕不會進攻。
“你真的決定要和他在一起?”烈光蹲在不遠處,使自己的視線與米諾平齊。
“是的。”米諾如此回答。
“好,那就請你,無論如何都不要松手,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米諾低下頭,看了看仍在昏迷中的神官,摸了摸自己胸口那張寫著關乎生死秘密的字條,他問烈光:“你是誰?”
“我?你可以叫我肖恩,那是人類送我的名字,在我活著的時候,龍族並不都生活在龍域,那時候大陸上很亂,我們必須與人類結盟。”烈光笑了笑,“在我的那個年代,龍的名字絕不會輕易告訴人類,不過我願意允許你稱呼我爲烈光,因爲你是……他的愛人。”
蓋威斯握著劍,眼中滿滿的都是憤怒與恨意,死死地拉住他,此刻龍騎士已經失去了理智,而他的夥伴赤焰還保有神智,清楚地知道他必須攔住自己的騎士,不論如何,蓋威斯不能把劍指向海連納,因爲不管是他傷了司影,還是司影傷了他,都會讓這已經一片混亂的局勢更加一團爛泥。
聖龍帝國與影月神殿自一千三百年前開始,就一直保持著和睦的關系,當年龍族女王喬治亞與影月司月神官格蘭斯美拉還曾有過一段聞者傷心的戀情,因此今天兩者絕對不能撕破臉——盡管影月的人毀了他們的七皇子,但畢竟是帝國率先抛棄了自己的皇子,影月又哪裏知道他們做成巫妖、複又毀去的龍騎士,是聖龍流落在外的皇子呢?
海連納很快蘇醒過來,他並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起身向門外走,米諾寸步不離地跟上去,隨時防止海連納再次暈倒,後者只是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反抗,骨龍烈光遠遠地跟著。
亞修斯一直等在走廊裏,米諾轉述雅藍的留言才說了半句,亞修斯就毫不遲疑地准備追上去,而且他也確實這麽做了。
米諾並沒有制止,只是跟著海連納走出門去。當蓋威斯看到海連納的那一瞬間,二皇子幾乎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你這卑鄙的家夥,你爲什麽、爲什麽殺了他!”
海連納以冷笑回應。
“你們影月,沒有一個是好東西,怪不得只能一直呆在冰天雪地裏!”蓋威斯死死地看著那張冷漠的臉,聲音裏充滿了恨意。
“你們的七皇子死了,很遺憾。”海連納忽然冷笑著說,“所以你們也不需要再假惺惺地找他了,畢竟是你們抛棄他在先,不是麽?”
“你——”這句話戳中的蓋威斯的痛處,對方說的句句屬實,他根本無法反駁,即使他憤怒地想要殺光影月這群可惡的亡靈法師,可他也不能動手。
——因爲的確錯不在影月。
然而赤焰忽然擡起頭,驚愕地看著海連納背後,那緩步而來的身影。
“您……您是……”赤焰瞪大了眼睛,蓋威斯驚異地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然後也愣在了當場。
烈光慢慢走近,赤焰居然禁不住單膝跪地,向他行禮。
“是……烈光殿下麽?是烈光親王殿下!”赤焰全身戰栗,看著這個傳說中的龍族親王。
“他是……”蓋威斯驚訝地問赤焰。
“他是一千三百年前,馳騁西北方戰場的巨龍親王烈光殿下,先代龍王喬治亞·天炎陛下的胞弟!我……幾百年前我剛出生沒多久,曾經見過您一次,殿下!”
對于後輩的贊美,烈光只是笑了笑:“那都是往事,早都過去了。”
“您……您怎麽變成了這幅模樣!!!”對于烈光雲淡風輕的笑容,赤焰幾乎咆哮起來,巨大的龍威從他身上散發出去,“每一位巨龍死後,都應該回到龍墓,在那裏化作晶石,回歸故裏,爲什麽……爲什麽您失蹤之後,居然成爲了不死生物!!!是不是他——是不是這個可惡的亡靈法師!”
聖龍七皇子(四)
巨龍赤焰與他的騎士一樣,周身散發出難以掩飾的殺意,米諾與烈光同時上前一步,擋在了海連納身前。
“聖子大人,我想您不會是要插手我聖龍與影月的恩怨吧?”蓋威斯略帶敵意地看著挺身上前的米諾說道,“海連納身爲司影,不但殘殺我聖龍七皇子,居然還以卑劣手段將龍族親王烈光殿下拘禁,做成巫妖,您要如何向我國交代!”
海連納推開了米諾,慢慢走上前,一人一龍對司影神官的這個動作表示出了萬分警戒,海連納依舊帶著一種無所謂的笑意,他的骨龍烈光緊緊地跟在他身邊,是最忠誠的守衛。
他輕慢地說:“我做的事,只需要向黑暗君主解釋。”
“你——”蓋威斯握緊劍,青筋暴起,不過他並沒有進攻,而是說道,“黑暗君主?哈哈,早在一千三百年前,祂就抛棄你們了,你到現在還眼巴巴地等著臨幸呢啊?真是一群毫無自知之明的可憐蟲,君主早都不稀罕你了,不然怎麽會讓你們在極北荒原自生自滅?”
此話一出,暴虐的黑暗元素瞬間籠罩了整個廣場,整座光明聖殿忽然就被籠罩在一片可怕的黑暗之中,海連納的身上散發出的氣息明明白白,透著一股可怕的死亡之力。
“主人!”
烈光忽然拉住了海連納的手腕:“主人,值此多事之秋,不要和這兩個有肌肉沒腦子的家夥計較。”
“你說什麽……殿下您……”赤焰因爲悲怆幾乎快說不出話來,他看著那個自己曾經敬仰的龍族親王、征戰四方戰功赫赫的先輩,就這樣在那個可惡的亡靈法師身邊低下頭,做出一副絕對恭敬順從的姿態。
“聖龍的皇子殿下,您可想清楚,影月與帝國來往一向友好,您確定要在這麽緊要的關頭與我影月決裂?”烈光平靜地問蓋威斯,“痛失愛弟,還請您節哀,不過這也並非我主人的過失,您不要被悲傷蒙了眼才好,國家大計與個人情感孰輕孰重,您心裏清楚。”
“我……”蓋威斯頓了頓,又聽到烈光繼續說。
“至于我,我是自願追隨司影大人,成爲他的巫妖,這並非他以卑劣手段挾持。”烈光最後淡淡地說,以一種極其明顯的守護姿態擋在海連納身前,分毫不動。
“好……”蓋威斯緩緩收起劍,不愧爲大帝國的皇子,很快就恢複了冷靜的姿態,“在下失言了,請司影大人勿怪。”
海連納輕哼一聲。
“接下來就是你們神聖兩殿自己的內部事務了,我不便插手,這就告辭了。”蓋威斯冷漠地說,“影月與我國世代友好,我也希望能夠友誼長存。不過……你,海連納,請你有生之年,如無必要,不要踏上我聖龍的土地!”
海連納居然沈默了一下,忽然又毫無預兆地大笑起來,那笑聲讓米諾覺得他其實是想哭的,可是海連納在笑,笑得暢快淋漓,以至于烈光握緊了拳,用一種絕對憤怒的眼神看著蓋威斯,而後者微微有些莫名其妙。
司影神官止住笑聲,一字一頓地說:“我,海連納·凱拉奇維亞·帝凡那,在此,以我的靈魂爲證,向黑暗君主起誓,我將把我的永生獻給黑夜,此生,在我行走在大地上的這段時日裏,直到我死去,絕不再踏上聖龍帝國的土地!”
“好,希望你言而有信!”蓋威斯冷哼一聲,赤焰化作巨龍,龍騎士翩然躍上龍背。
“等等——”化作人形的巨龍寒冰忽然從黑暗中緩緩顯出身形,他很平靜,他的騎士不複存在,他卻並沒有什麽悲傷的神色,與蓋威斯形成了很鮮明的對比,“請問,能把那枚徽章給我麽?”
蓋威斯沈默了兩秒,然後默默從口袋裏摸出那枚殘破的徽章,頗有些不舍地看了一眼,然後揚手抛給了寒冰。
寒冰以龍族之禮緩緩致意,赤焰載著蓋威斯,猛一振翅,飛上了天空,很快就消失在朝陽升起的方向,融入了那一片陽光之中。
“我想……您不是司影大人的巫妖吧?您那麽說只是想掩蓋事實。”寒冰轉過來看著烈光,“我比赤焰年長,不管怎樣,我不可能把巫妖的亡靈契約和龍騎士的契約搞混。”
烈光淡淡笑了笑,頗有些贊許地看著這個後輩,海連納只看了一眼寒冰,便不感興趣地轉過身去,想要離開。
“司影大人,謝謝你……謝謝你殺了他。”寒冰再次向海連納行了禮,然後他苦笑著說,“看到他終于擺脫了亡靈法師的控制,我……很開心。”
海連納聞言輕輕點了點頭。
“不過,我跟他相識多年,我從不曾記得他有過這樣一枚徽章……”寒冰看著手裏那枚徽章,將它遞到海連納身前,若有所指地說,“會不會,是……其他人故意放在魯伯特身上的?”
“這個——”米諾看到那枚徽章,幾乎驚叫起來。
他見過這枚徽章……而且,他還親手將這枚徽章,交還給海連納的巫妖伊斯艾爾!
“這、這不是你的嗎?”米諾一把抓過了那枚徽章,這枚徽章……
然後米諾頓時僵在原地,有一種冷意在全身蔓延,他覺得呼吸都帶著痛楚,因爲他忽然意識到,這是海連納的東西——這是屬于……聖龍帝國七皇子的徽章!
……七皇子迫于帝國皇室某項自古流傳的規定,不得不在七歲那年被流放……
……他一定會成爲龍騎士,那是他血脈裏流傳的信念……
……七歲離宮,今年二十三歲,聖龍皇室中人,皆是米白色的長發,琥珀色的眼睛……
——海連納七歲被影月收留,根據捷蘇美娅所言,他之前曾被離棄。
——烈光與海連納並非巫妖與主人,但確有契約存在,那麽存在與他們之間的……是龍與騎士的契約!
——海連納十六歲成爲司影,至今已經七年整,他幾次瀕死昏迷之時,那雙眼睛裏因爲精神力極端強大而産生的奇異銀色就會褪去,恢複成溫暖的琥珀色……
……身負劇毒,幾次被離棄,隨時會死去……
米諾艱難地看向了海連納,他忽然意識到了一個殘忍的事實,如果他沒有猜錯,那麽種種迹象都指向那個可怕的事實。
“你、你才是七皇子?”米諾握著那枚徽章,他慢慢伸手去抓住海連納冰冷的手腕,把那徽章按進他手裏,“你……你……烈光,是你的龍對不對?他不是你的巫妖,是你的龍?你是……你才是蓋威斯的弟弟!”
海連納沒有什麽表情,他看著手裏那枚徽章,沒有半點其他反應,如同在看一塊普通的石頭。
卻是旁邊的烈光輕歎一聲,寒冰露出一種了然而哀傷的神色,這就已經回答了米諾所有的問題。
米諾全身僵硬,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是該安慰,還是該勸他回家?家?那本該是他故鄉的地方——也是,他剛剛以生命起誓,再也不會踏上的土地。
他曾經的哥哥用劍指著他,不准他再回到聖龍,稱呼他爲卑鄙邪惡的亡靈法師……
海連納慢慢拿起了那枚徽章,看著上面的字,忽然說:“這上面的字,是‘幸福與長生’,我出生在一個錯誤的時間,聖龍皇室祖訓,每逢十二月二十九日的午夜,若正巧又是朔月,那麽在這一刻出生的皇族子嗣,必須在七歲那年,離開皇宮,遠離故土,直到他成年,曆練爲一名合格的龍騎士,才被准許回家。”
他輕聲說著,輕輕觸摸著那枚徽章上的文字,慢慢握緊:“多麽荒謬的規定,他們已經不記得當初爲什麽要這麽做,卻還像一群老頑固一樣,堅持要把那個只有七歲的皇子,獨自一人扔到天殇雪原。”
米諾的心口像壓了大石頭一樣,喉嚨中發不出一絲聲音。
“很久之後,我在影月古籍裏看到,十二月二十九日午夜,若逢朔月,便是黑暗君主降臨之時,幾個神紀之前,黑暗信仰不爲人所接受,那個時候的龍族曾相信,在這個極爲特殊的時刻誕生的孩子,會墮落進黑暗,所以一定要將他抛棄,若他能夠存活到成年,才算逃過了黑暗的蠱惑。”
“可笑麽?被抛棄,只是因爲一條早已過時、毫無意義的古訓。”海連納轉過身,輕笑著問米諾,“如他們所願,七皇子,那個名叫‘幸福與長生’的孩子,被他們親手抛棄,慘死在他七歲那年空無一人的荒原大雪裏,而我,我是黑暗君主的孩子,我是當代司影海連納!”
他手中忽然燃起幽黑的亡靈之火,火光讓他的臉更加蒼白,毫無血色,那枚早已殘破的徽章就在那火光裏,慢慢化成了灰燼。
“不管是幸福,還是長生,對我海連納而言,都已經沒有可能了。”